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燃了熏笼,银炭烧的足,加上都吃了酒,云良娣和常侍仪嚷热,让开窗,见其他人没说什么,侍立在窗前的宫女便支起了横杆,挑起半扇菱花窗。略有些凉风吹入,杨良媛往钱策怀中蹭了蹭,“如何,在家的时候和姐姐们玩投壶,没人赢得过我,”钱策打量眼不远的青铜长颈瓶内,四支进了三支,将她扶正些,“的确不错。”
“殿下,芫儿醉了,让芜儿靠一会儿嘛,”闺名为芜儿的杨良媛撒娇道,钱策将胳膊展开些,让她靠着,不晓得扑得什么香粉,味道还算清新,可怎么一靠近他就觉得皮肤起栗呢。
“咦?那是谁,”微熏的云良娣玉手撑腮指着窗外,“大冷天的,一身白裙,啧啧,自作高洁,”眼尖的常侍仪立刻意识到那是个妙龄女子,向来性子尖酸的她因喝了酒不小心本性大露。
众人自然也顺着两人目光透过支起的窗棂向外看去,秋风瑟瑟中,凝珠阁前横跨荷塘的单拱石桥上,一个小宫女正扶着个窈窕女子背对着她们远眺着对岸的大片绿萼林,距离不近也不远,刚好可以看清,随意挽成偏髻的乌发,坠在雪嫩耳侧几络青丝,不盈一握的腰肢,就算看不到正脸儿,这白衣秀发、拱桥静水,怎么看都像幅水墨美人图。
有宫女侍候的女眷自然是府中的女主子,明明不是王妃也不是周侧妃,四位美人几乎同时想到传闻中那个神秘女人。据说当日晋王初回府策马直奔绮思小筑就是为了她了。
常侍仪的嘴显然是一时停不住了,“绿萼花开还早着呢,刻意跑这么远故作伤感,想来被冷落久了,绷不住了,呵呵。”
见四周静悄悄无人回应,得意的扭头看向晋王,只觉似一把寒刃在面上划过,但只一瞬,晋王目光如常低头呷了口清酒,“合上窗,别让我的美人们着凉了。”
常侍仪的酒一下醒了,讪讪的转过头用帕子着拭着唇边。
宫女忙合上窗,一主一仆驻立赏秋的如画景象立刻掩上了。余光中,晋王木着脸,看不出高兴不高兴,总之之前的兴奋劲是消失了。
杨良媛忙又张罗着让宫女将清酒再热下,往晋王的菜碟里夹了几箸八珍糟鸭舌,“王爷尝尝,宫女讲工序要十八道,各式药材煨了半月才能制出一小罐。”
“嗯,不错,”晋王略尝了口,只是明显心不在焉。
这里本是云良娣平日居所,云良娣向来最好眼色,忙睨了杨良媛一眼,对方立刻领会了意思。“想是王爷乏了吧,也在云姐姐这里喧闹了半日,改日我们再来,姐姐多陪陪王爷吧。下次到我的桂苑如何?”临了还不忘讨个人情,常侍仪不屑的暗暗翻了翻白眼。
晋王亦未说话,但样子是默许了,杨良媛已起身,伴随的宫女也忙过来将手炉、披风取了过来,常侍仪、连孺人的贴身宫女见状也纷纷为主子整理衣装,施礼告退。一时间莺莺燕燕退出大半。牛五福自然省得给晋王和云良媛留下空间,也退了出去。
“我扶殿下歇息吧,”云良娣体贴的将宫女刚送上的一壶清酒移开些。
四位美人中,云良娣位份最高,性格温和沉稳,钱策对她也较其他略亲近。
钱策扶着头,他向来善饮,而且极少醉酒,可今天,吃的都是最淡的清酒,对他说和水没有区别,居然有些醉意。
云良娣扶着他进了内室,一沾枕头,钱策就似累极了闭了上眼,云良娣心疼的为他掖上被子,靠在床边低首看着他。
“云儿,”睡梦中的晋王模糊的叫她的名字,她一恍神,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本姓云,名玉婉,按说叫她婉儿正对,可他说云姓本身就有飘逸之感,叫云儿比婉儿脱俗,她便应了。
云良媛感动的眼角微湿,看来,王爷待她尤其比别人多分真心,“云儿在这儿,”云良媛温柔的轻抚男人的额头,天庭饱满,鼻梁高挺,凤目狭长,这样的好样貌,这样的尊荣的出身,她真是幸运。
静静的看着他,似怎么也看不够。她虽是四位美人中位份最高的,可她清楚,不论是她还是位份最低的连孺人,都不过是皇帝派来监视晋王的人手。这种历朝历代用滥的方式任谁一眼就明白,遇到狠心的,表面光鲜,背后慢慢挫磨你,就算无可奈何的,也会本能的冷落。
可他没有,入府近一月多,体贴温柔的完全超出她的想象,她想,或许是晋王想稳住她们,可她清楚,她们没有那么重要,要晋王如此疼爱来收买人心。
她和其他三位美人本是年初参选内宫的选侍,容貌柔美,但身家平平,即使入选,不过是低等嫔御,不想被皇后刻意留下,请了司仪尚宫专门教导她们,经过半年指点,待晋王回京就册了名份礼物一样送进王府。
在入府前,她只想到自己前路堪忧。毕竟晋王武将出身,杀人如麻,有关于他的传说让人不寒而栗。
现在一切与之前所想的翻了个个儿,如今那住在少尹宅院中失宠多年的母亲知道她被晋王所喜,定会有扬眉吐气之感了。
改天她定要带着礼物回去好好抚慰下母亲,也让少尹府中的姨娘们收敛些气焰。
至于那个神秘女子,她虽嫉妒却也清楚,王爷哪会只钟情一人,能心中有她一个小小位置,对她这个区区四品京官的嫡女,已是难得的恩宠。
太阳西转,已近傍晚,“云儿怎么了,”钱策醒来,见云良娣一脸泪痕惊诧道,“殿下,云儿对不起您,云儿受皇上皇后嘱托,奉命监视王爷,可云儿不忍如此对待您,妾身。。。。。。”说完云良娣扑到他怀中泣不成声。
钱策先是一愣,然后大笑,抚着她的背安抚,“如果不知道圣上派你们四人来做甚,这些年本王岂不是白活了。”
“那王爷不怪我?”云良娣噙泪问道。
晋王凝视她,目光变得幽深,久久没有出声,云良娣却感觉一股阴寒渐渐弥漫全身,他在思考,他不仅不是不介意,他,相当介意,甚至早就有了杀心。
“云儿,还好,你没有让我等太久,”阴冷转瞬化为温存,钱策环住她,微笑着,可她明明在眼底看不到一丝笑意。
“本王向来对忠实于我人维护到底,你肯转向于我,只要你不变,本王绝不会令你失望!”
“妾身心中唯有殿下,自然一切以您马首是瞻!”云良娣柔柔的抓住钱策玉带一角,目光莹莹,瞬间她发现钱策似乎表情一滞,刚刚那股冰寒竟消融的无影无踪了。
“只是妾身不知以后该如何应对圣上。毕竟父亲还在官场当职。。。。。。”
“一切如旧,圣上不过担心我这个弟弟心怀不轨。本王身正,不怕皇帝捕风捉影,本王在乎的是我的云儿,夹在中间倍受煎熬。”
一句话说的云良娣愈发惭愧,她自然是畏惧他的,可他讲的每一个字,除了警告之意,她同样能感受到承诺的意味,只要她忠诚,他定不负她。
“本王少年从军,十年了,早倦了风沙严霜、野蛮杀戮,如今天下大定,终后半生只想陪我的美人、家人安然一世,享受些常人的天伦之乐。”
云良娣含泪点头,见钱策起身下床,忙为他整理衣装,他拦住她按回床上,“不会几个时辰一直在旁看着我吧,歇着吧,本王还要瞧一眼王妃去,你爱吃的杏仁酪李记明儿就会有人送来,吃个够吧,小馋猫。”
宫女为钱策打开帘子,钱策回头,果然,倚着软枕,双目微肿的云良娣还在脉脉看向他,“歇着吧。”说完,钱策放心的迈开步子离开。
一月来的功夫没白费,只要云良娣站在他这边,其他几位更没主意的还用提。方才云良娣哭哭涕涕的模样令他忽然想起被留在明辉城将军府中的林氏了,单成上一封信中提到恐怕时日无多,周氏身边的泰宁早已忘记他的生母了。林氏服伺他多年。。。。。。他真是应了郎心似铁这个词,不过,他从来没有否认过这点,不是吗?
不远处的姝仪馆一直空着,爬了满墙的夕颜花藤已成枯丝,如火晚霞中,院墙上四个洞窗在水石地面上映出梅花型倒影,檐上琉璃瓦折返出翠绿油光,这个太师府中位置、构造、风水最佳的一个院落曾是她的生长之所,其他叔侄兄弟姐妹都无法超越,可见她过去在曾家人心中如珠似宝,想起那席白色的纤瘦背影,钱策暗暗握紧了拳头。
跟在晋王身后的牛五福见他迟迟不动,心念一转,欠了欠身,“殿下,恕老奴多嘴,绮思小筑那位。。。。。。”
“不必提她。”钱策皱眉打断他,哪壶不开提哪壶,如不是看他从小照顾他,换别人这么多嘴他早就叫人拖下去请家法了。
牛五福忙俯首称是,眼见着钱策的甩了甩袖子,似在抖落什么脏东西似的,迈开大步扬长而去,他忙快步跟上。
“看方向是往王妃的明仪堂方向去了。”云良娣身旁的彩墨回道。
“真是奇怪,咱们来府也快一个月了,那个女人姓谁名何竟是打听不出来,问牛公公他也说不知。”调着染指甲的凤仙花汁,彩墨疑惑道。
“越是这样,说明王爷心中越在乎她,如无关紧要的,何苦这样遮遮掩掩。”云良娣捧起茶盏抿了一口,心中渐渐有了新的盘算,或许今天王爷只是对她半真半假,时间长了呢。幸亏王爷表露了对她的在意,只要抓牢他,成不了正妃,还有侧妃位呢,良娣距它不过一阶之遥。刚刚打听到两位侧妃之一的林侧妃在边关明辉城已到了鬼门关门口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5 章
“簪花,昨天去绿萼林没别人瞧见吧?”
“没,奴婢去的早,天蒙蒙亮,姝仪馆本就没人住,边上的凝珠阁宫女们还没起呢!”
“多谢你了,我缝了件内穿的小褂子,你试试看?”浣瑜亮出刚刚完工的云缎褂子,为簪花比量着。她过去虽喜刺绣,并不擅裁制衣装,可跟在钱策身边三年,简单的缝制已难不倒她,钱策的寝衣鞋袜都出自她手,还非要她在衣角绣上朵白玫瑰才穿,因此不知被她鄙视过多少次。
“姑娘好厉害,不过是奴婢份内的事儿,”簪花高兴的比试着,小小年纪因家贫被送进宫当职,一直作着最卑微的活计,内侍府为晋王府选择宫人,她才有机会进了王府。向来鲜少有人关心,更别讲有人裁衣服送她,“姑娘不裁些小衣裳吗?小王子要穿的。”
“。。。。。。簪花,有些事,你年纪小,还不明白,我有孕这件事万万不可泄露。”
“姑娘放心,簪花一定不和他人讲。”想是姑娘有自己的打算,准备让王爷惊喜一下吧。簪花嬉笑着应到,不过,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浣瑜为簪花整着衣领,闻言目光一凛,“此事一旦泄露,绮思小筑里的人,一个也活不成。”
小姑娘惊诧的背部一僵。再也无法回避心中疑惑,“姑娘,你让我采的草根到底是何,何物?”簪花颤声问。
浣瑜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她,“正合适,赶明儿我再为簪花裁件外衫,王妃送来的那匹蜀锦水绿色腊梅花的小女孩穿着最清爽。”
簪花难过的低下头,年纪再小,再天真也明白姑娘的意思了,想起宫中老人告诫过她们,这些当主子的没一个良善单纯的。
簪花收好褂子退出了内室,留下浣瑜默然靠在长榻上,任天光渐渐暗去,直到熏笼里的银炭燃成灰烬才唤人进来伺候。
待宫人将熏笼重新燃起,她打开妆奁,从最底层取出一个纸包,层层展开,一包似茶叶的墨绿碎末散出涩苦气味。宁息草,想不到有一日,她也会用上此物!
大姑母家的大堂兄崔宇从小对医道尤感兴趣,长大后如不是姑母拦着,就投考宫中的太医院了,他最喜欢和堂妹浣瑜炫耀他对各种奇药的了解,因为其他弟妹对此毫无兴趣,只有浣瑜支肘一字不落的听他口若悬河,“知道吗?我在拱桥那头的绿萼林里发现了好东西,嘿嘿,瑜儿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呐!”
只有七岁的浣瑜盯着大堂兄手中的糖葫芦咽了口吐沫,点点头,心想要不是你能搞到街上的好吃的,鬼才懒得听你唠叨些听不懂的长篇大论。
“知道什么叫水性杨花吗?”
“和甜豆花差不多吧?”浣瑜应到。
大男孩服气的望天,“差很远。”
“就是女子不守妇德,比如在丈夫在外的时候跟别人。。。。。。”见浣瑜一脸迷惑,想想有些害臊,这些怎么能跟小女孩提呢。
“这么说吧,看见没有,这个叫宁息草,最常寄生于绿萼林中,因绿萼不多见,此草产量极少,它的叶无用,但根茎可以入药!作用嘛怎么讲呢?”
大堂兄抓耳挠腮,浣瑜的眼珠也跟着糖葫芦的运动轨迹转着圈,“对了,比如,我娘,怀了我已经十个月了,十月怀胎听过吧!”
“听过,可大姑母讲你不到八个月就急着出来了!”浣瑜小嘴微张,迷茫的看着他。
“你!我是在打比方,这么说吧,如果我娘喝了宁息草的汁液,大家就会奇怪,咦?她怎么六个月就生出了我!明白了吗?”
大堂兄使劲晃了晃手中的糖葫芦,浣瑜也随之狠狠点了三下头。
虽然大了些才知道,宁息草不过有些扰乱脉息的作用,容易让医生将孕妇孕期诊断推后一至二月而已,怪不得叫宁息草,不过是作了丑事有了身子怕丈夫发现,用来息事宁人的。不过此药还有些其他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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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思小筑的耳房里,玉画倚着圈椅抓着一把瓜子,一边嗑着一边寻思着,这女人虽没有正名,可王妃特意叮嘱请人照顾,定是王爷心头好。晋王那天明明是直奔她而来,怎么连句话都没有就走了。有一个月了吧,再无踏足这里,听说府中新晋的四位美人都开了脸,晋王除了平日进宫朝圣,便是带着她们赏花饮酒,连王妃、周侧妃那里也不过点个卯就走。
晋王妃也真是贤良,每日除了陪着小世子泰程,几乎足不出户,还选了王府内地段中心,景致优美的园子,命牛公公将新人们安排住进去,因家眷单薄一直半空着的晋王府越发热闹起来。
可自个园子里这位呢,一点不放在心上的样子,脸养的圆润了,不是在书房内读书临字,便是在房内和簪花一块打络子,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