鉴成摇摇头,“随便你。”
开学半个多月后一天傍晚,鉴成放学回家不久,电话铃响起来,允嘉在那头问,“我妈回来了吗?”
“没有。”
“你爸呢?”
“也没有,就我一个人。”
允嘉的声音听上去如释重负,“那你快到我们学校教务处来一次,就在进门右手那一栋红砖房子二楼。”
“干什么?”
“你来了就知道了。”
“肯定没什么好事”鉴成心想,跨上自行车急匆匆地去允嘉她们学校,一面寻思着她又惹了什么麻烦,暑假作业都做完了,这几天没听她说有什么考试,今天上学好像穿的是长裤啊…
到了学校教务处,他一眼就看见允嘉,她全身上下湿漉漉的,头发披散下来,低着头靠墙站着,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一个秃了半个脑壳於是把另半个脑壳上有限的几根毛拉过去支援边疆搞得欲盖弥彰的胖子正在慷慨激昂地训话,烂苹果站在窗边的办公桌前一言不发。
他一看形势不妙,立刻赔上笑脸,“各位老师,对不起,我来晚了。我是她哥哥。”
胖子斜他一眼,明显很不高兴,“她没有父母吗?”
“爸爸妈妈还没下班。”
胖子一挥手,“那等他们下了班再来领她回去。”鉴成看那架势,猜想他应该就是教务处长之类的角色了,心里盘算着怎么对付,好在对面几个老师大概也急着回家,趁机插进来打圆场,胖子才松了口,用一个设问句开头,“你知道她干了什么吗?”然后又一番慷慨激昂,鉴成逐渐明白了,原来今天下午,允嘉不知怎么搞的和另一个班的一个男生在操场后面的小河边吵起架来,吵着吵着就把人家推到河里去了,自己也掉进去弄成了一只落汤鸡。
“我跟你说过了,他也推我的。”讲到关键情节,允嘉突然插了进来,声音不高,却硬梆梆的。
“你听听,你听听,好多同学都看见了,她还在狡辩。人家男同学都被她打哭了,她倒还若无其事,”胖子又激动起来,头上的毛跟着一颤一颤,“一个女同学,弄成这副样子,啧啧…啧啧…已经是毕业班了啊…”然后上纲上线到“三岁看老,这个样子将来长大到了社会上…”
鉴成对允嘉使个眼色,示意她马上闭嘴,然后一个劲地陪不是,他看见允嘉狠狠地瞪着他,心里没好气“惹出这种鸟事害我来陪绑还看什么看”。
胖子终於消了气,让鉴成领允嘉回家去好好反思,写一份检查让家长签字然后明天带到学校来。
走出办公楼,一阵凉风吹来,允嘉抱起胳膊打了个冷战。鉴成想想,脱下身上的衬衫,“去厕所把衣服换了吧。”
允嘉撅着嘴一言不发。
“快点。”他不耐烦了。
允嘉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伸手接过去,“你就穿背心吗?”
“有什么办法。”
两人一路无话。吃过晚饭,鉴成盯着她写检查,她无精打采地对着一张白纸发呆,一口气喝了几杯水,说自己头疼,一会儿又说眼睛疼。鉴成不理她,等到九点多钟,他才开始发现情况不对,允嘉两眼通红,额头滚热,呵出来的气很烫人,一量体温,他吓了一大跳,四十度三。
等他和爸爸把允嘉送到医院急诊室,她已经烧得昏昏沉沉,抓着鉴成的那只手像火炭一样。
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立刻给她挂针。急诊室的冰袋正好用完,於是医生开了张条子叫他们去后面住院部八楼拿,“快点,烧得这么高,不及时降温万一烧坏脑子就糟糕了。”
鉴成接过条子立刻朝住院部飞跑过去,搭电梯上八楼。很不巧赶上医生护士交接夜班,电梯几乎每层楼停一下,一停就进出好多人,让他越来越心焦。等拿了冰袋,他索性直接从楼梯下去。等他气喘吁吁到了底楼,从五级高的楼梯上跳下地的那一个刹那,两个冰袋粘住了他的手,扎得他掌心发痛,心里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害怕攥得紧紧的:假如真的不巧,这小丫头的脑子被烧坏,以后变成个小白痴或者小花痴,像“天涯同命鸟”里那个老是冲着人流口水傻笑的山瑞那样,可怎么办?
除了当初知道妈妈“癌症扩散”就等於“必死无疑”的时候,他好像还没有这么害怕过。
他愣了一下,然后没命地往急诊室的灯光奔去。
到下半夜,允嘉的烧渐渐开始退了,也不再说胡话,安分地睡着了,脸上红红的,神色很平静,头上的汗把头发根洇得潮乎乎的,嘴唇微微张开。鉴成伸手到她唇边探了探,呼出来的气不那么烫了,才稍稍放下心来。他凝望着允嘉的睡相,心里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刚才是带着她一起出去玩,不知怎么搞的,她在人群里走失了,自己兜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又把她给找回来,还没来得及高兴或者责备,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再也,再也不能让她到处乱跑了。
后妈接到消息赶来,叫他和爸爸回家去睡觉。他们顶着午夜的凉风骑车,到快一半路,他突然又害怕起来,担心天亮后允嘉的烧会蹿上去,以至於爸爸跟他说话都心不在焉。
很多年以后,许鉴成才明白,其实,害怕,是一种很昂贵的感情。需要很多东西,才会使一个人去为另一个人害怕。
可惜,害怕,也是一种很容易被遗忘的感情。一旦不再需要害怕,人往往也就不再记得,曾经那样害怕过。
第二天下了课,他去看允嘉,她已经搬到住院部。
允嘉躺在床上,一看见他就哑着嗓子叫起来,“你还知道来看我啊?”
鉴成哭笑不得,“你忘了昨天三更半夜是谁把你送到医院的吗?”
“我要回家,”允嘉看上去精神很不错,“我已经好了。”
“不行,你现在烧退了,都是吊的针给压下去的。医生说你起码要住一个星期。”
允嘉用不扎针的那只手抓抓头发,眼睛一转,“那我的检查就不写了噢?”
这句话让鉴成非常高兴,看来她绝对不会变成傻子。
“当然不写。管你做错什么,叫你湿淋淋地站在那里挨骂,一骂两个钟头就是他们不对,真逼急了我们告到教育局去,说他们虐待学生,哼,还是女学生。”鉴成想起昨天那个光头一脸的假正经,心里不由来气。
允嘉看了他一会儿,突然眯起眼笑了,“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是帮我的。”
“既然知道,你怎么不争点气呢?害我站在那里陪你挨骂,脸都丢光了。”
“其实…其实我没有错,”允嘉这才委屈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他听,“上体育课,我的排球滚到他们班的地盘上,那个脓包捡了就是不还给我,要我叫他一声好听的,我当然不肯,结果他把球扔到河里,我逼他去捞,结果跟他打起来,然后我们就一起掉下去了。我承认是推了他,可是他也绝对推了我。他不推我,我怎么掉得下去?他们有一帮人,后来见了老师就串通起来诬陷我。”
“这些你昨天跟老师说了吗?”
“说了,他们不相信。那个脓包在操场上神气活现,一进教务处就像死了爹妈一样躺在地上拼命哭。还有,他们家是校长的亲戚,所以电灯泡对我特别凶,我一开口他就骂人。”
“他妈的,”许鉴成一拍床沿,“以后再碰到这种无赖你也哭,哭得比他还响,还难看。哼,‘人家男同学都被她打哭了’,没种,打哭活该。”
“我也想哭的呀,”允嘉无可奈何,“可是那个脓包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搞得我想哭也哭不出来。真的,你看见了也会想笑的。他的鼻涕口水像化掉的麦芽糖一样粘得到处都是,恶心死了…”
他看着允嘉一脸的无辜,忍不住伸手去括括她的鼻子,“想不想吃什么?”
“冰淇淋。”
“不行。”
“那么桔子水。”
鉴成去给她买来一盒桔子汁,允嘉吸了一口,皱皱眉头,“没冰过。”
“你还在生病,不能吃冷的。”
“明天你帮我带面镜子来,我妈自己一天到晚照镜子,想不到给我带。还有,给我把那本‘小王子’ 也拿来。”
第二天,他带着一面小镜子、一盒桔子水和“小王子”到医院的时候,后妈还没来,允嘉睡着了。他坐在她床边随手翻着“小王子” 。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允嘉在问,“你看到哪里了?”
他把手里的书给她看,那一章正好讲到小王子下定决心离开了他的小行星,他清理了上面的火山,拔掉残存的面包树根,然后最后一次给那朵玫瑰花浇水。那是很伤感的一章。
“你什么时候醒的?”
允嘉摇摇头,“我根本没睡,刚才是装的。”
“干嘛装睡?”
“我就是想看看假如我睡着了,你一个人会干些什么。结果你坐在那儿看书,一点都没劲。”
“你真够无聊。”
“我还是觉得小王子最后没死。因为书上说没有找到他的尸体。虽然蟒蛇能吞得下大象,可是那条蛇跟他那么好,咬他是为了帮他的忙,根本不会舍得吃他。”允嘉看看鉴成手里的书,认真地说。
鉴成点点头。
“可是我很怕等他回到自己的星球上,那朵花已经被羊吃掉了,或者老是没有人浇水,干死了。那样的话,他肯定会难过得要命。不过,我想,应该不会的吧。”
鉴成又点点头。如果花真的被羊吃了,夜空里五亿个会笑的小铃铛都会沉默,所有的星星都会黯淡。应该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当时已惘然(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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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成把桔子水打开,插上吸管,递给允嘉。允嘉一口气吸完半盒,满足地咂咂嘴,“嗯,好喝。”
“吃苹果吧,”鉴成从床头柜上的水果篮里拿出个苹果准备削,允嘉叹口气,“唉,你们这些人大概是电视看多了,觉得看病人就要削苹果,来一个人削一个苹果,诺,你爸来削一个,我妈来削一个,上午我外婆来削一个,下午我同学来也削一个,他们削了我就得吃下去,还要做出高兴的样子,等我吃完呢,他们也就高高兴兴走了。现在我肚子里已经都是苹果了,再削,你自己吃吧。”
“那你看书吧。”
允嘉摇摇头,把“小王子” 放到枕边,“我背都背得出了。”
“背得出还叫我拿来?”
“等你走了再看。”
“现在干什么?”
“跟我说话。”
“说什么?”
“说什么都行。”
“今天挂了几瓶针?”
“四瓶。上午两瓶,下午两瓶。”允嘉给鉴成看左右胳膊上的针眼,“这儿,这儿,还有这儿…”针孔在她白皙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上显得清清楚楚。
“痛不痛?”鉴成轻轻把住她的手臂。
允嘉摇摇头,“护士都说我的静脉好找,针一下就扎进去了。”然后嘻嘻一笑,“我现在觉得生病也蛮好,不用上课,那么多人来看我,都笑眯眯的,谁也不骂我,你还给我买桔子水。”
“你爸来看你了吗?”
“我妈没告诉他。”
“你想不想你爸?”
“有时候吧,”允嘉把膝盖曲起坐在床上,把头埋在膝头,“挨骂的时候最想,我爸很少骂我,不过,他也不大管我…上次我去找他,他连留我过夜也不肯。。。”她突然抬起头来,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鉴成,“鉴成哥哥,我妈说你妈是生癌死的,是不是?”
鉴成默默地点点头。
“你想你妈吗?”
他又点点头,“想啊。”
允嘉沉默一会儿,轻轻地说,“有时候我觉得你比我要倒酶。我想我爸,还可以跑去看他,你想你妈,连看都看不见。”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初秋的夕阳斜照进来,落在允嘉略微蓬乱的刘海上,飞起几点微光,她眼睛里也泛着同样的光,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鉴成突然一阵心酸,一时不敢去看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牛头不对马嘴地蹦出来一句,“以后好好念书。”
允嘉点点头。
一个星期后,允嘉出院。这场大病的确帮她免掉了当众检查,把校长侄子、出名的“呆霸王”痛打落水狗的英雄事迹也为她在学校里树立了一点江湖地位,从此没人再敢招惹她;而允嘉也收敛许多,不像从前那样野,每天回家规规矩矩做作业,做完了给鉴成检查,渐渐的,成绩又有了点提高,虽然不过只到班级中游水平,至少老师不会把家长叫去“吃小灶” 了。
一个星期六,汤骥伟来他们家玩,送给允嘉一只天蓝色的卡通电子表,面上是米老鼠头像,掀开来,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电子计算器。那是他们家一个拐弯抹角的台湾亲戚来探亲时送的礼物,在当时算是比较稀罕的玩艺了。允嘉兴高采烈,缠着汤骥伟学手表的各种功能, “汤哥哥” 长“汤哥哥” 短。
“太贵重了吧。” 许鉴成微微皱了皱眉。
“还好,我那些堂妹人手一块呢,”汤家四房合一子,他共有五个堂妹,“在台湾挺便宜的。”
“那你可以留着自己戴啊。”
“这个式样男孩子怎么戴,再说,我早就有手表了。”汤骥伟戴的英纳格是考上重点高中时他爸爸送的礼物,他平均一天要高高抬起手腕看五到十次。相比之下,许鉴成手上那块十几年旧、爸爸淘汰下来的“上海牌”手表要寒酸到不知哪里去了。
“她才这么一点大,戴什么手表?”
“什么叫‘才这么一点大’,我明年就上中学了!”允嘉高声抗议。
“就是,许鉴成,你别老把她当小孩。再说,就算是小孩,时间观念也是很重要的,”汤骥伟瞄瞄许鉴成的手腕,“我看你那块表也该换一下了,现在谁还戴这个款式,起码弄块电子的嘛,天天拨,多麻烦。”
“机械表耐用,一块能用上二十年呢。电子表能用多久?”许鉴成看看自己的手表,轻轻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汤骥伟家世比他好,偶尔言语里会流露出一点居高临下的姿态,他从没介意过,不知为什么,今天却不舒服起来,看着允嘉对着“汤哥哥”满脸笑容,隐隐约约有点失落,又说不上为什么。汤骥伟走后,允嘉立刻转口叫回 “乌克兰大白猪”,鉴成明知道她这样不厚道,却头一次没替他感到委屈。
进高中后第一次期中考,骡子和马都牵出来溜过,初步定下了逐鹿中原的格局。汤骥伟考了年级第五,许鉴成也考得不错,但差一位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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