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读者文摘”上,有篇文章吸引了他的注意,题目叫“小王子的最后一次飞行”,讲1998年9月的一个清晨,一艘渔船在法国马赛港边的水域捞起一个银镯,上面刻着“安东尼。圣修伯里”,凭这个线索,他们从深海打捞出一架J系列P38型飞机的碎片,后来证实那就是失踪多年的安东尼。圣修伯里的飞机。最惊人的是,种种迹象表明,当时他是自己开着飞机冲进海里,是为了逃避人生、家庭、事业中的失意。
那个谜终于揭开,“小王子”的作者是自杀的;历史学家们雪上加霜地说,在生命最后一刻,他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文章最后一句是,“不过,世界各地的小王子迷们也许宁愿相信小王子的预言,‘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这不是真的’。”
他看着那句话发了一会呆,站起身来,走出去,到车库里,打开已经蒙尘几个月的皮箱,从里面取出本皱皱的小画书。做这一切时,都是茫茫然的,翻开后记里的作者介绍,看见圣爱苏伯里在1912年把自行车改装成飞机、用床单做成翅膀,自豪地说“你们将看着我起飞”时,心里猛然涌上一阵酸楚:后来爱苏伯里果然当上了飞行员,很多人看着他起飞,却没有人看他降落;多少年里,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直到科学家们开始打捞飞机残骸,他的家人居然还反对,因为觉得这样做是 “亵渎了小王子的神话”。是担心“亵渎了小王子的童话”还是害怕影响了小王子的版税?
人生里那么多无情的事,用生命写出的童话也不可幸免地满目疮痍。
画书封面上,绿衣金发的小人儿依然站在他小小的星球上,站在两座火山中间,打扮得整整齐齐,凝望着星球外面的世界,脸上带点惊讶,带点郑重。
他是在等待那一阵后来让他追悔不已的季风吗?
那样一个小人儿,没有人能亵渎他的童话,因为他可以为改正错误不惜付出生命。
那天晚上,一直情绪索然,也谈不上原因,就是什么事也不想做,心里翻来复去一些零碎的画面。后来,在床上,向晓欧才刚刚开始,他就匆匆地结束了。
“可能这次出去时间长了一点。”许鉴成从她眼睛里看见一点失望。
过一会儿,她悄悄地从被子底下伸过手来;他看着她眼里的柔情,迟疑一下,歉意地笑笑,“明天吧。”
向晓欧缩回手去,把微红的脸偎在被褥和枕头间,过一会儿,问他,“你觉得…同以前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什么?”
“就是那个…”她的脸更红,“Catherine她老公又出花头了,还说她从生过孩子以后那个地方就松得像麻袋,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听了差点气死。”Catherine就是邻居家那位张太太。
“你们女人怎么什么都说?”许鉴成听了微皱起眉头。
“你们男人才什么都说,”向晓欧瞪一眼,又推推他的肩膀,“唉,我呢?”
孩子在隔壁哭起来,向晓欧的妈在哄他。
一个小时以后,他朦朦胧胧地睡去。脑子里切换到另一些片段:他告诉太太她的“那里”一点没变;向晓欧说生孩子太苦,不想再生了;丈母娘走的时候给她好好买点东西带回去;记得周末把车拿去保养;张先生再不识相,文明宫刑很有提前的可能,那老兄就等着写史记吧……
结婚七年了。
感恩节,他们去把向晓欧戒指上那枚钻石换成了半克拉。
“等到十周年,就换成一克拉。”她笑着用英文说。
他点点头。“蒂凡妮”那位高翘兰花指的男店员无限深情地看着他,仿佛看见一张可以反复兑现的支票。
汤骥伟知道后,在电子邮件里寄来张图片,上面画一个巨型的老头乐。
他笑着回信,“留着自己挠吧。”
他们会有十周年,下一个十周年,再下一个,然后是 –…… happily ever after; 就像那些童话里说的。
童话有很多种写法,大多数是幸福的结局;“小王子”,是个异数。真理,在大多数人手里。
这个新年,没有收到赵允嘉的贺卡。他寄出的卡,也没有答复。直到一个多月后,2006年两月份,邮箱里出现一封来自英国的信,上面照例密密贴了好几张女王头像,字却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个粗手大脚,却写得端端正正,四平八稳,寄信人一栏用广东式拼音署名“钟家豪”。
当时已惘然(158)
许鉴成站在邮箱边就开始拆信,但对方或许为了防止邮寄途中撕破,把信封四边上都仔仔细细用胶带纸贴牢,一下还撕不开。
他拿着信和一卷报纸广告进门,连鞋都没来得及换就走入客厅,找出剪刀把信封剪开,抽出信纸。
信纸三张,对叠又对叠后显得格外厚,字密密麻麻,有几块修改液留下的白点,有一行干脆整个涂掉后重写,看得出写得很辛苦。
“许鉴成先生台鉴”,对方这么开头。
鉴成顺着那些粗手大脚、端端正正的字往下念,从某一句开始,他的心突然停住了,眼前粗黑的大字一个个跳起霹雳舞,捏着信纸的手发颤,最下面一张纸悠悠地飘下去,覆在皮鞋上。他想去捡,人却完全僵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
过了好一会儿,知觉恢复了,五脏六腑却像开了锅,一颗心在那上面跳啊跳个不停,仿佛随时会从胸腔里飞出来。
他把手里的两张信纸翻来复去读了几遍,到一句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单薄地振荡,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她于二OO五年十一月三日,布莱顿依林沃路贝尔蒙公墓入土为安,享年二十九岁”,这句话他念了几遍,越念越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像是冥冥中有一只手捏住他喉管硬挤出来,挤到只剩最后一口气。
她于二OO五年十一月三日,布莱顿依林沃路贝尔蒙公墓入土为安,享年二十九岁……
享年二十九岁……
许鉴成弯下僵硬的膝盖,慢慢地从地上捡起最后一张信纸,腰却像有千钧重,一下就坐在了地毯上。
那张信纸上是结尾,要他“节哀顺变”。
落款下附详细地址和电话号码,礼貌地说日后如有意去英国吊唁,请与他联系,然后体贴地列出从希思罗和盖特沃机场分别去布莱顿的坐车路线,还画了一张地图,标出他家在布莱顿的大致方位和旁边几条主要街道。
到最后,也像是累了,签名有些潦草。
她于二OO五年十一月三日,布莱顿依林沃路贝尔蒙公墓入土为安,享年二十九岁……
他的心里反复响着这一句话,像是怎么听也没听懂,越听越像个拙劣的玩笑。
上回听见“享年”这个词,是电台里,人家说梁弘志“享年四十四岁”;当时他想,这个人真是短命。
他转身拿起茶几上的电话,颤着手照信上写的电话号码拨去,铃声响过四下,有人拿起听筒,是那个厚实的男人声音。
许鉴成报上名字,对方好像也料到他收到信就会打电话去,立刻改换声道,基本上把信里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是在刷她店里的天花板的时候出的事…那块天花板,其实人家已经弄得蛮好,可是她一定说想要自己刷,讲人家刷的不平,那么我说等我休息帮她一起弄,她说自己弄就好…”电话里停了一会儿,“后来她就自己弄,结果大概不当心,从梯子上摔下来…那个梯子其实也不是很高…可是摔下来,正好撞到后脑…后来我回家看她还不在,就去找她…”
电话里又停顿了,过一会儿,慢慢继续下去,“不过,后来医生说,她那样子,当场就失去知觉,应该没有什么痛苦。我看她脸上…也很安静…”
“那天,她爸爸妈妈都来了,中国大使馆帮忙安排的,她妈妈哭昏过去…那个时候,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钟家豪的广东国语一个个字针一样穿过耳膜扎进他的心里。
他伸手抹掉话筒上的几滴水,“是哪一天?”他舔舔干涩的嘴唇,“去年,哪一天发生的?”
“十月…十月二十六号。”
“什么时候?”
“晚上十点多的样子吧,后来医生说大概是十点二十分左右。”
放下电话,他靠着沙发,又坐了很久,两手的指甲紧紧嵌进手心,直到发痛为止。
手上的信纸,刚才的电话,都是真的。
嘉嘉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嘉嘉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后妈去了深圳后,他就和她失去联络,上次回国给赵诗人的地址也是旧的。
嘉嘉走了那么久,他居然今天才知道。
十月二十六号晚上十点二十分,美国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他在心里一遍遍机械地念叨那个时刻。当时,他在干什么?他在哪里?
突然,像有一道闪电在眼前划过,他猛地站起来,跑进书房,打开电脑,调出去年十月底从洛杉矶回纽约的机票记录,那次回来,就是十月二十六号,降落时间是四点三十分。
他记得那回飞机晚点了足足一个小时,美国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他应该还在空中。
他记得那天,在肯尼迪机场上空,飞机一遍遍地盘旋,就是不肯降落,他头上那块疤突然没来由地痛了起来。
许鉴成伸手摸摸额头,什么反应也没有。那一次,是那块疤最后一次作痛。
会是偶然吗?还是注定的感应?
有人说,一个人离开世界,灵魂会收集从前的脚印。陆地有海洋分隔,天空却是相连的。会不会是她的灵魂在即将离去之时,从世界的那一头千里迢迢而来,在他的头上踩下最后一个脚印?
那是她在他身上留下的记印,所以她要再看一看。那天,他的疤痛了很久;她是不是有点舍不得?
当时已惘然(159)
他坐在书桌前看天色渐渐暗下来,太阳一抖身掉到了远处的屋顶下。还是冬天,天黑得早,对街的人家一户一户点起了灯。丈母娘在厨房里做晚饭,锅碗声响个不停,向晓欧今天去健身,要七点多才回来。
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允嘉问他,“你什么时候再到英国来?”
他为什么不去呢?当时去了,无论发生什么,结局如何,最起码可以多见她一面。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保重”,他说“你也保重”;她叫他保重,自己怎么会弄成了那样?
他猛地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把书桌上一叠书本文件齐刷刷地朝地上扫去,然后又是一叠,再一叠,有些书很大,掉到地上“扑通通”作响,他却还像觉得响声不够,抬脚用力地把它们朝房间四处的角落踢过去,一本本撞到墙停住为止,仿佛那些书就是他自己。
向晓欧推门进来叫他去吃饭时,惊讶地张开了嘴,“你…怎么了?”
他从满地乱七八糟的书中间慢慢回过头,看着她,无力地说,“她死了。”
“她?”
“赵允嘉死了。”
那天他没去吃晚饭,一直坐在书房的黑暗里。门虚掩着,隐隐能听得见客厅那边饭桌上丈母娘在和向晓欧说话。
“哎哟,怎么会这样?”丈母娘很震惊的声音,“多大年纪?”
“比鉴成小几岁,应该…三十岁吧。”
二十九岁,他在心里说。允嘉小他四岁,还在的话,应该三十岁,可是她不在了。
今年他三十四,她还是二十九。她再也到不了三十岁;十八岁的时候她说女人二十一岁最漂亮,到三十就老了;她永远也不会老。
那时候她想当明星,想嫁有钱人,想如何如何,他觉得她做什么事都急不可耐。会不会是命里注定她只有二十九年,所以一生都被时间鞭策着?
“啧啧…”丈母娘长叹了一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从前看她演的电视,小姑娘长得蛮漂亮的,怎么…”又叹一口气,“作孽啊。”
外间静默一会儿,她们开始讲别的话题。向晓欧叫她妈以后做番茄炒蛋不要用蛋黄,光用蛋白。
“那哪能吃呀?”
“习惯了就好,蛋黄吃下去都是胆固醇。”
“蛋黄呢?”
“扔掉吧。”
“那多可惜。”
“美国鸡蛋最便宜了。”
“对了,隔壁陈先生的爸爸说法拉盛有家中餐馆的桂花酒酿圆子做得很正宗,我把地址抄下来了。你不是老说想吃酒酿圆子吗?”
……
门缝里透进来一线光,斜照在地毯上,外面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在番茄炒鸡蛋和酒酿圆子中间,赵允嘉死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晚上,向晓欧进来,已经换了睡衣。她打开灯,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他说不饿。
“我给你下点面吧。”她的脸色微微有点生硬。
他摇摇头。
她还是给他下了碗面端过来,另外几碟晚饭的菜做浇头。
他当着她的面吃了两口,再也咽不下去。
“我待会儿再吃。”
“我去睡了。”
他点点头。
向晓欧转身出去,又回过头来,看看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他也看看她,又点点头。
他一夜没睡,看着窗外人家的灯一户户熄灭。天上微微下起小雨来,从午夜某一个时刻,草坪上的自动喷嘴开始喷水。郊区的天空开阔,夜幕里嵌着一点一点星光。
“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这不是真的。”
要不是真的该有多好。
去年感恩节他陪向晓欧一同去买戒指,她已经不在了;圣诞节他们全家点缀圣诞树,她已经不在了;过农历年他们去唐人街看舞狮子,她已经不在了。
那么多他带着微笑度过的时刻中,她已经不在了。他居然还在笑,就好像天上明明在下雨,水龙头还无知无觉地喷水。
这些想法让他心碎:他不可能和她共度那些时光,但起码知道她是在这世界的另一个地方,过着大同小异的节日,也是在微笑,或许在同一时间想起他,想一会儿。现在,连这点期盼都没有了。
小王子的童话也许有更无奈的一个版本:没有那条蛇,没有倒霉的飞行员,小王子困在了撒哈拉,除去天空就是黄沙;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也不想去其它地方,因为这里起码是离他自己的星球最近的;他每天从清晨就开始耐心地等太阳落山,因为悲伤的时候,最喜欢看日落;小王子总也不习惯地球上一天只有一次日落,但是每到星星出来,他就在心里欢呼,那些星星,每一颗都是一个会笑的小铃铛在夜空里摇啊摇,它们在闪耀着,一起对他微笑,那就说明他的那朵玫瑰花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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