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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梓木没有带于箫去主院,而是带着他进了大堂。
于府是一座三进宅院,在上饶镇上无论是设计还是大小都已经算得上出挑,可到了这儿,却也不过是苏府略大一些的别院罢了。烟雨朦胧里,放眼望去是数不尽的亭台楼阁,蜿蜒相连的假山碧池,整座府邸带着浓厚的历史韵味。
于箫走过那朱漆长廊,眼前映着这座奢华又古朴的府邸中的一角一落,心里却半点没有欣赏的兴
致,最初的那份期待忍不住一点点地往下沉。脑子不可抑制地重复着他娘亲那天问他,她父母会不会介意他的出身的话,那时他还信誓旦旦,这次却再也不敢那么自信了,他好像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
“于公子,到了。”
于箫被徐梓木提醒了一句,这才回过神来。大堂里,右边的那张主位上坐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细眉微挑,神情冷淡。他手上端着碗茶盏,优雅地拿着茶盖去着热气。身旁还跟着两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其中一个与他长得倒有三四分想像。除了这三位主子外,里里外外还守着五六个下人。
于箫对着他行了一礼。他带着的五个侍卫都淋成了雨,再加上到底见的是一府正君,女子总要避嫌,因此只跟着两个小厮。
左钟云只微微抬眸瞥了他一眼,便不再看他,“于公子倒是好手段。”
于箫愣了一下,不明白他是何意。
“先有书信,现在又干脆找上门来了。我入府这么多年,倒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豁得出脸面的男人,想来家中也多是些鸡鸣狗盗之徒。”
左钟云话说得极难听,连他家里人都骂上了。于箫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就是如此,本来脾气就不好,脸色瞬间一沉。只是到底念在他是那女人的亲爹,咬着唇没反驳。
左琪珊幸灾乐祸地看了他一眼,不忘见缝插针道:“舅舅,您瞧他这一脸阴沉的模样,长辈一说还作脸色,可见家教如何。这么不知廉耻的人表姐怎会喜欢,舅舅你还见他做什么?不过都是些骗财的。”
左钟云淡淡斜了他一眼,接口道:“树大招风。”他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无一不是在赞同那骗财一说。
于箫狠吸了一口气,终于有些忍不下去了。“出言不逊,这就是苏府的待客之道吗?”左琪珊哼笑了一声,“还当自己是客,看来脑子也不怎么好使。”
“你!”于箫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磨牙瞪着左琪珊半响,到底还是忍下了。只是这会儿被激怒得反倒不紧张了,一下子找回了平日的气势,看着左钟云就道:“今日不过是想见见贵府三少,既然她不在,本公子改日再来。”心里却想那混蛋女人敢让他这么被欺负,看他回头怎么收拾他。
“慢着。”左钟云见他要走却出声叫住了他,给徐梓木使了个眼色。徐梓木心领神会,不多时,便拿了只檀香木盒回来,递到于箫面前。于箫狐疑地看着她,没有接。
左钟云道:“这里是十万两银票,于公子来一趟不易,总得拿些东西回去,这些就当作你来回路费吧。至于梁儿,你这模样给她做侍倒是勉勉强强,不过也得等她娶了少正君再说,除非——”
他顿住了,于箫一双眸子早就冒起了火,根本没等他说完,一掌甩过去。那木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盖子被砸开,里头那一叠厚厚银票顺势跌了出来。给他钱让他滚蛋不说,竟然还敢说让他做侍,简直欺人太甚。他大概是脑子坏了,才想到上京来找她!
苏管事急匆匆赶过来的时候就见到于箫摔盒子的这一幕,吓得小心肝直跳,赶忙上前:“于公子,您没事吧?”她谁也不问,冲进来就直寻于箫。左琪珊心里就有些不舒服,阴阳怪气地刺了一句:“苏管事,这做奴才的从来都向着主子,你倒好,竟是对个外人忠心得很。”
苏府里里外外大小事都是苏管事一手操办的,这府里谁真把她当成下人了?左琪珊倒好一口一个奴才,苏管事都懒得理他,只是对着于箫道:“于公子,三少过会儿就回来,您看老妇先替您安排间客房如何?”
“不用。”于箫心里怒气冲天,面上却看着平静,冷冷瞪了那居高临下看着他的男人一眼,突然从脖子上扯下块玉佩来,递给苏管事,“告诉她,苏家的三少正君本公子不屑当!”她送了他两样信物,这会儿就是在气头上,也没把那柄玉箫拿出去。
苏管事定睛一看,瞄到那朱红色的苏字,哪里肯接,连连摆手。这可是苏家历代正君的信物,不管有没有三书六娉,拿着这玉的,那才是苏家后院真正的主人。三少都给出去了,她哪敢收回来啊。
左钟云却在看到那块玉时脸色大变,猛地拍案而起,指着于箫就喊道:“大胆贼人,竟敢来我苏府行窃。你们还愣着做什么,给我抓住他!”他话音一落,众人皆愣了一瞬。屋里那几个下人倒是反应极快,纷纷向着于箫围去。
于箫一惊,本能往后退,身后那两个小厮赶紧挡在他面前。
苏管事眉头一拧,怎么也没想到左钟云会突然发难。张了张嘴,正欲发话,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脚步匆匆,她还没来及得回头,只闻一声怒喝:“我看谁敢!”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某只当年定的主角是左琪末~
☆、犹疑不定伤人心
“我看谁敢!”
众人顿时将目光全部集中到门口,苏管事回过头,果然见她家三少气势汹汹地走进来,身后还跟着去报信的沈七。那几个本来要动手的下人这会儿动作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苏算梁视线扫了一圈,却直直朝着于箫走去。她紧张地上下瞧了他好几眼,急急问道:“你有没有事?他欺负你了没?”
她不问还好,一问,于箫对上她担心的目光,心里委屈地不行,一把将手里的玉佩拍到她胸口,微撅着嘴就道:“你把你的东西收回去,我才不稀罕。”只是那话却没方才的气势凛然,怎么听都有些撒娇赌气的味道。
苏算梁又不是二愣子能听不出来他什么语气嘛,一把握住他的手,手一蜷,那块玉就顺势又捏回了于箫手心里。她转过脑袋,目光冷冷盯着站在主位前的那个男人:“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咬得清楚。苏管事一听,立刻指着那几个不动的下人道:“睁大你们的狗眼瞧瞧,苏府的三少正君也是你们可以抓的?!”
三少正君四个字一出口,那几个老男人哪还敢动手,匆匆往回退,一瞬就将左家三人挡着的身影露了出来。左钟云瞳孔微缩,抿着唇不说话。大堂里气氛极冷,那两位对视着的主子在半空中相交的视线都似能闻到火星味,底下的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左琪珊却死盯着她和于箫相握的双手,心里泛着酸,凭什么他身为左家嫡子她一眼不瞧,偏偏眼里就只有那个不知廉耻的男人!他一时没忍住,开口讽刺道:“在别人家里当众打情骂俏,于公子倒是极放得开。”
他话音刚落,却发现所有下人看着他的眼神竟像是在看个“英雄”,就是苏管事也不例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个不怕死地竟然在正君和三少吵架的时候还敢开口。左琪珊被看得窘迫不已,又不知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心中恼羞成怒。
苏算梁却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她一点都不惊讶左家的男人脑子有病,这不一个两个都这样。于箫本来被他一句话激得气愤不已,不想那女人却拉了拉将他挡在身后,眼里就只映着她那修长的背影,一时间嘴角禁不住弯了弯,又像是觉得自己太过好说话似地立刻绷起了脸。
苏算梁弯下腰将那一叠银票捡了起来,顺手晃了晃,再抬眼时已换了一副痞里痞气的笑:“十万两,你这是在打发乞丐吗?我家箫儿口味大着呢,没拿到苏家半壁江山怎么可能说走就走?”
于箫一听却伸手就在她腰间拧了一下。这女人胡说八道什么呢,他何时想过要她的钱了!苏算梁吃痛,差点没撑住那气势,嘶出声来,回头一看,就见他正恼怒地瞪着自己。她摸摸鼻子,小声道:“我不是真说你。”于箫哼了一声别过头不理她。
苏府的下人谁曾见过她家三少这么赔小心,偏生对方还一点不领情,一时都惊讶地回不过神来。
左钟云冷冰冰的视线终于有所变化,他刚才看到那块玉的时候就知道他这三女儿可能存了几分真心,如今又见她如此态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皱了皱眉,声音却依旧平平,“既你知道这人贪得无厌,怎的还敢让他进门?就不怕你娘的家业被他败坏尽了?”
苏算梁嗤笑了一声:“这可没办法,我娘什么样的品味,我也什么样的品味。”她挑眉讽刺地看着他,“还是说,苏正君自命清高,从来不屑富贵?那倒是好了,本少给你十万两,你接下我娘老早写下的那张休书,如何?”
左钟云没应她的话,脸色却很难看,他怎么忘记了她伶牙利齿从来不顾颜面,什么都敢往外说。屋里头那些不知情的下人皆低着头,眼观鼻鼻关心,脑子里却都炸开了锅。她们只知道夫人主君不和,没想到竟然是人家死皮赖脸不肯走。
于箫这会儿后知后觉知道她要针对谁了,只是想到那人是她亲爹,又觉得她这样说有点过分。他被她握在手心里的手指挠了挠,苏算梁侧过头。
于箫一时不知该怎么说,要劝吧他又不知他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这女人看着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想了想,道:“我要去客栈,你,嗯,你陪我。”只是后面那句说出来总有点羞人,低着头也没敢看她。
他双颊绯红,看得她有点心猿意马。苏算梁一下子也想不起左钟云来了,颠颠点着头,留了个回头算账的眼神,拉着他就往外走。
苏三少要走,家里没人敢拦。左琪珊心里不爽想跟上去,却被左琪末拉了一把。他不怎么高兴地看着他,却听他小声道:“三少正在气头上,如今你去岂不是自讨没趣?于公子再如何论出身也不如你,想来苏夫人也不会同意。正君的话她不听,夫人的话也不听吗?”
左琪珊觉得他说得有道理,这才没追上去。左琪末暗自松了口气,苏家的浑水他一点不想趟,只求能安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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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箫被两个小厮扶着上了停在苏府门外的马车。他说要去客栈,苏算梁却觉得不安全,怕那男人做手脚,直接让那车夫驱车去西街。
夏日的暴雨下了一会儿便停了,如今虽是天色阴沉,却比来时凉爽得多。
伍凡从一开始就对她颇为不喜,再加上上次提亲的事儿,如今还要于箫亲自上门,见她哪儿哪儿都不爽,朝那车夫抬了抬下巴:“去南街,寻家客栈便可。”又转而对着苏算梁道,“伍凡自会保护公子安危,无需三少费心。”
苏算梁皮笑肉不笑地看着她。从方才在那随行的侍卫里见到这女人的身影时,她心里就有点不舒服,这会儿听了她冷冰冰的话,那点小吃味终于慢慢扩大压抑不下去了。她以前不在意,不代表她现在能容忍一个暗中爱慕他的女人跟在身侧。
苏算梁走到车厢边,敲了敲:“于箫,你说呢?”问完还不忘给伍凡递了个示威的眼神。伍凡沉默,目光渐冷。
于箫从里头探出头来,扫了她一眼,却低低道:“去客栈。”再抬眸,便见她刚勾起的嘴角微
垂,沉下脸明显很不高兴。于箫双手搭在车窗上,脑袋搁在手背上,垂着脑袋也不看她,只是嘴里咕哝着:“没名没分的,我干嘛要跟着你。”
于箫有意无意地一句试探,她脸上的表情却立刻僵住了。长久没有得到回应,他拿眼角去看她,却见人家怔怔望着地面,根本就没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更别说是一句解释。于箫心里不是滋味,一把摔下那车窗帘幕,怒道:“去客栈!”
伍凡瞥了她一眼,朝那车夫点点头。只听一声“驾”,那马车摇晃了一下,渐渐朝前驶去。她这才抬头,望着那越行越远的车厢,眸中纠结。
两人方才就在东侧门外,门口两个侍卫从头到尾看得有滋有味。沈七见她还呆呆站着没动静,小心翼翼地凑上去,“三少,要,要不要派人追呀?”
苏算梁侧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说呢?”
沈七憋着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哪里能知道这位主子心里在想什么呀。苏算梁却叹了口气,一把拍上她的后脑勺,“去,给本少牵匹马来。”那语气怎么听都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无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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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箫挑了间不大不小的客栈,里头生意还算不错,一楼坐堂里围了三四桌人,通往二楼的楼梯上住客来来往往。于箫给自己要了间上房,付了定金,视线下意识地往后一瞥,果然见到那跟了她一路的女人背着手走进来。
那掌柜的似乎认识她,找了个小二给他带路后,就立刻迎了上去:“三少真是稀客呀,您怎么来了?”
苏算梁点了点头,朝着那有些面善却记不起名字的女人拱了拱手。南街上多是商贾,认识的不认识的总也有一面之缘。
于箫轻哼了声,与她四目相对,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直直就上了楼。只是耳畔还是不可避免地飘进那女人指着身后跟着的下人不厌其烦地对那掌柜的吩咐,什么给他做菜要用她苏家的厨子,送东西也要用她家的小厮,就是晚上守门她还带了三个侍卫。
于箫面上看着没什么反应,进屋的时候门却没有关死,留了细细一条缝。苏算梁将一切安排妥当,追着上了二楼,只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顿住了脚步,停了好一会儿,到底推门进去了。
屋里,于箫坐在圆桌前,暗含期待的目光在扫到她的下摆时赶紧别过脑袋。余光里,那女人迟疑地走进来,磨蹭着坐到他对面,视线在他身上转过了一圈,又飘向别处。
苏算梁很尴尬,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她想见他是没错,可见到了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句不言总不是办法,想了想,还是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你怎么来了?”
其实,于箫见她跟来,心里也不是那么的生气。只是见她沉默,有点赌气,一听她问起,脸色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