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一月不见,凤座上满面病容的太后,她没有一丝惊诧,她的动态,蕙子早详细传消息给她了。
太后年轻时也是出众的美人,从皇帝与钱策的容貌上就不难看出,又向来保养得宜,而如今虽发髻梳的一丝不苟,暗红凤服也端起几分架势,却令人联想到深秋梧桐,顶着满枝枯黄硬撑的凄凉。
接过碧树递过的茶盏,浣瑜恭谨道,“听闻太后最近身体欠佳,皇帝遣我过来探望,”
久无人来的澹宁殿,有股草药与霉气混合的味道,呛得人头昏,显然长居其中的人感觉不到,浣瑜不自然的用纱帕按了按鼻尖,“太后今日精神似乎不错。”
“还没死,让你失望了吧。”池凤宁瞟了她一眼,一身亮眼的藕粉蜀锦外裙,肩头袖口绣满白玫瑰,头戴錾金红宝珠花钿子,指尖涂着血色的凤仙花汁子,颈上油绿的老坑翡翠珠串,面上更是化着浓丽的桃花妆,映着昏暗的室内如加了明盏,这哪里是看望病人的装束,说参加婚宴的还差不离。
只是,“你的身孕呢?”太后发现她的异样震惊道。她愿意见她,不外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与晋王的联系,多少能让她感到离晋王近些。可这纤瘦的腰身!
清亮的泪珠滚滚而下,“太后想呢,连您都被软禁,我一个被贬的晋王侧妃又好到哪去!”浣瑜低声饮泣。
“你这哭功跟你家王爷显摆去,快说,怎么回事!”近一月没有与外界交流的太后,愤怒已压抑了太久,加上病痛,她早不耐烦了,其实不待浣瑜说,她也想得到大概,只不过需要证实一下罢了。
浣瑜抬眼看了看她身边的碧树,太后烦躁的挥下手,“你们都退下。”
待室内只余她两人,女人哽咽道,“皇后她,不,怪瑜儿误食了东西,虽命保住了,可孩子。。。。。。”
再不需多讲了,浣瑜堪比四妃品阶的装束。不难想出背后的故事,她那个混帐儿子定是又动了花心了,皇后治不了他,就对浣瑜下了手,皇帝皇后这对儿真是绝配。
“这个逆子!”她本不重视浣瑜这一胎,可被关了许久,她腹中晋王的孩子令思念次子的太后心痛了。
“太后息怒,”浣瑜扑上前去,抓住太后的手,哀哀哭泣,“您一定要好好的,别气坏了身子,”
积攒对长子的恨意与失望一下子爆发出来,她一下子甩开她,“出去!别哭哭啼啼的,还不是你自作自受,告诉皇帝,真孝顺的话,解除长宁宫的封锁,我还认他这个儿子,否则。老身就死给他看!”
“瑜儿一定将话带到,您多保重,瑜儿告退。”用帕子捂着脸,浣瑜强咬着唇匆匆退出暖阁。
一踏入等待的软轿坐定,满面泪痕的美人顿时大松口气,破涕而笑,手习惯抚到腹部,呆了呆,刹那间眼中的亮光又黯了下去。
“什么?”凤霓宫中,皇后怒视着蕙子,“她算哪根葱,一个连名份都没有的奴婢,得了皇上允许去探望母后?几时的事?”
蕙子一如往日的稳当回道,“一个时辰前的事,不过太后只与她呆了一会儿,曾氏就被骂了出来。”抬头扫了眼周围正陪在下首的四妃,“因没说几句话,内侍只听太后问了曾氏的身孕便发了怒,还提到了您,想是说了坏话。”她心中暗叹,也就皇帝吧,容忍皇后这尖酸粗鄙的脾气,再怎么也是出身安庆侯家的小姐,却越发像个没受过管束的炮筒子。
“哼,小狐媚子,表面投靠我,暗地里不知打什么主意呢,别的看不出,我头顶的凤冠她八成是惦记上了。”
四妃都忙垂下眼作无辜状,最近皇上亲近这位曾经的妯娌的事,她们虽因为宫内局势紧张躲着少外出,却也听个七七八八。尤其跟皇后一同嫁给皇帝的德妃更是对曾侧妃当年的风光记忆犹新,将钱铭迷得五迷三道的也唯有她一人,这次杀回来,要不是现在齐家有了些底气,皇后那顶凤冠还真有些悬了。
太后趁碧树出去时,展开了手中的字条,上面只有八个字,“春分祭天,晋王有难!”
颤颤的将纸条塞入灯罩,看着它化成灰烬,太后心中抽痛,按着胸口差点气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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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殿中,“玉画,打听到了吗?”浣瑜一边卸着头上繁琐的首饰一边问道。
“打听到了,呵呵,够丢脸的了,几个磨药沫子的小内侍还以为我看上了哪一个医博士呢。”帮她摘下一朵绢花,玉画讪讪的答道。
“可只见到了昨天上午送药来的博士,傍晚让姑娘赶跑了的那个长得俊的倒没见着。”
浣瑜瞪了她一眼,“没见着,那也得知道在哪吧。”
“听说是徐太医带进来的,想是走了后门,有资深太医引见想越过考试直接进宫,不过就呆了半天就家去了,说宫中主子太难伺候,不愿受这个气。”
闻言浣瑜呆了半晌,取下最后一根发簪惆怅道,“走了也好,不然真出什么事,我会内疚一辈子。”
“玉画,将皇帝赐的东西,挑得些值钱小巧的包好。咱们以后有用得上的时候。”言罢一阵眩晕,忙扶住梳台,这种情况已出现过几次了,玉画扶着她躺下。
“以后还要带着你逃亡,玉画想好了吗?”浣瑜虚弱的问她。
拿帕子心疼的为她擦了擦额上的细汗,“还用说,跟姑娘这么久,玉画想明白了,荣华富贵都是浮云,咱们才在这里住多久,就死了好几口了,姑娘,你呀是我看过的,最狠的人,不是指对别人,是对自个儿。姑娘就是书看多了,凡事规矩多,不肯放过自个儿。”何况,不跟她走怎么办,晋王回到武德殿见只剩她一个还不得把她活剐喽,哪怕皇帝胜了,皇后能放过她这个狐媚子身边的侍女?
“这世间总有些责任要承担,有时瑜儿真羡慕玉画,其实你活得最明白,瑜儿没你的好命,所以说生在平常人家比那些看着风光的高门大户强多了。”
吹熄了灯烛,玉画退出内室,借着透入窗棂的清辉,浣瑜隔着紫纱帷注视对面柜上的那条长漆盒,过了许久终于入眠。
期盼中煎熬着,春分这一天终于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1 章
绯色飞鸾纹侧妃宽袖礼衣,外罩缂丝六禽绣纹霞帔,高挺的望仙髻镶嵌五色宝石錾金冠,腰侧脂玉环佩随着美人优雅莲步时而叮铃作响,袖下双手轻扣,肘间长幅烟罗纱披帛拖垂于地,经纬间透出甬道微闪的汉白玉条石。
天边初升朝阳照着殿顶明黄琉璃金光泛泛,晨风袭来,大袖披帛飘飞如浪,如天女降临,踏上丹陛款款而来的浣瑜令候在殿门前的宫人都一时失了神。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与钱策相见的机会,她美好的模样能让他午夜梦回时惆怅一番,她亦是知足了。
昨日皇帝高兴的通知她,太后突然转了性子,说想念晋王,待春分祭天典礼结束,她会等在齐家轩设酒宴招待晋王及一干重臣,准备为剑拔弩张的两个儿子合解合解。
“太好了瑜儿,你一定要去,晋王已得了消息,有了太后召集,加上你在,他定不会拒绝,届时,将他一网打尽。”钱铭双手握拳激动的在御书房中来回走动,猛的停住转向她,眼睛带着如孩子般兴奋的光芒一把按住她的肩膀,“瑜儿,你不要走了,到时,朕在四妃之上,设皇贵妃,朕会给你让全天下人艳羡的娇宠,好不好?”
浣瑜轻轻扽了扽披帛,皇帝才注意到披帛被他不小心踩住了,忙尴尬的退后一步。
她笑笑,但语气认真,“陛下答应过瑜儿,给瑜儿自由。”
略有失望的皇帝凝了她一眼,挥了下袖,“罢,朕明白,只是心疼你去往那荒冷之处。”
又说,“朕命人为了准备了侧妃大装,明天你穿着去齐家轩。”
道谢后,浣瑜立起身,远去皇帝的背影,腰身似比往日挺直了些,脚步也有力起来。
齐家轩内七扇髹金漆云龙大屏风前的蟠龙御座微闪金光,太后的位置与御座平行,位于左侧,右侧的另一席自然是为皇后留着,可她人还未至。
太后危襟正坐,妆容庄重,见她到了门口,难得和蔼的说了声,“坐我下首罢,一会儿晋王陪着皇帝祭天回来,你也可以与他同席。”
浣瑜忙快步入内,行了大礼,然后中规中矩的坐在下首,宫婢送上茶,婆媳两人一言不发的静静等候着。远远的已有礼乐声传来,祭天大典已然开始。
皇宫最前端的瑞麟殿外,彩幡飞扬,大燕开国以来,这里向来作为祭天场所,已有骝驹、黄牛、羝羊各三只,摆于青铜祭坛之上,坛下的柴木堆已准备就绪。钱铭头戴流冕,手持镇圭,身着青色十二章祥纹礼服,立祭坛前,大声吟读祭天祷词。
之后,礼部司卜将火把递于皇帝手边,他接过大力扬手一掷,轰,已洒过桐油的柴薪顿时火光一片,青烟冲天,同时礼乐齐鸣。近千名手持玉圭的朝臣,在礼官引导下,伏身跪拜,三次叩拜,完成祭天中最重要的一步。
待典礼完成,初春晨风中立了半晌的人们全身已寒浸浸,只盼得可以早点离开。
不想有执礼太监将长鞭一甩击在青砖地上,声音清冽,甩鞭是为了让百官安静守序,可此时却有些意味不明,毕竟祭天已近结束。
果然皇帝并没有随龙辇离开的意思,他有话要讲。
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借祭天仪式来宣布?
百官面面相觑,等着下文。
立于武官队列之首的晋王却目光一冷,依然肃然静立,但手中的玉圭抓得越发紧了。
见对面几位新晋上来的齐家臣子似然于胸的表情,他立刻明白钱铭下面想要宣布什么了!
果然,钱铭历数各朝储位之争,皆多因储君之位悬而未绝引发,因此决定立皇后所出的嫡长子钱瑛为太子。
因池家臣子最近备受打压,池相被圈禁在府,谏官也多被齐家人顶替,此时在场的百官除了说皇帝圣明再无话可讲,早就得到消息的几位近臣更是大肆赞美太子的聪慧仁德,小小年纪已有未来的明君之仪。
行为虽鲁莽,却无疑加重了自身的砝码,他不光为皇帝,儿子也立为太子,对皇后母家更加有利,且令其他蠢蠢欲动的势力未来的行动难度更大。钱策闭了闭目,收敛目光,心思越发沉重。
虽这次入宫,一切似乎一如从前,可他依然敏锐的嗅到一丝铁锈气息,这是多年行军得来的经验,禁宫四处早已埋伏好军队,可他必须来,多日没有音讯的母后要见他,还有瑜儿。。。。。。
钱铭满意的上了舆辇,被华盖仪仗簇拥着远去。
朝臣们列队鱼贯退出并为今天皇帝的作为议论纷纷。
只有钱策及一些齐家重臣在内侍引领下,穿过层层宫门前往太后举行的宫宴。
光禄大夫是皇后的幼弟齐洛,自信满满的瞟了眼走在最前的钱策,今日祭天,作为武官之首的太尉必须要佩刀入宫,只是再威风凛凛又如何,已失了左膀右臂,到底是一介武夫,头脑简单,皇帝与他的争端哪里是个女人能合解的了的,她真有那个能耐,就不会被姐姐欺负的大病一场了。
暗中调动军队又如何,母亲,还有最爱的女人都压在皇帝手中,这点狠心都下不了,就别怪皇帝无情了。
齐家轩内,皇帝皇后先后入席,他们瞟了眼太后,她并没有看向他们,钱铭有些心虚,母后竟一下子现出这样多的白发,皇后却不以为然,早干什么去了,才想明白谁是宫中的主人,也算学乖了,哼,当日公主中毒,乳母招供正是太后欲对她下手结果误伤了公主,若不是看在钱铭份上,她哪容她活到今天,她恨不得将于池家有关人都杀个干净。
后到的钱策一众人,施礼后入座。看着堂下一干齐家子弟,皇后得意的舒了口气,瞟了眼下首的曾浣瑜,她正稍稍立起,向来到身边的钱策行妃礼。
钱策接住她的手,坐到她身边,面色平静,似根本没注意到她身材的巨大变化。
冷,彻骨的冷,浣瑜故作自然的坐下,一月多未见她的钱策竟没有只言片语,她甚至没有感到到他目光在她身上多作停留,但男人雄阔脊背散发的阴寒让立于身后伺候的玉画都战战兢兢了。
皇后讥诮的弯了下唇角移开视线,对她受到的冷遇就差笑出声了。
仿佛丝毫未意识到弟兄争权的紧要关头,太后如常询问了他王府中状况,世子最近长胖了没有,钱策一一答了,回问母后身体,怎么白发这么多了,到底是母子,此时太后眼圈微红,只说刚刚病愈已无妨。
“皇帝,”太后突然转向身边的钱铭。座下各位也顿时安静了,想听听太后如何“合解”。
“虽是过去的事了,各位也是家里人,我一个老太婆也不怕什么,就当给小辈们提个醒吧。记得那年皇帝八岁,策儿六岁,”回忆起年轻时,太后面上现出几丝沧桑,“何贵妃入宫,我已失宠,毕竟之前和先帝也算恩爱,受不了冷落,时常哀声叹气,那年生了病,好了后也茶饭不香,你们俩个跑到宫内的小厨房,为我蒸了碗蛋羹,年纪小,不懂火候,还不取宫人帮忙,结果蒸得老了不说,还咸得要命。”
“我问你们,怎么想到给我做东西吃,记得皇帝说,母亲病了,以前儿臣一病,母后就让人蒸蛋羹给我吃,吃这个好吃又养胃。”
“我又问策儿,”太后含笑看着次子,“晋王还记得你怎么说的吗?”
钱策微笑摇头。
“母后喜欢给孩子吃蛋羹,我却一次也没未见母后吃过,想来母后并不爱吃。我就同意皇兄作蛋羹,还故意多抓了几把盐放进去,母后吃了难吃的东西,就会怀念宫人送上的膳食多么美味了,定会多吃饭了。”
“晋王儿时就比朕多几分心思。”皇帝一语双关的感慨道。
“如果你们永远长不大多好,”太后摇头,举起酒盏一饮而尽。又扬起银壶,亲手为皇帝斟满,“吾儿能够得登大宝,不论哪一个成为至尊九五,为娘的心中都为他感到欣喜。”
“希望皇帝与自己的弟弟和睦相处。我代晋王敬皇帝一杯。”
钱铭双手接过,并没有喝,拱手向太后道谢,几名齐家臣子亦忙奉承太后对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