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声音,他好像是笑了,背上传来他一下一下的安抚,他说:“傻瓜。”
战场情势好转起来,连续的几次交战,干枝都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又过三个月,干枝的使臣交上了投降书。
本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情,不过令人意外的是,他们竟然把投降书直接交到了晟王的手里。
这个事情伴随着吕羡的密报,直奔京城而来,消息无法压住,因为干枝刚平,吕小侯爷就带兵和傅云卿干了起来。虽然官场没有战场那样胜败输赢都明明了了,但也能感受的到,隐藏在空气之中的那一缕怪气氛。
晟王是要反了。
如傅荆怀预料之中的那样,温柔和煦的好好先生终于顺天而行,挥师北上直奔京城而来。
即突然又不突然的一幕,仿佛早就在朝臣和百姓的潜意识里存在过。不知道傅云卿秘密允了对方什么条件、达成了什么样的协议,干枝还出兵助傅云卿一臂之力,这当真是史前未有的稀奇,战场上才拼杀过的两方,结局竟然如此荒诞!
这让死去的万千生命该如何?
顾常已经彻底偏执成疯了,每日都在寻找陈鸢喜,也不管眼前事,好好的一员大将就此没落。而吕小侯爷,平素最爱用暴力解决问题,晟王和干枝杀着杀着滚到了一个被窝,把他差点没给气死,他怎么会允许傅云卿打回京城逼宫,但是士兵数量悬殊,再加上人心作祟,他没能赢,匿迹于战场。
我慌了,银凤熙也慌了,现实就像一个笑话,生生扇了我们两耳光。我们心存希望的时候,傅云卿亲手将他与我们撇清,我们心如死灰被别人复燃的时候,他又改道重来,踏平我们的三观。
这就是傅云卿说过的没有谋反之心?这就是傅云卿说过的他只为大岐?难道吕羡手下的士兵不是大岐人?难道吕羡不是大岐人?可他还是选择了流血政变的这条路!
更为讽刺的是,我收到傅云卿的飞鸽传书,上面只有安静地四个大字——“静等事成。”
我摇摇头,就如芒刺在背,一切都不一样了,他好像也跟我记忆中的人完全不一样,城府如此之深,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云卿哥哥吗?
不是了,他早就已经不是了。
吕小侯爷生死不明,银凤熙失魂落魄地捏断了指甲:“我崇拜于王爷的专情与善心,没想到曾经的专情是假,如今的善心也是假,虚伪至极!”
我捂住脸:“舆情尽在掌控,兵符也安然到手,挡路的也全都被清除。也许陛下一直说的都是对的,这只是他导演的一场戏。”
傅云卿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占领过来,他在民间呼声一直很高,所以几乎所向披靡,城门洞开,人们夹道欢迎,就像在迎接救世主,完全不把宫里的这位放在眼里。
京城守军只有一万多人,无论怎么看傅荆怀的结局都不乐观,这里即将迎接宫变,京城百姓仓皇南逃、百官弃城而去,傅云卿在十日后终于围了城,该来的到底是来了。
人们都往外跑,我却往宫里冲,宫人乱窜,人心惶惶,见了皇帝都来不及跪地叩首,纷纷跑得没影。
他摆弄了一下鱼竿,在太液池旁边对我笑:“若钦,我还在堵你会不会来?”
我见过各种各样的傅荆怀,吊儿郎当的、懒懒散散的、不怀好意的、贱不兮兮的,却从来没有一次看到这样的他——周遭一片混乱,鸡飞狗跳,他悠闲穿着一身金纹青衣,像是一个糊涂仙,误入了这危险的凡尘。
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他还能对我笑,我什么都不怕了。
我也笑着走过去,用手去扯了扯他的头发:“我当然会来,两个人作伴,兴许黄泉路上也就不会那么孤单。”
君王死社稷,我知道他骨子里的执拗,他不会跑,不会在外面随随便便了却残生。
傅荆怀宠溺地对我微笑:“喜欢我吗?”
我点头:“喜欢。”真心实意,没有半点虚伪。
“唉,你要是早点这么乖该有多好,我们就可以有很多时间了,不像现在。”傅荆怀垂下眼眸,但却不是沮丧,语气里还带着点撒娇的意味,这与现实的污糟简直格格不入。
我道:“多一天,就赚一天,钓鱼吧。”
“嗯,钓鱼。”
我将头枕在他的肩上,看着太液池里什么都不知道依然欢快的傻鱼笑了,这是多么好的一幕,背后万千纷扰,我们的心中却无比平静。
大军围城,守军顽抗,好在傅云卿也不急,就在城门外慢慢的消磨我们的耐性。
第一天,我们钓鱼,钓起来又放生,搞到最后连晚膳都没得吃,还是我翻遍了御膳房,揉面擀面,下出了两碗面出来。
第二天,傅荆怀要和我下棋对弈,可怜的是宫里的宝贝大多都被宫女太监们顺走,我们光是找棋盘就费了个羊劲,最后还是傅荆怀灵光一现,用毛笔画了一个棋盘出来,我们从天亮下到天黑,傅荆怀把玩着扇坠,我扣着指甲,就这样半专心半分心的玩了一天,晚上还是吃的面。
第三天,傅荆怀把圣旨递过来,一字一慢道:“喏,这个给你。”
他脊柱挺得就像雪崖青松一般笔直,表情一丝不苟,仿佛眼前的事是天大的事,不能允许我做任何一个细微的鄙视。
都这个时候了,圣旨还不如草纸重要,但当然我也不好鄙视他,只能默默将其打开,在看到里面的字后,我全身都僵了。
傅荆怀的话继续响在我耳边,声音中带着几分不自信,“其实我更想封你为后,可是这也许是我写的最后一道圣旨了,比起实现我的愿望来,我更看重你的愿望,只是可惜现在没人听我的,大家都忙着逃命……你只能当一个空有虚名的女相。”
见我没反应,他又追问了一句:“你不喜欢?唉,本来是想让你过过干瘾,看来还是没有合你的心意……”
傅荆怀竟然还能记着我那不靠谱的愿望,内乱之中,他尽自己最后的能力封我为丞相,我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强行把自己的目光从他身上撕下来,多少潮涌积在心头,又奔流向四肢五骸!春心萌动的小野猫站在宫墙上喵喵直叫,叫声闹人得不行,我就像被点着了火一样扑过去,捧住他的脸,狠狠的吻他。
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也紧紧地搂住我的腰,我们密不可分,就像要吞噬彼此,这只是干燥荒原遇到的第一滴火星,就足以燎原。
不知何时我的衣带被解,而他也压在了我的身上,灼热的亲吻纠缠,心潮一遍又一遍的涌动,我不想考虑任何事,我只想要看着现在的他。
可是做到最后一步,傅荆怀却停了下来,他笑笑:“罢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不应该再害你。若钦,我不要你陪我死,你走吧,宫里有密道通向外面,我够了,这些回忆足够支撑我到下辈子,下辈子我再去找你。”
在他背过身去的时候,我默默地扬起手刀,将他劈晕。夏公公这才带着来钱和招财进来,嘴里还叫着:“哎呦我的小姑奶奶,快些,快些!”
我将傅荆怀交予他们手中:“带他走,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报——宫门破了!”一声叫喊,流着血的侍卫连滚带爬地来到我们面前。许多人的心都随着那喊杀声骇然猛跳,御林军也不能完全抵抗,血一般的历史就这样上演。
兵不血刃夺下皇位固然好,可是这场流血的宫变却避无可避。叛军真的杀了进来,火箭射入殿堂,帐幔燃烧,外间的喊杀声响起。就像那首流传民间的童谣一样,皇家果然要开始失兄弟了。
我屈膝跪下,恨自己看错人,傅云卿一直是想要这天下的,他不是被民意逼的上位,他是步步为营潜心部署,终于带着足够的力量归来。
夏公公把皇帝交给那几个小太监先走,自己又过来拉我,那一张老脸上全是泪痕:“小祺大人,你就跟奴才从密道离开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然就算是抵上奴才的老命,奴才跟陛下也无法交差啊!”
我看着眼前那隐隐火光,却依然坚定地跪在殿中:“你走吧。”
“大人!”
我闭上眼眸:“我心意已决,别废话了,你逃命去吧。”
不久,傅云卿终于进来,他战袍未退,杀伐之气尤存:“祺缪,我终于得到了这天下。”
那声音不再温柔如玉,反而冰冷蚀骨,又或者是我自己的感官出了问题,我抬头看他:“你一直是骗我的对吗?”
的确,傅荆怀曾经跟我说的全部都是对的,他当年并没有陷害晟王,正是王爷自导自演做了一场戏,将天下人的仇恨都拉给傅荆怀,让他众叛亲离,让自己顺势而上取而代之。
更甚至于,这场暗斗里,竟然连鸢喜都不放过,鸢喜的白白牺牲,却只是他的一个小小筹码。一切已回不了头,我选择相信这个不该相信的人,我一错再错,我不该被任何人原谅。
那日的延池,衣着华贵的俊秀男子对我灿然一笑:“帮什么呢?”
是啊,帮什么呢?无非是倾尽性命去帮你如愿所偿。
我自当万劫不复。
早注定。
“这里很危险祺缪,你这是想做什么?”傅云卿来拉我的胳膊,想把我拖走,“大岐仍在,你无需殉国。”
“火势太猛了,主上……”他的心腹不会由得他在这里多呆,纷纷上前急忙喊道。
我甩开他的手,眼看着傅云卿被别人往外拉,大岐仍在,接下来就是他的大岐了。在火光蔓延的这一刻,我的脑海里好像出现了傅云卿登上皇位的画面,他笑得依然温柔,但每一分温柔下都是蚀骨的饿狼。
我看着他的背影,用尽全力地喊,也不管干涸的喉咙里到底有没有发出声音:“傅云卿,这跟你说的不一样。”
你说过你从来都没想过要和傅荆怀争这江山,这跟你说的不一样……我曾对傅荆怀说过:“如果骗你,我不得善终。”
我果然没有善终。
困极泪极要闭眼的时候,余光看见一人影一往无前地冲来火海:“蠢货,你是要生生蠢死吗?!”
这声音分外耳熟,可傅荆怀不是已经被我劈晕送出密道了吗?他为什么还在这?我想问,可却连动脑的力气都没有了。闭上眼,再也看不到任何光线。我这就要死了吗?
死了也好,以死抵罪,鸢喜,我来陪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三十八章
光线昏暗,似被浓雾掩映。
我站在猩红的血迹和惨白的枯骨上,不知前路是何方,只在原地踟蹰,心慌无措的恐惧被凄凉的环境无限放大再放大。过了一会儿,眼前逐渐出现了人影,背景都是笑闹声,我模模糊糊好像看见云卿和我在延池赏花。春风拂面,他摘下我头顶落上的桃花瓣;恍惚中仿佛又看见了傅荆怀在用自创的风格为我画像,嘉文殿香烟袅袅,他呲着白牙,笑得格外灿烂。
回忆如一片片薄纸被风打着旋的吹散,我早已泣涕涟涟。
直到鸢喜站在我面前,她一双如漆的眸子里尽是灵动,用每一次喊我起床的方式伸出手来摇我:“小祺啊,都这会儿了,你怎么还在偷懒什么?快醒醒!”
猛地睁开眼!我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虽然眼皮沉重得像被灌了铅一样,但我还是努力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在宫中。
一个长得跟四喜丸子无甚区别的脸立即塞满我的视野,她激动得像是要哭:“谢天谢地,娘娘总算是醒了,陛下都担心坏了!”
我认出她来,她是当年在延池伺候云卿的心腹侍婢,名唤瓷微,她出现在这,并且口称“陛下”,证明宫变已经结束,云卿真的得到了天下。
这是以前我设想多年的完美结局,现在却忽觉可笑无比。
“娘娘,您都昏睡十来天了,现下有没有觉得好受一点儿,太医马上就进来,您会没事的。”瓷微在我耳边不停地说着,吵得我心烦。
我终于开口说了第一个字:“水。”
因肺里呛了烟,嗓音也变得黯哑。瓷微给我喂了水,开启话头想要描述有谁对我的安危表示了关心。
我打断她的废话:“你为何要叫我娘娘?傅云卿在哪里?”
瓷微赶忙跪地,埋着头不敢看我:“娘娘……不可直呼陛下名讳啊……”
我刚想发怒,想找的那个人正好出现了。
“祺缪!”好几位太医都跟在傅云卿的身后,他疾步来到床边,伸手帮我掖了掖被角,这才又说道,“起来做什么?这才刚醒,若是再着了凉可怎么得了?”
傅云卿的语气里满是关怀,他一直都会运用这样的温柔战术,以前我还以为这真的是出自真心,被迷惑了许多年后,现在终于能够看透。真心亦或者假意,不过是一场戏,完全抵不过他的心计。
“我有话要说。”
也许是我的严肃,傅云卿便让屋内的人都退下,瓷微如蒙大赦般地跑了出去,转瞬间就只剩我和他。
谪仙般的人儿即使身着明黄,依旧散发着丝丝清贵之气,傅云卿先是张口,那眉目仍是像画像中的情圣一样温情:“祺缪,如今朕坐拥江山,一偿所愿,但这心中仍放不下你。嘉怡付出颇多,朕答应允她皇后之位。你只要点头,朕便封你为贵妃,今后会给你十足的宠爱,再也不会与你分开。”
多么动听的情话啊,可是这情话的背后又流淌过多少鲜血,我怎能忘?他连鸢喜的命都算计在其中,我何谈原谅?对我言爱,他却还能忍受和别人同床共枕的情节,可真是让我觉得好笑啊……渺小的我的确没资格去和他心中的家国天下抗衡,可他连拿出来比较都不屑!
心里忽然想到了傅荆怀,他也同样说过爱我,认真地说过、慵懒地说过、一遍一遍地说给我听做给我看,因为在乎,他绝对不会随意娶别人传宗接代,让我伤心难过,所以我才会被这样一个男人征服,在不知不觉中将心完全偏向了傅荆怀那边。
“傅荆怀在哪?”我没有理会他说的话,只是低声提问。
即便理由和时局多么的值得人支持,他也不敢正面杀了旧帝,毕竟他一直以贤明著称,绝不会在这个关头手刃兄弟落人话柄。可能只是像别的书中所记载的完美政变那样,他废了傅荆怀的帝号,会将其囚禁一生,更好一点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