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苏三少这次有一半还真不是故意的。她做不来菜那倒是事实,所以起初只想做些最简单的吃食管他爱吃不吃,于是她便欲意煮面。谁知至简至繁,和面,擀面,切条……她从和面开始就做不利索了更何况是之后呢。
刘婶在旁看得忍不住摇头,奈何公子有令她们不能帮忙,也就只能难受在心里。苏算梁还算知道分寸,小语虽一字未言,她也晓得是过了饭点,若是因此扣她月钱那不是亏大了,于是干脆开始破罐子破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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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要不奴去大厨房……”
于箫挑食,所以通常都是与于府其他两位主子分开用饭,一直都是络溪院的刘婶伺候着。厨房里头的活儿一般总是在饭点前便开始忙着的,而如今这个时候,大厨房里只怕早就将主子的饭菜呈了上去,正忙着整个府里下人的中饭。
于箫想也不想就挥了挥袖子,否决了这个提议。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无意识地转着视线。
小语方才进书房的时候并没有关门,如今目光一转,正好瞥见一只跨了半步的右脚,定睛去看,只见一女人歪着身子敲了敲门,一脸讨好地看向他。“公子久等。”不是姓苏的又是谁。
于箫冷哼一声不理她。她也只当没听见,自顾自地进来,扫了一圈,没见着餐桌,只怕问也是白问,干脆直接将碗放在了书桌上。
那宽宽的托盘中央就放了一只算不得大的白釉瓷碗,只见她轻巧地端着窄小的碗足一把放到他面前,碗内除了细长不均宽瘦不匀的白面条,就只在上面洒了一小点葱末子;清汤飘着小片油印,也就盖在面上的那个荷包蛋看起来还像点样子。
他一双冷眸冒火,狠狠瞪过去。“这就是你一上午的成果?!”
“回公子,属下不懂厨艺。”苏算梁摸摸鼻尖,还算有点良心,“公子要是吃不惯这些粗食,不若让人去把岳管事早上买来的点心拿来点吧。”
葱花传来的香味惹得于箫一阵胃疼,想起早上她说他浪费银子那茬儿,气呼呼地敲了两下筷头,赌气地回她,“谁说本公子吃不惯了!”他咽了口唾沫,夹起那块卖相不错的荷包蛋,颇有些英勇就义的模样,恶狠狠地咬了一口。
外脆内酥,咸淡正好,流黄自齿间迸出,粘稠软糯,味道竟然……“唔。”他空闲间瞄了她一眼,脸色阴晴不定。味道……一般!
他又去夹那面送进嘴里。面条又短又厚,比不得平常吃的细长晶莹,却不知是不是他饿得狠了,意外地韧劲儿十足,香浓味……他赶紧打住那个蹦达到脑海里的美字,脸色越发阴沉,手上的筷子却没停下反而有加快的趋势。
眼见着一碗面就要见底,苏算梁挑了挑眉,直盯着他看。她目光灼灼,想让人忽视也难,于箫抬起头狐疑地看过去,就见她飞快地撇开眼,他顺着那视线瞧回来,只见那碗清汤上除了所剩无几的葱花可怜巴巴地飘着,一点不剩。
最后那一口面还在喉咙口,他这下是咽也不是吐也不是,如鲠在喉。于箫咬了咬唇。苏算梁却还嫌不够,嘴贱地加了句:“属下知道公子这是勤俭节约,绝对不是饿得慌。”
那饿得慌三个字被她咬得极重,不顾于箫难看的脸色轻轻巧巧地转进耳畔,他终于忍不住了,随手操起一笔就朝着她那张欠扁的脸扔过去。那笔他方才还在用,墨迹未干,一甩,一路滴滴答答。
苏算梁本能一躲。谁知小语就站她在身后,本来就被吓了一跳,哪里还想着要避,整支笔就撞在他腰部。那笔尖缓缓下挪,在那雪白的衣衫上划下歪歪扭扭地一竖。
于箫愣了愣,尴尬地轻咳了一声,苏算梁嘴角抽了抽,没甚歉意地摆出内疚的表情。小语脸一白,委屈地红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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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那一顿在小语旁敲侧击之下,刘婶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好吃的。于箫一看自然知道苏算梁没动手,只做不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算梁吃饱喝足顺带洗了一盆子碗,回到下人院时天色已暗。
袁小路齐单和几个女人正围坐在院里那口石井旁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月光温婉越过树梢洒下银银光斑,知了悠闲躺在枝头,懒懒散散地鸣一时歇一时。
袁小路远远就瞧见她,立时便招呼她过来,挪了挪身子空出半张椅子给她。“阿梁姐,你那差事如何?”
苏算梁随手甩着袖子纳凉。“也没如何,就是那小公子气得不轻。”
她想说的是被她气得不轻,但众人却都理解偏了,袁小路更是同情地看着她:“听说小公子脾气是不太好,阿梁姐我们到底是来做下人的,你也,唔,多忍着点。”其他几人也跟着齐齐点头。
苏三少眨巴眨巴眼,没说话。
众人见她沉默纷纷在心里叹气又庆幸,果然枪打出头鸟,她们还是安分守己的好。苏算梁看着她们一个个多多保重的眼神颇为无语,可怜的不是她好不好,她堂堂一女子怎么可能被个男人欺负了去,往后回京被人知道岂不是要笑掉大牙?她撇撇嘴,也懒得解释:“你们在说什么呢?”
方才说得起劲儿的那人一听便立刻回道:“你可知道为何于府这个时候招人?我今日可是听李管事说的,原来大小姐跟云霄城陆家嫡长子定了亲,我们啊,就是招来为年后去城里迎亲做准备呢。”
齐单接下话茬儿:“陆家你知不知道?来头可不小,据说是东青第一富商,财可敌国。如此瞧来,只怕家主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
座下的那张长凳,不过是块扁担长宽的板子,后头也没靠背,楞得她屁股疼。苏算梁干脆站起身来后退几步,懒洋洋地倚着墙。“齐姐说的,那是京城陆家。陆家虽富,那也是在京城那块儿,这富可敌国四个字可说不得。”她伸出拇指在脖颈处比了一比,众人被她杀头的动作弄得都是一惊,“远的不说,就说前朝那姓刘的,家里多少银两花不完都生了锈,结果怎么样?”
上饶镇崇商,有名的文人许是说不上几个,可但凡是小有名气的商人从小耳濡目染倒没有几个不知的。一人便接道:“那刘家被抄了不说,全家死无全尸,惨得很呢。”
“就是如此。而且,陆家生意多在东西两地倒很少涉及南面。”她板着指头不知道在数什么,“云霄城陆氏应该是支远亲,只怕都快出五服了吧。”
这话倒是合情合理,自古女婚男嫁,说得多是门当户对四个字。于家在上饶镇上说得上富贵,但丢到外头一比,只怕这点家业着实不够看,如果真与富可敌国的一家连了姻,可就不知是喜事还是祸事了。
齐单狐疑地看着她:“阿梁妹子,你怎么对陆家如此熟悉?”
苏算梁只是惯性一说,没想到会被这么一问。“唔。”她摸摸鼻尖,含糊地道,“我早年些年走南闯北听过陆家不少事迹,也就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
几人多是土生土长在镇上,有两个还是出自周围村落,没多少心眼,听她如是道便也听过算过。袁小路是先前见过秦昀自觉苏算梁再认识什么世家子女也没什么好惊讶,至于齐单却总觉得她说了一半藏了一半,可至于哪里不对劲吧她又说不上来。
众人转口又说起家常,笑笑闹闹半个时辰,直到岳管事挑了挑灯芯,催她们去睡,这才收凳拾椅,三三两两回了屋。
☆、半步富贵舍不下(修)
夏日天色亮得早,虫名声又不眠不休,吵得人睡不好觉。于箫这日起了个大早,正无聊地坐在床头摆弄着床幔上垂下的流苏,就见小语问了声安走了进来,将他放换洗衣服的木篓捧了出去。他今日穿了一身淡黄色的长衫,看着越发柔弱可人,若不是细瞧他头上不值几个银两的发誓,不知道的人单瞧着这张脸还以为是哪家的公子。
于箫见状,似是想到了什么,叫住了他:“等等。”
“公子?”
“你这是要送去哪儿?”
小语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悄悄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于箫不耐烦地瞪他一眼,他才结结巴巴地答道:“浆,浆洗房。”
于箫想起昨日那碗面让他吃的哑巴亏,原本不好不坏的心情立时差到极点,他一甩流苏,沉着脸道:“我不是吩咐过这种事让那姓苏的做吗?”
小语看了看最上层的那件青色外袍,又看了看于箫,面露难色。“公子,这,这……”
于箫眉头一蹙,瞧不惯他吞吞吐吐地模样。“你有话就说,本公子还能吃了你不成?!”
小语一惊,本能地退后一步,连连摇头,却还是捧着衣物不出去,直到于箫烦躁地挥挥手,他这才委委屈屈地挪着步子出了卧房门。其实他想说,公子啊,您的贴身衣物可都在这里头了呀。
***
在络溪院小厨房做工的,除了刘婶之外,就只有两个小厮,一个小耳,一个叫小多。小耳负责烧火,小多负责挑菜。这两个小厮都是孤儿,进府的时候还没有名字,如今的称呼是刘婶取的,因此即便她有时看不过眼骂上几句,心底却是拿他们当儿子来疼。
自昨日苏算梁白天在厨房里闹腾一遭之后,刘婶是说什么也不敢让她再动手了。而另两个小厮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被她一笑就找不到东南西北了,红着脸,心甘情愿将她供着。于是,到最后她就只能无聊地坐在一旁翘着二郎腿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说。
小语过来的时候便见她撑着脑袋,弯着眉眼笑意盈盈的侧脸,脸就不自觉烫了起来。他没怎么出过府,见过最好看的女人就是大小姐。他瞧了瞧苏算梁身上那身粗布衣,想象着她锦衣华服的模样,只怕比起大小姐来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苏侍卫。”小语在门口喊了一声,却没进来。
苏算梁回过头,眯着眼瞧了一阵才认出他来。“哦,你是公子身边那个——”她那个了半天也没想起他叫什么名字。
小语咬着唇,有些委屈地看着她。厨房里那两个小厮看他吃瘪,对视了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幸灾乐祸四个字。
苏算梁对于男人向来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人家投怀送抱她要是兴致好说不定陪着玩玩;要是学委婉装矜持,她本来心思就不在你身上,能看出个什么苗头?于是见他喊了一声后就没了声响,撇撇嘴问道:“公子找我?”
他听她语气不耐烦,这才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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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算梁跟在他身后出了厨房。没走几步就看见了一个木篓子,里头装着一叠衣物。她狐疑地看过去,却见这小厮红着脸低下头,犹犹豫豫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突然心灵福至,问道:“他不会是要我给他洗衣服吧?”话音刚落,果然见那小厮脑袋都抬不起来了,几不可查地点点头,好像这衣服不是于箫的而是他的。
苏算梁却立刻黑下脸,那男人有没有搞错,凶她就算了,进厨房她也认了,竟然连衣服都让她洗。想她堂堂苏家三少,还从来没有被男人这么折辱过。
她走过去,愤愤地对着木篓子一阵鼓捣,却不想随手一挑竟将压在外袍下面的亵衣直接拎了出来。那亵衣不过是件暗红色的菱形红绸,金丝银边,衬得那中间那段白莲越发娇艳欲滴。
她这下不淡定了,上饶镇的民风已经开放到这个地步了吗?她这身材这脸蛋,横看竖看,怎么着都是一个女人好不好,他这,这也太放得开了吧?
苏算梁本来阴沉的表情僵在脸上,左边嘴角尴尬地撇着,怎么看怎么怪异。她恍然间想起那人说要她衣食住行全权负责的话,照这个趋势,他该不会连被子都要她铺吧……
***
戏曲本就出江南,江南等地大大小小戏园随着太平盛世层出不穷,到后来更是一城一名角,一场唱曲贵千金。戏子的身价一时间比那花楼头牌贵了一倍不止,成了大户人家竞相追逐的又一新对象。
前朝末年,江南地有一处戏园子名叫梨园,梨园最富盛名的便是一出浮生乱。内容倒也不算多新奇,讲述的是旧时状元谢师音忠君报国,一代文官皮甲上阵却终不得善果的故事。那戏剧不知是否有心以古讽今,整个背景与当时几乎一致——昏君当道,刀吏横行,赋税繁重,朝廷宠信佞臣却暗害忠良,如此倒让普普通通的一场戏成了郁郁寡欢的仕子们心有戚戚然的那一出。
后来,庸帝下江南问起有何趣事轶闻,身边有一宦臣姓高便出言道此戏口碑颇佳,她本来纯粹只是为了讨宠,道听途说自己也未曾看过,只以为是一般爱恨情仇。庸帝采纳了她的意见,便遣随行的一众人等一起亲临梨园。
任谁接到旨意都知道这是祸事,只怕避之不及。而那园主沉默了半响,却直接让原班人马上阵,连内容都是原封不动,一丝未改,只与那主演细语交代了几句。
庸帝看后果然大怒,呵斥身边侍卫拿人入狱,然而就在此时,那演状元的戏子突然化笔为刃,直直朝她刺去。
变故来得突然,众人毫无防备,庸帝胸口中了一刀,当场毙命。刺伤天子,是诛九族的罪,无论众人如何心中畅快,那园中戏子到底还是全部斩首示众,刻着梨园二字的匾额在一场大火中散为灰烬。
其后百年,萧氏一统天下,萧□□登基那日命人特地演了一场浮生乱,对着朝中百官道:此乃亡国之殇,吾萧家后辈当以史为鉴,自省吾身。更是下令在帝都亲建那已毁于战火的梨园。
自此,浮生乱三个字终究抵不过那口口相传的亡国殇,就如同历史遗忘了那戏子,却记住了谢师音。然而,沉淀千年的戏曲并未因此大放异彩,依旧在清高文人不齿间夹缝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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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饶镇也有一个戏园,叫做清歌园,虽然比不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戏中之最——京城梨园,但在镇上却是唯一一处场子,也算家喻户晓。
上饶镇上还有一条街叫做满春街,道旁秦楼楚馆三步一隔,赌坊烟肆五米一座。不少纨绔子弟留恋吃喝地往往都能在这里寻到身影,因此也被称为浪子街。
清歌园就矗立在浪子街街头,跟镇中最有名的青楼万春楼比邻而居。所以它虽带着个戏院的大帽子,但在镇中百姓心里不过也是同样是以色侍人的营生,而且,清歌园不比青楼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