踯躅于魂牵梦绕的家园,如乞丐一般的浣瑜,蓬头垢面,皮袍脏污,泪水已淌了满面,她懒得擦,嘴角噙着淡笑,不顾经过的宫人看向她的诧异目光,四处打量着。
墙头遥遥露出琉璃脊兽的二层阁楼是父亲母亲平日住所,这边秋色满园的庭院中,大堂兄常常在此修习医书,刚刚经过的门扉紧关的桂苑,是最喜爱她的小姑母出嫁前的香闺,而这些人,现在不是死,就是不知所踪。
世间最残忍的四个字莫过于物是人非,曾有着鲜活笑容的几百口人,唯有残败不堪的她,有机会回到已成仇人府第的旧日家园。
马婆子同情的摇头,“姑娘,王妃给您分屋子的时候说了,到了地方,就把锁摘了,您别再难过了。”
浣瑜自然知道此处在哪,她并不作声,任两个婆子向宫女打听着,终于三人到了一处二进宅院,浣瑜第一次踏入这个院子,绕过花开富贵的影壁,穿过垂花木门,进到宽敞的内院,中间为三间正房,东西各一间厢房,粉白的墙面,正红的步步锦花棂窗,院正中整洁的嶙峋假山,说明琦思小筑也刚刚经历过一场精心的修葺。
到底是王府,正房内,各式家具摆设精美齐全,这个从来不受待见的园子,借着晋王府的东风改头换面了。
马婆子边啧啧赞着屋子的奢华,边打开了浣瑜手上的锁链。戴了这么久锁链,手腕上难免留下些伤痕,婆子正准备出去找人寻点药涂上,就见门口进来了一队宫女,共六人,见了浣瑜整齐的屈身施礼,走在最前的那位自报家门,她们是王妃选来专门伺候她的,她名唤玉画,六人中的主事宫女。浣瑜靠在太师椅上,揉了揉手腕,淡淡打量她一眼,“既然如此,叫人准备浴汤吧,滴三滴白玫瑰香露。”
“是,”玉画微笑应道,转身对站在一旁看着她们发愣的两个婆子一脸正色道,“两位嬷嬷去外面候着吧,管事公公已另给你们指派了活儿。”
浣瑜没吭声,两个婆子也只好跟着走了,将出门时,后面的马婆子对浣瑜叮嘱了一句,“姑娘凡事往好了想。”便叹了口气出去了。
浣瑜没听错,玉画鼻子里轻轻冷哼了一声。
不过转过身来,玉画脸上又挂上恭谨的微笑,一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其他宫女也忙了起来,有的去小厨房烧水,有的负责沏茶上点心,有的准备洗浴用的巾栉,香露。
浣瑜步入内室,坐在嵌着梅花状贝母罗钿的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端详了自己一会儿,便立起身,展开双臂,身后的小宫女忙上来为她脱下衣装,渐渐一个看着脏污,却美如玉像的女体显露出来,“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浣瑜由小宫女扶着步入汤桶,问道。
小宫正盯着她肩头的黥字发愣,冷不防被她一问,哆嗦了一下,忙回道,“小的叫簪花,今年十四了。”
“十四岁。”汤桶中的浣瑜闭上眼睛喃喃道,任簪花稚嫩的双手为她洗发,擦拭。
簪花收拾停当,为浣瑜手腕涂上药膏,放下内室的洒金软帘时,回头偷偷瞅了一眼,八扇苏绣绡丝屏风,隐隐透出美人侧倚着绣枕的纤丽身形。想起美人背上那个刺目的黥字,胸口都疼了一下。
不知熏了什么香,本就极累的浣瑜很快便沉入梦乡。
一阵冷风,将门帘子刮得飞了起来,她惊醒,帷帘外的两个黑衣蒙面人目光阴寒。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3 章
她尖叫,拼命摇着身边的钱铮,可他闭着眼怎么也不肯醒,而她立刻被一张帕子塞住口,接着就被拖下了床,其中一人说了声得罪,便扯下一床被子,将她包裹起来,再用绳捆好,扛起来便走,来人甚至大大方方的经过前帐将她送到外面,帐内熬鹰架上的两只海冬青,紧张的注视着他们,铁笼中雪豹夫妻不安的来回走动着。
帐门口已被割了咽喉的两名侍卫倒在地上,她拼命挣扎着,泪水奔涌,没有丝毫作用,转眼就放在了马背上,漆黑夜中,透过朦胧的泪眼,她还是看到了营账旁边几个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族长塔那和他的女儿师于。。。。。。
蒙面人用马载着她,却不敢与她共骑,只是牵着马缰轻手轻脚的上了山,从他们偶尔的一句交谈中,她已确定他们是大燕人,接下来看到的情景将令她终生难忘。经过的密林中,到处都是严阵以待全副武装的大燕士兵。没有任何火光,没有任何响动,连骑兵跨下战马都沉默着,如果不是身临其境,任何人都无法想象一只庞大军队可以达到如此可怕的静谧。
终于抵达山峰最高处,身着银色明光甲的一位将军吸引了她的目光,熟悉的铠甲,腿边闪现的一截白色袍角,燕军中唯一着白色团龙锦袍的人正驾驭着紫鬃,和其他人一样,屏息敛神静候着。
蒙面人也停了下来,让另一人看着她,快速跑上前,那银甲将军听他说了一句什么,依然立在那里不动。时光一点点流逝,可怕的寂静持续着,直至第一缕晨光从树林顶端透出,山下传来黑甲军早上晨练的集合号角。
“弓箭手准备,”一声号令,燕军终于动了,倥!最前列数千弓箭手整齐挺身举弓,姿势划一般一致,被惊起的成群野鸽扑楞楞的飞上高空。
“持准,”刺耳的牵拉声过后,弓弦同时被顶上箭矢,无数森寒箭头直指山下。
又是一段短暂寂静。山谷中已有黑甲军感到异常,正欲动作,来不及了!
“放!”
浣瑜拼命摇着身体,想挣脱身上的束缚,可她只能眼睁睁看着,伴着刺耳的破空之音,遮天蔽日的黑色箭雨一阵阵扫向山谷中的黑甲军,瞬间惨叫,哭嚎,响彻云霄。而这远远没有结束,箭矢嗡嗡被弹出的声音没有一刻断开,弓箭营统领不知喊了多少次“放”,终于,再无惨叫传来,一切归于死一般的安静。
银甲将军终于转头,冰冷银盔下,双眸平波不惊,扫过满面泪痕的狼狈女人,但也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从怀中取出封信,递给身边的人。
一小队人马过来,按着她七天前的来时路将她送回明裕关,伴着远处乌玛山脉传来的几声巨响,一行人将她交与将军家眷回京的长长车队中,策马离开。
“铮。。。。。。”抓紧身下的锦褥,眼泪顺着腮边滚滚而下,终是又一次失去了他。
痛与恨在胸口翻滚,戏弄与欺骗带来的屈辱感灼烤着她的心脏,一手扯下腕间的绑带,还未愈合的伤口顿时再度被撕裂,鲜血染红锦被上的牡丹绣纹,只希望再痛一些,才能暂时掩过心中剧痛。
原来她不过是个诱饵,引诱黑甲军现形的诱饵!一切都是骗局,是她将灾难引向了数万黑甲军,引向了青梅竹马的恋人。多么可笑,自以为是的以为瞒过了钱策,哪知人家不过将计就计,如假寐的猎人,早早守在陷阱处,只待她踩上早已设好的机关!
曾夜夜与她耳鬓丝磨的将军,可以一边万般痴情,一边冷眼旁观,如果说她曾为弃他而去挣扎犹豫过,那他将她视为诱饵这一点绝没有一点迟疑!
好端端的秋日为何会连续下雪,那是老天对不久后发生的骇人惨剧作出的警示,银牙咬得咯咯直响,身侧的绯色帷帘被一把扯下,她恨不得将整个晋王府烧光,连她,这园子里的王妃所有的人所有的一切,渣都不剩,都化成飞灰,她才能痛快酣畅!对,怎么忘了,那个罪魁祸首,好,只待他回来了。黑暗中的绝艳美人,血红双眼泽泽发光,如火樱唇抿出残忍冷笑,映着夜半清辉,如入了魔道的阿修罗。
听见内室哗拉一声响,“姑娘,怎么了?”外间负责守夜的簪花挑开帘子,举着灯盏睡眼惺忪的问道。
“作了恶梦,把帷帐扯下了半幅,”如黄莺一样婉转的女声应到。
不一会儿,一盏姜糖水就送了进来,“姑娘别嫌弃,我去小厨房找了找,只有红糖可以用,又切了几片姜,晋王府刚开牙,过阵子东西就齐全了,这个好喝,我小时候总爱夜半惊醒,我娘就冲它给我喝,喝了满口甜甜的,再睡觉就香极了。”簪花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脸笃定的对浣瑜说,
靠坐在床头,浣瑜接过青花薄瓷碗,抿了一口,忍不住又来一口,直到喝光,惨淡的面上,笑容疲倦,面前十四岁的女孩儿,多像当初的她,更像当年的青豆和小朵儿,带着少女的纯真,孩童的稚嫩,本然的善良,还未尝过人世辛酸的好年纪。
“多谢你。”浣瑜将茶盏递还给她,“姑娘,早点睡吧,天亮还早呐,”说着,簪花禁不住抓着痒打了个大大的呵欠,本来心如荒草的浣瑜不觉莞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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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军营议事厅中,秩序井然,各将领着朝服,列于主帅紫檀长案两腋。
长案正中的漆盘内,并列放置着橘色的田黄石狮钮燕军帅印,嵌于羊脂玉盒中的紫铜豹型虎符,钱策双手托起,郑重交于单膝跪地的神威大将军齐岷之手。
“皇上让我转告于你,望神威大神军能和各将士齐心协力,共同保卫大燕江山永不受外族侵犯!”
“齐岷谨记在心,定不负陛下及天下万民重托!”新的燕军统帅眼内野心勃勃,炙热的盯着手中代表着最高兵权的两柄凭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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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营帐外,秋风飒飒,残阳似血,齐岷和众将士送别钱策,除了隋宁、董奚及一支五十人的近身侍卫队,钱策将自己原班手下都留在了这里。一同出生入死、铁马冰河近十年,再见不知何日,郭离、陈大锤等前来送行的将士们捧起注满烧刀子的粗瓷大碗,眼睛微红。
钱策从漆盘内接过一碗酒,略举了举作为敬让,扬首一饮而尽,将士们亦同举大碗,扬首痛饮!
而面对新帝钱铭一派的齐岷,避嫌起见,钱策没有多言,只是静静扫过一张张饱经风霜的面庞,似想努力将他们印在心头,终是咬牙道了一声“各位珍重!”转身上马甩开银鞭,在近身卫队簇拥下,迎向夕阳,踏着烟尘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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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瑜睡觉不喜挡床帷,首先她怕黑,再就是嫌气闷,还是曾家小姐时,她的床帷都是双层,外层仅作装饰,睡着时,万娘会将里层坠着玉流苏的淡紫绡纱帘放下,这样既挡风,又不遮光。
琦思小筑装饰奢丽,但哪里会为她一人想得这样周到,浣瑜也是个省事的,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并不提过份要求。于是,夜晚,得到提点的簪花从不放下帷帐,只任她那样裹紧锦被独自睡去。
玉画背人时嗤笑过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矫情什么,嫌气闷,哼,大力甩一下手帕,对刚进屋的小宫女点绛说,“快,水开了,把茶送上去,再怎么也是王妃叮嘱过的,面子上要过得去。”
月弯如眉,细碎的雪粒从帐篷顶上的未关严的天窗坠下,时而落到钱铮的玉色脊背上,他和她一样,不喜欢挡床帷。“好凉,呵呵,小坏蛋,和跟小时候一样爱抢人家被子,”男人笑着从背后拥紧她,强壮的胸脯中心跳如雷,温热的呼吸不时扑到她腮边。似正沉浸在世上最美好的梦境中,“铮,”她甜蜜呢喃着。
突然一面暗影俯了过来,许是金钩松了,帘子自己垂下来了,不管它,浣瑜翻个身,靠到钱铮怀中接着睡去,她不愿醒。
隔着软帘的正厅,已跪了一地人,玉画垂首,回想着刚刚进入内室的男人,最近这位姑娘天天睡得很沉,太阳高挂着,还没醒呢,她又不能说什么,只有暗暗嫉妒人家命好,指挥着小宫女收拾院子里的落叶,擦拭瓷瓶、窗棂,储备过冬的银炭,真是累死个人。
偏今天一大早,簪花打嗑睡把耳房炉子上的铜茶壶烧个窟窿,她梳妆完毕,抿着艳红的小嘴,掐着腰正在数落她。突闻墙外传来马蹄声声,谁这么大胆子敢在晋王府官道骑马策行?正疑惑着,内院中门被推开,两个带刀侍卫立于两侧,一位风尘仆仆的高大男人大步走了进来,她向来有眼色,虽来人身上的黑裘披风满是尘埃,可面容极为俊美威武,腰佩宝刀,全身散发出迫人的华贵与威压,还能是谁,她即刻带着众宫女整齐敛衽郑重跪下。
晋王没有叫起,而是穿过前厅,绕过屏风,直接进了内室,过了半晌,也没听见一点说话声响。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4 章
姝仪馆旁的的凝珠阁内,笑语嫣然,环佩交声,新入府的杨良媛、连孺人正陪着钱策玩投壶。
已过了四轮,每人四支箭杆,如四只皆投不进,第一只饮酒一杯,其他三枝,以往发间簪花作为惩罚,准数最差的连孺人已满头绢花,红的绿的,远远看去,与唱戏的花旦还花哨,却还嚷着再来再来。旁边伺候的宫女忍着笑拾起她头上不断滑落的绢花。
另两位美人云良娣、常侍仪在旁边笑闹着为晋王加油,头上亦免不了插了几朵鲜艳的花朵。
宫女穿梭着,为主子们记数、取羽箭,斟酒,拭汗,热热闹闹的一大屋子人,连陪在晋王身边王府太监主管牛五福也忍不住跟着投了几次。结果一支未进,无法饮了杯酒,插上三大朵粉红珠花,被众美人笑个半死。
钱策半靠着胡床左拥右抱,听任美人让他背过身、侧过身、蒙上眼,不论怎么个投法,竟一只都没差过,可依然被几人哄劝着饮了不知多少杯。
打量着一室喧然,花红酒绿,鬓影衣香,仿佛多年前参加官员宴饮的情景,那时他还未遇到浣瑜,长达三年惨烈战争,大燕终于胜了突厥,而陪他出生入死的众多弟兄却血洒疆场一去不返。血气方刚的他沉溺于酒色玩乐,借以平复战争带来的伤痛记忆。直到受封镇南大将军,从霍云将军手中接管燕军统帅一职,太后送来两名侍妾放府安抚于他,方才收敛了放浪的作派。
能送到他面前的女人,都是绝色,其实比浣瑜美貌的,他也并非没有见过。可只有她,也唯有她,将他勾得魂都没了。咚,又背身投入一支,美人们娇声为他欢呼着,他也咧嘴笑了,瞧,其实没她,他也一样很快活!
室内燃了熏笼,银炭烧的足,加上都吃了酒,云良娣和常侍仪嚷热,让开窗,见其他人没说什么,侍立在窗前的宫女便支起了横杆,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