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才明白,那天赵允嘉走得义无反顾,是因为他不够义无反顾。
当时已惘然(129)
那天,鉴成在允嘉门前等了整整一天。先是在楼下等,怎么按铃都没人接,后来有人上楼,他就跟在后面进去,敲门也没人应,他就坐在她门口的楼梯上等。
楼里住户不多,基本没有什么人上下。有个打扮考究的中年女人打着哈欠牵着只西施犬走过,那只狗看见他就汪汪乱叫,女人警惕地打量他一阵,初步判断不是贼,问“里面没人”,他点点头。
女人上楼下楼几次,最后一次上去,已经下午快四点钟,连狗都不朝他叫了。她看着他摇摇头,笑笑,“没人就下次再来嘛”。他点点头,摇摇晃晃地下了楼。
或许是饿过了头,他的胃和脑子一样近乎麻木。回去的路上,他想着允嘉会去什么地方,却丝毫头绪也没有,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出早晨她那固执而哀伤的神情,猛地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在公共汽车上。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允嘉。他希望她在他旁边,像从前那样用手指攥住他的袖子,那样至少他可以定下心来,把头脑里纷乱的思绪理一理。
汽车进隧道时,一阵昏暗,他眼前又像过电影一样现出嘉嘉第一次到他家的情景。他情绪很低落,觉得是举着白旗欢迎鬼子进城;她却无忧无虑地坐在三轮车后的藤条箱上边喝桔子水边对他笑得阳光灿烂,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不像拖油瓶,更像接收大员。
那时候他觉得她缺心眼,后来才知道,当时她心里也害怕,她也不喜欢那样,是没有办法:没有家,只好厚着脸皮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她用笑容去遮掩内心的胆怯。
当年歇斯底里地嚷嚷着要把墙上的瓷砖敲下来带走,或许也是出于对那个即将失去的家的依恋。
车子钻出隧道,夕阳依然明亮地照耀着,刺得他眼睛一阵阵发酸:嘉嘉去他家的时候带着一盒大头钉,因为怕他对她不好,后来,她把大头钉扔掉了,还把自己心爱的童话书给他看,他却没有好好照顾她,害她吃了那么多苦,还不自知。
回到宿舍,电话铃正在响,他立刻冲上去接。是向晓欧的。
“你上哪儿去了?我找了你一天,”向晓欧的声音不太高兴,“实在找不到你,喜糖我就自己订了,上次那种杂锦的我想想还是算了,颜色又不好看,昨天和嫂子看见一种樱桃巧克力,做成心形的,两颗心套在一起,一盒六粒,味道也不错,我一眼就看中了……喂?你在听吗?”
“在听。”
“我一眼就看中了,就订了三百盒。”
“三百盒?”
“我也觉得太多,可嫂子一定说糖发得越多越喜气,也是,你想,亲戚朋友邻居,你的同学、同事,我的同学、同事,有小孩的还得多给一份…再说,多订点还有折扣……还有,对了,我有个同学爸爸认识人,可以按成本价买迷你双面绣,八块钱一个,便宜吧,我想买十个给你带到美国去送送人,不是说美国人喜欢这些吗…还有丝巾…”
三百盒喜糖…八块钱的迷你双面绣…丝巾…
随后,鉴成照向晓欧的嘱咐,穿戴齐整,去一家餐厅见她来出差的堂舅。都是向家的亲戚朋友,京城来的堂舅讲话像领导发言,夸他“年少有为呵呵呵”,夸他们 “郎才女貌呵呵呵”,向晓欧调皮地一笑“难道我就没有才吗”,堂舅一拍蹭亮的脑瓜“才貌双全呵呵呵”,然后对他眨眨眼“厉害啊”。
那天晚上,他打开冰箱,看见允嘉带来的那瓶香槟,拿起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他出去买了几瓶啤酒,一口气喝完了;然后,他又出去买了几瓶啤酒;然后,他又出去买了一瓶洋河大曲,咕咚咕咚灌下去,抱着马桶吐了半天。
他还是每天早晚给允嘉打电话,从来没人接。她好像打定决心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十多天后,终于有了她的消息。那天傍晚,小王夫妇即将回来,他正在整理东西,打算搬到外公外婆那里暂住到结婚。桌上放着下午从楼下信箱拿上来的一堆信件和报纸。
向晓欧来了,还带来个西瓜。他叫她坐一会儿,她就坐在桌边翻报纸。
等他把储物间里自己的东西清理出来,回到房间,她站在门边,愣愣地看着他,“我…我先走了。”
“你怎么了?”
“我不大舒服,头…有点头痛。你不要送了。”她说着,也不等他回话,转过身,跑到门边,换上凉鞋,开门就走了,鞋跟“踏踏”踩着下楼的声音很清脆。
他回到房间里,桌上的报纸还摊着,被风吹得哗哗直动。他走过去翻翻,一张报纸里掉出一张明信片,是海滨的图案,转过来,后面写着:
鉴成哥哥,我想好了,你去结婚吧。
我又不想嫁给你了。我很好。真的。
祝你们辛福。
没有署名和地址,角上盖着青岛的邮戳。原来,她去了那里。
当时已惘然(130)
那张明信片上三分之二都是蔚蓝色,海水接着天空,难以分出界线。游人如织,一条长长的栈桥从海滩远远延伸开去,融进蔚蓝之间,栈桥的尽头是一个六角亭子,盖着明亮的琉璃瓦,再远一点,是海水中间岛上白色的塔顶。
是两天前寄出的,字写得大大的,一色往右斜,仿佛是允嘉在歪着脑袋对他说“你去结婚吧”。他的心里像被什么狠狠地戳了一下。
明信片边上有几道淡淡的灰黑色的痕迹,也微微有点皱,好像被很多人摸过。也许邮递员们传看过,随后好奇地想这会是怎么回事。
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可能会影响一生的决定写在明信片上,贴上两毛钱的邮票,由它经过无数人的手,任凭他们去揣测猜想。
鉴成拿起电话拨了允嘉的号码,心里暗暗期盼她或许已经回来,拨了好几次,却还是没有人接;允嘉没说去青岛干什么,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她不会回来了。
他坐在桌前愣了很久,回想着刚才向晓欧苍惶的神情,她说不定也是因为看见那张明信片才突然走了。假如向晓欧问起来,该怎么跟她说呢?
他下意识地又拨了向晓欧家里的号码,但是在第一声铃响停之前又突然挂下。
太阳慢慢地落下去,窗外的天色暗下来,一弯细细的月亮像是早已埋伏在天边,跃然从天幕里跳了出来。他心里电光石火般闪起一个念头:干脆就实话实说吧! 然后…然后事情也许就会变成琼瑶电视剧里那样,他变成里外不是人的男主角 ……当然做不出林瑞阳那种倒打一耙式的痛不欲生,但无论结果如何,起码心里爽快一点。
明信片上那几句话像是把他的心掏空了:那一天等在允嘉的门口,他那么渴望她在身边,潜意识里,也是希望她能借他一点勇气。毕竟,忘恩负义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他自己的勇气还不太够,还差那么一点。原来,他也是在心里祈求允嘉“你要抓住我”,可惜她已经被冲得太远,听不见他的召唤。
也是活该,从前允嘉需要他的时候,他放开了手,由她一个人在水流里漂泊。
他想不起究竟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喜欢赵允嘉,但是,多年以来,她在他心里一直有个很特别的位置:他可以骂她,却听不得别人骂她;他看不惯她的一些作为,可一旦知道她被人瞧不起,他心里像针刺一样;他可以花一个月的生活费去给她买件生日礼物,看见别的男生送她礼物,会难受到同她大吵一架;每次看见她受伤害,他都会责怪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心里有一块灰暗的地带,从前的家世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让他分分秒秒都想离开,天涯海角,永不回头。赵允嘉很不巧地就站在那块灰暗里,那块灰暗盖住了她脸上的阳光。
直到现在,才发现,无论心里那一块长什么颜色,他都没有办法真的将之割弃。即使漂洋过海,那些人,那些过往,也会在他的亲属表上如影随形。
向晓欧是他一心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她有许许多多可爱的地方;然而,允嘉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们的手里握着彼此的青涩年月,那些难为外人道的欢喜、心酸、痛苦、尴尬、难堪,知己知彼。
如果可以从头来一遍,他要教会允嘉幸福这两个字怎么写。她会好好学的,他也相信……有人真心对她好的时候,她也是很乖的。
首先,这关人家鸟事,其次,假如有人一定认为像他们这样长大的孩子有问题,那就算他们破罐子破摔好了,再其次,说不定真像允嘉说的,可以“负负得正以毒攻毒”,也许他们都不是很勇敢,然而两个人加在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勇敢。
如果可以从头来一遍。
向晓欧一连几天都没来找他,也没给他打电话,第三天晚上,他搬完东西,临走时打电话过去,是她妈接的,说“晓欧不太舒服,睡觉了”,问什么病,她妈说“就是头痛,胃口不好,可能天太热了吧”。
他默默地挂了电话,关上灯,给小王留张条子,说冰箱里那瓶酒请随便喝,然后锁上门。把钥匙放在信箱里。
两天后,他去拜别一位从前的老师回来,刚进门,外婆就叫他,“鉴成啊,怎么才回来,晓欧等你老半天了。”
向晓欧在堂屋里帮着外婆切西瓜,一刀下去,汁水溢出,红瓤黑子,是个好瓜,外婆有点得意,“怎么样,我说是好瓜吧,”向晓欧微笑着把洗干净的脸盘拿过来,“外婆的眼力可真好! ”
看见许鉴成,她转身从包里取出一大叠塑料纸包好的龙凤喜帖,又递给他一张名单,“都印好了,挺不错的,你写一半,我写一半吧,”她还是微笑地看着他,“记着写竖行的,字不要压住图案。”
“要不要让他外公帮着一起写?”外婆起劲地提议,“他外公字也很好的,从前洋行里做过文书的。”
“那怎么好意思,”向晓欧笑着推辞,“还是我们自己写,一人一半,也很快的。”
他从来没有真正弄明白过,向晓欧到底有没有看见那张明信片。
喜贴…酒席…祝贺电话…
有时候,生活像一个走步机,踏了上去,就不由自主必须跟着它的节奏。毕竟,走到现在,全是自己做的选择。
赵允嘉终于回来了。
再见面时,她对他说,“我也要出国了。”她给他看护照和上面的英国签证,“他正好在帮一个关系户的孩子办手续,趁机也替我一起办了,反正这种学校只要花钱,押金一交,马上寄来入学通知,爽气得很。”
去的是伦敦附近的一所语言学校。昨天拿到的签证,今天下午的飞机。如果不是他天天打电话,一打几次,她说不定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鉴成哥哥,没想到吧,我也要出国留学了。”
当时已惘然(131)
允嘉坐在公寓客厅中央的条纹柚木地板上,穿着短袖白T恤和牛仔裤,赤脚套着一双凉鞋,头发剪短削薄,松松地披在耳轮边,显得有点调皮。房子里空调开得很足,但她头上还是有汗渍,看得出忙了好一阵子。
他环视四周,已经整理过,大件家具虽然没动,仍然显得有点空旷,墙角多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一个箱子上搭着一个小小的时装包。那应该就是她的行李了。
“真的……下午就走?”来得太突然,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点点头。
“都已经整理好了?”他看看那两个箱子。
她又点点头,“也没什么东西要带,就是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忘了准备的也可以到那边去买…听人说伦敦夏天很凉,要穿毛衣的…”
过了许久,他说,“明信片收到了。”
“噢,”她说,低下了头,“青岛很好玩。”神情有点尴尬,随之又开朗起来,“听过英国的海滨也很多。”
“什么时候决定去的?”
“就是前几个星期,”她抬起头,淡淡地说,“有两个学校,一个在伦敦,另一个在约克,我觉得还是伦敦好玩。”
他默默地看着她,她偏过头去看窗户,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房子里打着空调,所以不觉得热,反而暖融融的挺舒服。
“钱够吗?”
“用一年应该没问题。”
鉴成想起那天允嘉给他的两千美金,要把它还给允嘉,她笑着摇头,“算了,给了别人的钱要回来不吉利的。或者,等我缺钱花的时候就跟你要,怎么样?”她认真地说,“到时候你不许不认帐。”
他想了想,觉得也行,就把自己美国学校系里的地址写给了允嘉,也抄了她学校的地址。
他把允嘉英国学校的地址放进口袋,仔细地看过机票,把上面的登机信息给她解释一遍。“你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吧?”
她点点头,“有些学校很坏,承诺的全不兑现,这一家应该不错,他认识的一个人的孩子去年去了,说还是很负责的,”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不过就是怕自己英语太差,到了那边人家说什么都听不懂…以前学的那一点,老是不用,也都忘光了…”她努了努嘴,抬起头来,眼睛里罩着一层不安,巴巴地看看他,又自嘲似地笑笑,“要是跑出去连花钱都不会,那可就真的惨了。”
“我买了这个,”允嘉想起什么,站起身来,去墙边箱子上的小包里翻出一个电子计算器一样的东西,“快译通,昨天刚买的,”她打开开关,按了几下,“这里存了很多对话句式,还会发声,你听,”她又按一下,机器里发出一个低沉的男声,闷闷地说 “Where is the bus station?” 允嘉转过头笑着说,“这就是问公共汽车站在哪里,还有,” 她再按一下,机器又拖腔拖调地说,“May I have a cup of hot coffee?” “这就是要热咖啡,不错吧?大不了到时候我就跟着它念。”她又神气起来,眼睛闪亮着。
和过去的好几次一样,允嘉又突如其来地为自己做出了决定,这一回走得更远,远得多。
这次去美国是他头一次出国,头一回坐飞机,虽说向往已久,也有点怕。允嘉却是要孤零零一个人飞去那个寒冷的岛国,在那里,没有人陪她,没有人照顾她,没有人可以替她叫一杯热咖啡。
即使这样,她也要去。
他突然有种感觉,她去青岛,还一个愿,恐怕也是做好了以后再也不回来的心理准备。
这些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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