施耐庵道:“据‘百室先生’所言,乃是未雨绸缪,防备刘哈剌不花再度进袭。”
时不济摇摇头道:“差矣、差矣!‘百室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那刘哈剌不花劫营受挫,便要卷土重来,也须喘口气儿,都元帅何必急得那般模样,连夜便要回营?分明是另有重大的军情。”
施耐庵见他说得郑重,也不插言,只是注目聆听。
时不济续道:“那一日刚出店门,都元帅便悄悄与俺说道:‘你说说,义军若是在大义集破了刘哈剌不花,过了昭阳湖,东下邳县、泗阳,何人最怕?’俺答道:‘自然是元顺帝那老儿’,你猜都元帅说甚的来?”
施耐庵道:“时大哥一语中的,朱元帅自然赞许不置。”
时不济把头摇得拨浪鼓也似,笑道:“施相公你又错了。都元帅不仅不赞俺讲的对路,反而骂俺糊涂,他说:‘本帅一旦东进,最怕的便是那吓天大将军张士诚!’”
施耐庵听毕大惑不解,忙道:“同是造反义军,滁州军节节取胜,应该高兴才是,怎的说他会怕起来呢?”
时不济道:“俺当时也不以为然,待到都元帅一番剖析,俺这茅塞便豁然开了。”
施耐庵忙问:“朱元帅讲了些什么?”
时不济道:“他道那张士诚盐贩出身,自幼患得患失,起事以来,借助天时人事,占了淮泗、两浙,不思进取,这些年竟关门作起皇帝梦来,手下一班骄兵悍将,也都去追逐荣华富贵,无心再去打仗。倘若滁州军一旦东下淮泗、两浙,此人一定会大起恐慌,害怕本帅占了他的地盘,抢了他的宝座!俺一听之下,不觉恍然,忙问道:‘他怕由他怕去,干俺滁州军何事?’都先帅皱着眉叹道:‘唉唉,人心难测,倘若此人铤而走险,降了蒙古朝廷,我军将腹背受敌,抗元伟业只怕从此多事了!’听到此处,俺方才明白都元帅为何要星夜回营的道理。说来也巧,刚刚走到半路,派到牛栏岗大营的探子便来报讯:张士诚半月前已与元廷暗通款曲,打算接受皇帝老儿御赐的江浙总管、一字并肩王的封号,投降了朝廷。”
施耐庵听了这席话,不觉击节叹道:“好一个无耻的张士诚!好一个洞察秋毫的朱元璋!”
时不济道:“施相公休要叹息,事儿还多呢!探子还说:为了与官军一齐偷袭大义集,张士诚记起这位曾经有恩于他的凌家贤弟,决意诓走他祖传的铁浮图大炮,已然派出他那二弟、三弟北上青州了。”
施耐庵一听,心下豁然,点点头道:“哦哦,怪不得时大哥到了此地,却原来也是为这铁浮图大炮。”
时不济道:“其实也不尽然,当时都元帅一并交给俺两桩差使,除了跟踪张士信兄弟之外,还有一桩,便是滁州大营数日前接到饮马川大集卢起凤大哥的荐书,说是‘正定四魔’克日投奔义军,都元帅怕他们走错了方向,命俺沿路接引,不想无缘凑合,可可儿两桩事一齐在此处了结。”
施耐庵听了也觉高兴。樊、鲍、项、李四人听到此外,连忙围上来,再次谢道:“时大哥冲冒艰险,接引俺弟兄投军,实实感谢不尽。”
时不济摆摆手,一把拉住鲍洪的袖子,将他拖到燕紫绡面前,说道:“燕家弟妹,休看这位鲍家兄弟形容不佳,他便是你的救命恩人!”说着,举起手中两柄木刀笑道:“莫要小觑了他这木头削的捞什子,这可是他的成名暗器,叫作‘兽炭锁骨刀’,脱手一掷,便是善于听风辨器的名家好手,亦自防备不得,一旦发出,虽不能致人死命,那刀刃上的黑粉有破血迷魂的奇效。弟妹在那小屋之中受难之时,俺正自从屋檐下破窗而入,他的飞刀已然从门外抢先掷出,倘若再慢一步,贤妹即或不被玷辱,只怕那察罕一时恼怒,也会一掌将你置于死地!”
燕紫绡一听,不觉肃容正色,裣衽谢道:“鲍家大哥救命之恩,俺夫妻没世难忘,请再受俺一拜!”说毕,褰裙扑地拜了四拜。慌得鲍洪连连叫道:“大嫂休如此,折杀俺了!折杀俺了!”
凌元标也走上前来,与鲍洪等人执手道谢。施耐庵则从时不济手中接过那柄木刀,仔细看去,只见它乃是上好的椆木削成,长不过四寸上下,刀刃圆浑,亦不见何等锋利,依稀沾着一层黑粉。他回想起刚刚发生的那许多情事,不觉心中暗暗惊异:这呆钝木刀,放在鲍洪手里,不仅能在须臾之间割断凌元标、燕绿绫臂上的绑绳,且在脱手一掷之际,锲入那察罕帖木儿的后颈、腰脊,此人手腕的力量和贯气入物的功夫,委实非常人可比!
正在此时,忽听得燕绿绫一声惊呼:“哎呀,不好了,伯母和侄儿不见了!”
这一声惊叫,把众人吓了一跳,这一阵只顾着与官兵争斗,竟把那一老一少忘了个一干二净,此时四处搜寻,却哪里见得他们二人的踪影?
凌元标、燕紫绡叫一声“苦也”,禁不住顿足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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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投大营凌元标毁家 探小阁卢起凤骇目
燕绿绫见状,连忙上前劝道:“姐夫,姐姐,事已至此,哭在何益,不如到屋里屋外、院前院后细细搜寻,不定还能找到。”
施耐庵与“正定四魔”也一齐说道:“此言有理,俺们都去寻找伯母才是。”说着,五个人便要够奔前院。
不料时不济却上前拦住,大叫一声:“且慢,凌家伯母、公子无甚风险,众位休要瞎忙!”
众人听他这一喝,一齐怔住。施耐庵心中发急,不觉嗔道:“凌家伯母与侄儿才出虎口,又失踪影,人命大事,时大哥不可胡闹!”
时不济也不答理,双手抱胸,瘪着嘴唧唧笑道:“要找伯母侄儿,只须问俺灶上虱便是!”
凌元标、燕紫绡连忙抢上一步,问道:“时大哥,家母、犬子现在何处?”
时不济依旧唧唧乱笑,不慌不忙,朝凌元标夫妇扫了一眼,然后说道:“休慌休慌,伯母、侄儿安然无恙。不过,要俺讲出他们的去处,你们夫妻还得答应俺一件事。”
凌元标、燕紫绡齐声答道:“只要能找到母亲与孩儿,便是一百件事俺夫妻也答应。”
时不济道:“爽快!爽快!俺讲出之后,可不许反悔!”
凌元标道:“大丈夫言重如山,怎肯食言而肥?何况还有施相公和樊、鲍、项、李诸位英雄作证!”
时不济道:“那好!实告诉二位罢,俺此番追踪北上,还奉了都元帅之命,接应你们夫妇到滁州共聚大义。”
凌元标听毕一惊:“怎么,你是来说俺夫妻去投奔那朱元璋的?哎呀,此事非同小可,须容俺思忖思忖。”
时不济道:“怎么,讲明不反悔,凌老弟又翻案了?”
燕紫绡走过来抚着凌元标的肩背劝道:“元标,时大哥远道相迎,朱元璋亦是一路造反英雄,你我便投了他罢。”
施耐庵亦在一旁说道:“凌大哥,那朱元璋委实是当今少有的义军首领。比起张士诚兄弟,不知要强过多少倍哩!”
凌元标沉吟道:“你们哪里知道俺心中的难处?倘是俺仅有这六尺之躯,只要是一路造反队伍,随便葬身何处便也罢了,如今之所以这么多的大豪大杰、大奸大猾都注目于俺,其实是看中了俺身负的这铸炮奇技!俗话道,兵为凶器,火炮更是凶器之首,怎不叫俺诚惶诚恐、慎选去从?其实要说那张士诚乃俺家世交,又有恩于家父,只道投了他,多少放得下心,岂知就连这样可靠的造反首领,居心已是如此险恶!那朱元璋区区一介凤阳牧牛儿,与俺又无一面之缘,要俺去投他,怎叫人一时能作出决断?”
时不济道:“凌家老弟,你瞧瞧俺的行事为人,可算得个小小英雄?”
凌元标点点头道:“时大哥大名久著江湖,今日俺又亲睹了你急难好义的本色,自然是钦佩得紧!”
时不济又朝“正定四魔”一指,问道:“请问,这四位好汉又可算得忠义之士么?”
凌元标道:“四位大哥慷慨豪侠,不愧人中豪杰!”时不济道:“既如此,休讲俺时不济已然有滁州大营效力,便是这四位好汉亦自脱离了棒胡大营,去投奔都元帅帐下,难道他们都是明珠暗投么?”
燕紫绡听了这番言语,连忙对凌元标说道:“元标,时大哥言之有理!你也该想想:若非那朱元璋头领派了时大哥北上接应俺夫妻,又碰上樊大哥他们南下投营,为妻早已被察罕帖木儿那恶贼蹂躏而死,就连这铁浮图大炮亦已被董大鹏夺走!仅就知恩必报而言,你也应听时不济大哥之言。”
樊钟、鲍洪等人亦劝道:“凌家兄弟休要犹疑了,投身滁州大营乃是明智之举。”
凌元标沉吟片刻,决然说道:“罢罢罢!多蒙众位大哥启迪愚鲁,俺便投奔朱元璋麾下。不过,须等寻到老母、幼子、俺夫妇方才有心思效犬马之劳。”
时不济唧唧一笑,对凌氏夫妇说道:“既如此,俺便与你揭了底罢!”说着。朝着院外打个唿哨,只听得一阵“吱吱嘎嘎”的车轮声响过,院门外又走入三个人来,领头那人身躯魁伟,短衫下衬着一身鼓鼓的疙瘩肉,随后的却是两个头裹红巾的汉子,推着一架独轮车儿,“吱吱嘎嘎”,径自推到众人面前。
施耐庵一眼便认出,那领头的黑汉正是昨日在乡野酒店见过的“活敬德”孙不害,正欲上前问话,时不济早大声问道:“孙家贤弟,凌家伯母与侄儿可曾安置妥贴?”
孙不害咧开大嘴嘻嘻笑道:“时大哥问那一老一少么?嘿嘿,俺将他二人安顿在独轮车上,趁着你们斗的热闹,悄悄儿送出村外,已由四个义军儿郎前呼后拥,此刻只怕已快到大义集了!”
众人一听都吃了一惊。时不济转身对凌元标夫妇拱一拱手道:“二位休怪,俺奉了将令,先接伯母、侄儿,再请二位投军,先斩后奏,冒昧冒昧!”
凌元标见母亲、幼子有了着落,虽然心中颇怪时不济不早作商量,此时一块石头落入肚内,亦就无话可说,只好长叹一声,对燕紫绡吩咐道:“娘子,快快收拾,随时大哥一行投军去罢。”
时不济点点头,招呼众人将装着铁浮图大炮的大箱搬上独轮车,凌元标夫妇回屋匆匆收拾了一包细软,众人与施耐庵执手话别,便要上路。
忽地,只见队中走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凌元标的姨妹燕绿绫,一个却是黑脸大汉孙不害。这一男一女站在面前,压根儿没有动身的模样。
凌元标心中诧异,忙问燕绿绫道:“贤妹怎么了,难道不愿随俺夫妻一起去滁州大营投军么?”
燕绿绫道:“小妹日夜都想到义军营中去冲锋陷阵,杀几个官兵与先辈报仇。不过眼下却还有一桩心事未了,不能跟姐姐、姐夫南去投军。”
凌元标道:“贤妹有何种心事,不妨说出来,趁着时大哥及众英雄在此,一齐帮你了结,然后一齐南投滁州,岂不甚好?”
燕绿绫听了此言,不觉一阵红潮直漫双颊,低着头,忸忸怩怩地弄着裙带,半晌无言。
燕紫绡想了想,忽地附到妹子的耳畔悄声问道:“妹妹,你可是舍不得那朱家兄弟?”
燕绿绫羞涩地点点头。
时不济走过来说道:“你们这两个小妮子咕咕哝哝讲什么悄悄话,时候不早,少刻那董大鹏便要领人来了,还是快些作决断罢!”
燕紫绡回头对时不济说道:“时大哥,俺这妹子自幼与肥城县朱家庄一个后生青梅竹马,情好甚笃,上年已订下亲事,此人也是英雄后代,梁山泊神机军师朱武的血裔,名唤‘小云鹏’朱尚,近日因随一伙商贾到德州一带贩马,故此错过了今日相聚。既然妹子要等他,俺觉着也只好由她。俺这妹子自幼娇惯,倘若拂了她的意愿,也怕她将来呕气!”
时不济情知这小儿女间的情事,缠缠绵绵,疙里疙瘩,一时搅不清楚,只好叹口气道:“女大尚且不由娘,俺怎管得这种尴尬事!既然这女孩儿不去,那也是无法可想之事!”说毕,回头对孙不害问道:“孙家贤弟,你也跑出来搅和,难道你也要去寻浑家么?”
孙不害点点头道:“正是为了此事,俺才想迟几日去滁州。”
时不济诧道:“唧唧,今日个端的古怪,你们两个人,一个要等郎君,一个要寻浑家,只怕是商量好了来拆俺的台子!孙家贤弟,你也不想想:你那浑家早被人贩子卖到塞外大青山了,茫茫人海,迢迢万里,你却到哪里寻去?”
孙不害笑道:“时大哥有所不知,离了俺姐姐那酒店之后,都元帅便唤俺近前说道:‘孙家兄弟,近日曾得山东探报:元廷那位清河郡主已于半月前带着一帮‘秀女’到曲阜朝觐文宣王孔丘,不定你那失散的妻子也会陪伴而来,俺念你患难夫妻,伉俪情深,特准十日之限,前去寻访,寻得到寻不到都要早日回营’,都元帅已然恩准,时大哥你说俺去是不去呢?”
施耐庵听了此言,心中暗道:这朱元璋洞微察隐,体恤下情,戎马倥偬之中也不忘儿女情事,比起刘福通、徐寿辉一流只知呼喝叱咤的英雄,端的高出不只一筹。
那时不济听了孙不害这席话,也只好无可奈何地长叹道:“咳咳,还是俺光棍一条,无牵无挂,哪似你们这般根根绊绊!既如此,你们便与施相公作伴北行,好在肥城、梁山都在一条线上,也好送他一程。”说毕,朝凌元标夫妇、樊钟、鲍洪一众好汉叫道:“整饬行装兵刃,速速够奔大义集!”
众人不敢怠慢,立时起动。凌元标夫妇又执着燕绿绫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拳拳惜别。然后,紧随时不济一行押着那辆车儿奔出院门。
恰才奔得数步,燕绿绫忽然大叫:“姐姐、姐夫且住!还有一件泼天干系的事你们怎的便忘记了!”
众人听毕一惊,齐齐驻足伫望着追出门来的燕绿绫,只见她伸手插入裙腰,掏得一掏,竟掏出一本契约,双手递给凌元标,说道:“姐夫,这是你托小妹保存的契约帐本,今日原物归还。”
时不济诧道:“弃家造反,身家性命尚且不顾,你们还留着这房产地契作甚?”
凌元标笑道:“时大哥说哪里话来,俺夫妇岂是那等守财奴么?这本帐上寄托着俺凌元标一片苦心哪!自从俺决意作一个朝廷的逆子贰臣的那一天起,俺便点点滴滴积蓄银两,指望将来一旦投入抗元义师,用作铸制铁浮图大炮、弹丸的资本。为了不被官府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