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揉了一会太阳穴,远处哈得逊河上澄蓝的天空绵延到很远的地平线之外。
他坐回电脑前,点下巴黎转机那条线,临到确认,却又迟疑起来。最后,想来想去,还是买了从伦敦走的票。
从伦敦转机,能快一个半小时呢,他这么告诉自己。
订好了票,他给赵允嘉打了个电话,算起来他们有大半年没联系了。背景里全是嘈杂,她无可奈何地说,“我儿子这两天老是乒乒乓乓拿个塑料杯砸桌子凳子,好好的桌子都被敲出很多坑来… 你等一下……”她搁下话筒。
他隐隐约约听见她提起嗓门像是在喝止孩子,小孩咿咿呀呀地回嘴,一瞬间几乎后悔起打这通电话。
但他还是告诉了她。在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儿之后,他故意用随便的口气说,“对了,下个月要去一趟德国,在伦敦转机。你们那边天气冷吗?我在想是不是带件毛衣去…”讲完了才意识到多少有点别扭。
当时已惘然(147)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允嘉的声音传过来,“冷啊,德国比英国还要冷,你最好带件厚一点的毛衣来,你到德国出差?”
“嗯。”
“哪个城市?”
“法兰克福。”
“运气真好啊,”她像是不胜羡慕地叫起来,“听说法兰克福很漂亮的! 你这种出差简直是免费旅游。”
之后几分钟她一直在说法兰克福,后来又说到柏林和汉堡,越说越起劲,直到许鉴成打断她,“你那个地方…去伦敦还方便吗?”
她想了想,说,“要坐火车。”
“希思罗机场呢?”
“要转车。”
他吸了一口气,把声音放低,“去一次好不好?”停顿一下,又说,“我在伦敦只待两个半小时,不可能出机场。”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自己脸皮挺厚。他咬着嘴唇,心里突突直跳。
允嘉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问,“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我想看看你,”他硬着头皮说,“看你变成什么样了。”
她索性格格地笑了起来,“我比以前难看多了。”她这么一笑,电话里的气氛轻松起来。
他们约好在机场见面,允嘉抄下了他的航班和登机门号,她说,“到时见。”
“到时见。”
放下电话,已经早过下班时间,他关上门,走进电梯,按下底楼。门边的楼层数字一个个飞快地闪,他低头看看手表上的日期,还有一个月,再有一个月就能见到她了,这个念头像千万个小电流突突地撞着他的心。刚才说“到时见”,他满心都是欢喜。
可是当数字闪到1,他想起允嘉开始时那种顾左右而言它的态度,心中又慢慢冷了下来:她也许并不太情愿跑那么远去见他,或许也走不开,是他一再坚持才答应的。
其实也可以理解,但这种想法让他很难过。他为自己的坚持感到些许难堪。
向晓欧那个星期在波士顿参加一项培训,回去也是一个人,许鉴成在三十四街找了一间餐馆随便吃了晚饭,却还不想回家,就沿着马路慢慢地往前走。那个时间,每个街口都充斥着步履匆匆的人,各种肤色的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疲倦和冷漠,一排排黄色计程车泥鳅般在人群车流里穿梭,霓虹灯张狂地侵吞着初生的夜,帝国大厦顶端闪烁着红色的光点,他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街边的橱窗。
在高楼的阴影里,有一样东西突然跳进了他的眼里。在一家夏威夷风格的珠宝店橱窗里,几排戒指和项链中间,一根项链下面有个挂件,做成一只小的凉鞋,鞋面交叉几根细细的白金丝,中间托着颗小钻石,在灯光下晶莹璀灿,鞋底圆圆的,正好可以放进一只胖嘟嘟的小脚。
他盯着那个挂件看了一会,推门进去,问过价钱,六百多块,立刻买了下来。其实就是更贵,贵很多,他也会立刻买下来,因为知道赵允嘉一定会喜欢。
他又去旁边的梅西百货公司给允嘉的丈夫和儿子分别买了礼物。等坐上回家的车,心情已平静许多 …… 没什么,就是见一面,把礼物给她。
到希思罗的时候当地时间一点半,天空里罩着浓浓的白汽,远看也不知是雨还是雾。他办完手续换过登机牌,赶到约好的地方,等了半个小时却都没看见允嘉。他着急起来,左顾右盼,不停地看表,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这时广播里突然宣布由于天气原因,去法兰克福的班机晚点,推迟到六点起飞。他站在播放班机信息的屏幕前看登机口有没有变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猛地转回去。
是她。
看见赵允嘉的时候,旁边的一切,窗外的飞机、周围的商店、来来往往的人,甚至自己身上的高领开斯米毛衣和她身上的黑色格子内底大衣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只剩下她的脸,细眉毛下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微张的嘴,湿湿的发梢,带点懵懂的神情,仿佛不是从布莱顿坐火车,而是从悠远的岁月里风尘仆仆赶来。隔了很多人,很多事情,她还是她,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她比从前胖了,脸色也丰润一点,可能是生过孩子的缘故。头发留到耳下,微微烫出点波浪,看上去成熟了一些,但是一笑,眉宇之间里那份隐约的淘气像是从泛黄的老照片里直接拓印出来,同他心底的映象刹那间合二为一。
“鉴成哥哥!” 允嘉拉住他的胳膊,“鉴成哥哥! ” 她微笑地看着他。
“安德鲁昨天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老说肚子疼,一晚上都没睡好,后来带他去看医生,说没关系,配了点药,”允嘉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一面往红茶里浇牛奶,一面拿起面前盘子里的柠檬派往嘴里塞,“小孩子就是麻烦事多。”
他微笑着把自己那一块柠檬派也递给她,“不好意思让你跑那么远。”
她转过头看看他,笑了笑,“不过在火车上还真以为赶不及了呢。”
他偷眼看看自己手腕上的表,六点的飞机,从现在起,有三个小时同她在一起。
他把礼物给她,允嘉打开盒子,看着黑丝绒面上那个挂件,有一会儿没说话。抬起头来,眼睛里亮晶晶的。
“你喜欢吗?”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唇边带着点笑,低下头去,轻轻地说,“谢谢。” 声音很低,过一会儿,又说一句,“谢谢你了。”
当时已惘然(148)
允嘉好一会儿没讲话,接着清清嗓子,用手挑起那只亮晶晶的小鞋子,轻轻摩挲了几下,又放下来,笑着说,“上回到法国去玩,也买了一条这个样子的,不过没这个好看。”然后扣下丝绒盒子,连着包装纸一同和另外两样礼物放到了一边。
鉴成微笑着没说什么,心里有一点失落:要是放在小时候,拿到这样一份礼物,她会兴高采烈地立刻戴上,然后问他“好不好看”,说了“好看”,她再转个角度再问“这样呢”。而且,这样的项链,她已经有一条了。
允嘉从包里的夹层拿出一个扁扁的纸盒,里面包着一条领带,有点腼腆地笑笑,“随便买的,不是名牌,”又说,“我也没给向…嫂子买什么,”她把领带递过来,又笑了笑,“不过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下次吧。”
那是一条灰底斜纹的领带,中间交织黑色和藏青,看上去很大方。
“谢谢你。”鉴成隔着玻璃纸摸了摸真丝柔滑的质地,把它收了起来。
那一刻,他突然发现,变的并不仅仅是赵允嘉。面对她送的礼物,他也只会说“谢谢”而已。
距离上一次分手,隔了七年的岁月和天涯海角的距离。岁月和天涯,不知道哪一个更遥远,但可以肯定,岁月加上天涯,一定十分遥远。
他喝一口咖啡,问,“你出来,孩子有人带吗?”
她点点头,“有。”
“那店里呢?”
“他嫂子帮着看。”
“外面在下雨吗?”
“是雾。伦敦现在雾很少,今天不知怎么的这么大,”她摸摸前额边的头发,原本湿漉漉的发梢差不多都干了,“在派丁顿转车的时候刚好错过一班。”
“早知道就不麻烦你来了。”他又一次觉得过意不去。
“不是你说要看看我变成什么样的吗?”她又拿起一块蛋糕,“那你说,我变得什么样了?”
“你变得…”他又喝口咖啡,“你比以前长大了。”
“跟没说一样,还有呢?”
“其它的…没怎么变。”
她低头看看自己,“我可比刚来英国的时候重了整整十磅,”然后抬起眉毛,“没看出来?”
他摇摇头,“没看出来。”
她含着蛋糕笑起来,“骗人。”
“那我呢?” 他问,“我变了没有?”
她打量他一下,微微眯起眼睛,把嘴里的蛋糕咽下去,擦擦嘴,轻轻地叹了口气,点点头,“嗯。”
“变得怎么样?” 他好奇自己在允嘉眼睛里是什么样子。
“嗯…变得…”她嘻嘻地笑起来,“像个人样了。”
“也跟没说一样。”
她又想了想,神情正经起来,“反正…就是做人……应该去做的那种人。”她低下头,又往杯里倒点茶,“将来我也要叫我的小孩向你学习,做你那样的人,”她抬起头来,奇…'书'…网又带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做像鉴成哥哥那样的人。” 表情倒像是在代小安表决心,又可笑又可爱。
“学习什么?” 这一下轮到他吃惊了。
“学习你从小就有志向,想考好的大学,多念书,”她用勺子搅一搅杯里的茶,“我就不行。”
“你不是一直讨厌念书吗?”
“那是自己念不进去,不如人家,就索性讨厌,”她喝口茶,“今年夏天去了一趟剑桥,赶上他们一个学院的毕业典礼,我们还在那儿跟他们借了帽子拍照呢,”她说着高兴起来,“给你看,”一面伸手去包里拿出钱包,正要开拉链,突然停住,脸色有些尴尬,“没带在身上,”脸色立刻又晴朗起来,“反正好学校就是有气派,” 她抬头看看他,“当时我就想,将来我的孩子也要上剑桥,”她眼睛里喜气洋洋的,“不过,有时候真怕小孩子长大了像我一样不用功,那可就糟了。”
“不会的。”点心店暖融融的灯光罩在身上,好像周围的一切都离得很远,飞机声、广播声、人声,都在另外一个空间里,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在听她说她的梦想;而她在说,希望自己的孩子日后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你们打算要个孩子吗?”她问。
“以前一直很忙,现在打算生一个,在争取。”他联想到“争取”两个字背后的含意,不由脸红起来。
~奇~她却毫不在意的样子,点点头,“快点生一个吧,小孩子多可爱啊。”顿了一顿,又说,“麻烦是麻烦,可是等你把他哄得舒舒服服,他往你肩膀上一靠,手一搭,眼睛眨巴眨巴发起嗲来,你就什么都忘了。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书~他点点头。
她看着他微笑,“真的。”
他又点点头。
去法兰克福的班机没有再推迟,广播里开始通知乘客登机。
到第二遍通知,他说“谢谢你来”,她说“该谢谢你”;他说“那我走了”,她说“再见”;他说“快点回家吧”,她点点头。她说来的时候花了两个多小时,那么现在就走,回到布莱顿也要八点了。
那班飞机乘客很多,登机门前排了几条长龙,临到把登机牌递出去的时候,许鉴成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使得他立即说声“对不起” 然后转身就往外跑。
飞机就要起飞了,但他真的想知道,她有没有走。
当他看见那个黑色格子翻领大衣的身影静静地站在落地窗前时,心里仿佛有千万个旋涡转动起来,一时间翻江倒海。
他颤着声音叫“嘉嘉”,她的肩膀一抖,过好几秒钟才回过头来,脸上全是泪。
她愣愣地看着他,“鉴成哥哥,我想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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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嘉抽抽鼻子,伸手去抹脸颊,一面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泪水还在不停地朝外涌。她索性放弃了,就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他当场抓住。
那个神情把他的心碾碎了。
那颗被碾碎的心里只有一句话反复回荡,“鉴成哥哥,我想你啊…”
他紧紧地把她抱进怀里,急促地说,“我也想你啊,嘉嘉,哥哥也想你…哥哥也想你…”他的嘴唇贴上她柔软的嘴唇,鼻子一阵阵地发酸。这些年来,很多次,他以为她已经忘了,便也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做久了,看着像真的一样。但刚才允嘉那副无助的神情让日积月累的思念从心底迸发出来,顷刻间传递到全身每个角落,让他忘记了其它的一切。
允嘉先是轻轻挣了几下,随后就伸手抱住他的肩膀。他更加用力地吻她;他要她明白,他也没有忘记。
窗外的天空比刚才明朗一点,空气里飘着淡淡一层雾,几架飞机排着队缓缓从跑道那头滑过来。
他们像是从一场梦里醒过来。允嘉的头柔顺地贴着他的脖子,右手握成拳头放在他胸口,食指上有道弯月型的疤,红红的。
“这个怎么回事?” 许鉴成抓起她的手问。
“烧菜时给油烫的,”她说,“上回有个厨师请假,我去顶,客人又多…不要紧的,一下就好了。”
鉴成把她的手翻过来,手心里靠指根的地方长了几个浅浅的茧。他用手指一个个轻轻地揉着。
她轻轻笑了起来,“痒。你放开。”
“不放。”他抓得更紧,然后用自己的手扣紧她的。
她的确比以前胖了,手却没有变,还是小小的,坚硬的,放在他的手里,骨节清晰分明,握牢了,刺得手心微微的痛。允嘉说过手硬的人命硬,还说,脚上长反骨的人会离家远,果真如此。
他碰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立刻又移开了。他不想去看,何况,自己手上也有一个。
他低头看看,允嘉还是安安静静地伏在他的胸口,低垂着眼睛,睡着了一样。
“喂。”他轻轻地摇摇她。
“嗯?”
“那天早上你为什么走?”
“哪天?”
“就是那天。”
她半睁开眼,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那时候心里很害怕。”
“怕什么?”
“我怕你会不要我。”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要你?”
“从小到大,我都是被人家拣剩的。我怕你想来想去,到头还是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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