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想过有孩子总是麻烦点,不过,再一想,阿允不那样,大概也不会得看上我…”
“那个时候Aster不记事,后来她大一点,就让她叫我爸爸,我们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样好…这件事我哥哥嫂子知道,他们当然不会讲,当初那批老夥计差不多都走了,剩一个,过两年也打算退休回马来西亚,他嘴紧,也不会乱讲… ”
许鉴成手里的烟继续燃着,那条火红的线慢慢往上挪,一段灰烧下来,落在他的裤子上,他抖一抖,又拿起烟来抽一口,满嘴里一股苦涩。
钟家豪一支烟抽完,用力地把烟头按灭在坐椅中间的茶杯座里,“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过她从来不说,有次我问,她就很不高兴…后来我想,她大概是碰到了坏人…”
这个时候,前面公路上不知不觉空出好大一段,道路开始疏通,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起喇叭,钟家豪如梦初醒般发动引擎。
谈话继续,气氛平和许多。
“你老家广东哪里?”许鉴成问。
“台山。”
“那里华侨很多。”
“穷啊,土地不长东西,只好到外面去找钱,我八岁跟父母去了马来,十七岁到新加坡,然后是英国,”他叹口气,“估计要老死在这里。”
“回过中国吗?”
“前年母亲死的时候同哥嫂一起去过一次,她要叶落归根,骨灰放回台山祖坟,阿允也一起去的。”
“你很厉害,自己做老板了。”
“小本生意,混口饭吃,怎么好同你比,”他淡淡地说,“听说你太太也好有本事。对了,你也有个儿子,是吧?”
“嗯。”
“多大了?”
“八个月。”
……
……
……
车子转上去布莱顿方向的M23,钟家豪问,“你当时不同她结婚,是不是嫌她不配你?”
“不是。”许鉴成说。
钟家豪看看他,唇边浮起一层淡淡的笑,“男人嘛,总是想找好的,顶好又靓又姣又旺夫,其实我也差不多,就是自己条件低。”笑容里隐隐带着点自嘲,又像是在讽刺许鉴成。
“不是的,”他又说一遍,“我不知道她…”一边说,一边心里百味交集,又酸又苦又辣又涩。
钟家豪却已经转开话头,“问题是…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孩子,她,她根本不认识你,她以为你是舅舅…她只知道叫我爸爸…阿允刚走那段时间,她好不容易相信妈妈以后不会回来了,就天天晚上要我陪她睡,还一定要开灯,有点声音就醒过来,说是怕爸爸也突然死掉以后不回来了,那个孩子很灵的……”他的声音很柔和,带点凄凉,“刚刚接电话的是我的侄子,可Aster听到是爸爸的电话,马上冲过来接,一开口就怪我怎么还不回家……你说…你叫我怎么同她讲……同她讲了,我怕她也会受不了……”
钟家豪从那里开始哽咽,许鉴成把自己面前的纸巾盒递给他,却也跟着抽起鼻子来,最后钟家豪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你一张我一张地撕纸巾大赛。
当车子停在钟家车库门口时,许鉴成把又一个烟头按灭,对钟家豪轻轻地笑了笑,说,“我还是当uncle吧。”
当时已惘然(162)
钟家豪转过头来,许鉴成把眼光移向窗外,过一会儿,听见他说,“下车吧。”
进了门,换上拖鞋,钟家豪喝退那只对着他汪汪乱叫的大狗,然后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哥嫂,他和他们握手、打招呼,天色已经全黑,客厅里点着灯,都是暖暖的橙色,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爬在沙发上用蜡笔在一叠纸上乱涂,另两个孩子在电视机前的地毯上你追我赶,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穿白衬衫、藏青色尖领毛衣、黑西裤,打黑底黄色斜条领带,像是学校的制服,头上倒扣顶鸭舌帽,几缕头发从搭扣上方的洞里露出来搭在前额,笑嘻嘻地拿着电视遥控器的手左藏右躲;女孩比他矮了一个头,穿件很相似的毛衣,黑底红纹领带松开斜搭在肩上,及膝的灰色法兰绒裙子,光着腿,脚上一双短帮白袜子,正一步不离地追着男孩子,想从他手里抢回遥控器,可男孩个子高,动作也灵敏,几次不成,有点赌气地一把揪下他的帽子,叫起来“Winston; give it back to me! ”她的长发微微有点蓬乱,披散下来,头上三七开分,较厚的那边用一个天蓝色的发夹别住,顶端是一个不知什么卡通人物,脸颊也由于奔跑涨红了。
Aster 微笑着叫他Uncle的时候,像是岁月打开了一扇门,里面一股风,将他从现时往里拖、往里拖,一直拖回到1985年那个秋天的傍晚。刹时,他又变回当时那个木讷寡言、满心丧气的男孩,呆怔怔地站在灰暗的水泥门洞边,听赵允嘉脱口一声“鉴成哥哥”,听得他目瞪口呆。
这一次又是这样,好半天,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半哑的Hi,房间里的灯光也仿佛登时明亮许多倍,刺得他眼睛都几乎有点张不开。
那么地像当年的她,站在那里对着他笑,像是什么忧愁都没有。
他以为她没有忧愁,其实她是都藏在心里面。
1985年的事已经在他脑海里渐渐模糊,可是,看见了她,仿佛回忆中的水印又一下凸现出来,格外真切,真切得让他错觉可以跟着那个笑容回去,从头再活一遍。
周围的一切还在继续发生:那个叫Winston的男孩在母亲的呵斥下把遥控器从裤兜里拿了出来,换回自己的帽子,把一头蓬乱乱的卷发三下五除二塞进去,他长一张标准广东少年的脸,黝黑俊秀,身材修长挺拔;Aster叫过他之后却立刻朝钟家豪奔过去,“Daddy”,她清脆地叫;“You are late! ” 一面拉起他的手,动作十分自然。
鉴成愣了一下,撞上钟家豪的目光,那里面有一点尴尬,他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笑笑,反而像在安慰对方,嗓眼里仿佛填进两个沙袋,堵得严严实实。
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留意Aster,发现她只是在自己熟悉的人之间比较开朗,对他,除去见面时叫了一声,并不怎么搭理,偶尔目光相碰,眼睛里闪出一丝淡淡的惊讶,礼貌样地微抿一下嘴唇,便迅速把眼光移开了。
这点,和她不太一样。他默默地想。
和钟家人寒喧过几句,说了些生意后,也就没什么话讲,旁边坐着Winston,只顾一碗一碗舀汤喝,从头到尾不出声,许鉴成和他找话说。
“你今年多大了?”
他歪过眼睛,咽下一口汤,像是在思考是否要透露自己的年龄,然后说,“十三岁。”
居然和他那时一样大,不过,饭量好像可观得多。
“在哪里上学?”
Winston咕哝着嘴报出一个学校的名字。
又问了几个问题,差不多同样的无趣。最后,鉴成问,“你的电子邮件账号是贝克汉姆在布莱顿吧?”
Winston愣了一下,抬起头,舔掉嘴唇上一颗米粒,终于咧嘴对他笑了一笑。他有一副同他父母差不多的笑容,看上去很憨厚,“你怎么知道?”
“五年前,纽约发生911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看看桌子对面的人,压低一点声音,“你给我发过一个电子邮件,记不记得了?”
Winston 脸上的笑容没了,他愣了一会,点点头,又不再理他。
吃完饭,他跟钟家豪带着两个孩子准备出门,临到门口,许鉴成发现自己早先脱下的鞋子少了一只,周围的人帮着一起找,就是找不到。钟家豪的嫂子看看儿子,儿子眼睛朝上一翻,漫不经心的样子,最后,鉴成只好向他们借了一双大号的运动鞋半拖着走出了门。
钟家的房子不算大,只有一层半,楼下两个房间一个客厅,许鉴成住的客房是一间半阁楼,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四面糊上壁纸,放着一套卧具,用一条梯子上下。
两个孩子都睡了,钟家豪把他安顿好、告知洗手间所在,说“你好好休息吧”,过一会儿,却又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东西。
他的手在封面上摩挲了一会儿,把那本东西递过来,“这个,我看了,”他抬起头,看看他,“对不起,”然后又说,“不过,有些没看懂,我的中文不好,”然后轻轻笑了笑,“不怕你笑,连你的名字我都是查了字典才知道的。”
钟家豪转身前说,“你慢慢看吧。”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写的东西了,从前看的,多半是作文,除了废话还是废话那种。
那是一个方型的小记事本,前面好几页都是帐目,记着超市的支出,房租,水电费等,还有一些电话号码,其中有一个被重重的几层黑线叠黑线划掉,他仔细地看,透过那些黑线,隐隐透出一个区号……那是他的,他来美国的第一个电话号码。
从第七页,Sain**ury 的全麦面包和草莓果酱下面,冒出来一段字:
今天,阿丽对我说,要多出去跟人家讲讲话,否则会闷出病来。我倒是无所谓,可是,突然害怕孩子会闷出病来,就专门坐车到超市去,可惜我英语太差,跟人家说话也就是问问商品价格,好在我知道的商品还挺多,一样样的问过来,说了好多话,最后实在不好意思不买点东西,就挑便宜的买了两样,其实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
那个出银小姐人挺好的,还问我几个月了,我告诉她五个月,她就叽哩咕噜讲了一大通,我听不懂,不过,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应该是好话吧。
他吸口气,翻过一页,接着往下看。
当时已惘然(163)
“今天晚上洗澡,一不小心在浴室里被掉在地上的肥皂盒绊了一跤,吓得我坐在地上好半天不敢动,怕会流产。我听说过有人怀孕到六个月因为伸手到架子上拿东西就流产的。不过还好,孩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能睡着了,没感觉到吧。最近它很乖。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它就会变得很乖,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摔了跤也不吵。刚开始,吐得厉害的时候,想过把它拿掉,托人去找了医生,很奇怪,它一下就变安静了,好像是不想让我注意到它。我想,它也许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所以在尽量让我高兴,不烦我。它这样,是想要活下去啊,实在是太可怜了。
所以,放心吧,我不会再想把你给打掉了。你就算觉得受了委屈,以后也不许记仇,听见了没有?
小时候,我经常想,我妈当初干什么要把我生下来。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了。
阿丽回来,知道我摔跤的事,吓了一跳,说下次她可以帮我洗澡。我说我自己可以,而且,其实我也不好意思给她看我的肚子,圆溜溜的像面小鼓,丑丑的,人家说怀孕的女人最漂亮,我怎么不觉得。
阿丽和她的男朋友最近好得不得了,虽然他们在我面前尽量不表现什么,可我看得出来。我想他们可能不久就要结婚了。他们要是结婚的话,给他们买点什么做礼物呢?”
下一页里,夹了一张从伦敦去剑桥的往返火车票,朱红的底色,票面上微微泛黄。挪开火车票,她写:
“今天到剑桥去了。刚来英国的时候去过,那时还是夏天,现在已经快冬天了。不过我倒不觉得太冷,听说怀孩子以后肚子会暖和一点,也许是真的。
时间过得真快。怀孕有一个很大的坏处,就是坐地铁和火车不能再买儿童票,一张往返票相差七块多钱,卖票的那个胖女人还瞪着我看了半天,好像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怀孕,他们英国人大概看中国人都觉得年龄特别小。
火车上好多小孩,有些小学生,有些是中学生,很多是跟着父母出来的。我问了以后才知道,现在是英国秋天和冬天两个学期当中的休假,很多人带孩子出来玩。
有个孩子站在车厢那一面,穿一件白颜色套头毛衣,深蓝色灯芯绒背带裤,口袋里斜插一条手绢,头发整整齐齐的,拉着妈妈的手,像一个小绅士,好几次转过头来偷偷地对我笑,我也对他笑,他就笑得更起劲,脸上两个酒窝一跳一跳,可爱极了。
剑桥很漂亮,那里的学生打扮得有些邋塌,脸上却带着点得意。空气都像特别有学问,让人想好好读书。
回家的时候,我走了几节车厢,都没找到那个小孩,他大概不在那次车上。我心里突然间很难过,因为我不知道将来自己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我把它生下来,却没有钱好好把它养大,养得那么整齐漂亮,我一定会很难受,觉得欠了它。可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
算了,不想了,我要睡觉了。”
许鉴成把火车票夹回去,抬起头来,眼睛里罩着一层水雾。他眨眨眼,抬起头,这才发现阁楼顶端有个小小的窗户,映进来一块苍蓝的夜空,像一副画镶在黑色的窗框里。画中央,嵌着一粒明亮的、钻石一样的东西。那是一颗星星,在那里静静地闪烁着,像有很多话要对他讲。
他对着那颗星看了很久,没有站起身来凑到窗口看那究竟是什么星,他在心里认定,那一颗,就是她;那么明亮,是因为她在上面对他微笑。
星星的光,都要经过许多光年才能到达地球,等到我们看见,那颗星,可能早已燃尽陨落。
又翻了几页,自己的名字从字里行间跳出来,一下跃进他的眼里。
“鉴成哥哥是真的结婚了。上次他从美国写信来,信里没说,我猜他是结婚了。今天还是忍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去,没人接,留言说是许鉴成和向晓欧,我没有留言。她都到美国了,那么肯定是结婚了。我从放下电话就开始哭,哭啊哭,一直哭到现在,连晚饭都没吃。
昨天我还想,如果他还一个人,我就一定要他跟我结婚。奇怪,我以前一直觉得他们会结婚,现在又这么难过。
我想喝酒,喝醉了会好受一点。我对阿丽说‘你帮我去买一瓶Jack Daniel来’,她当然不肯帮我买。我告诉她鉴成哥哥结婚了,她就拉住我的手,使劲地说什么愿主与我同在,阿丽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念这套经,最后我只好说我保证不喝,求求你和你的主放了我吧。我不要什么主,我要鉴成哥哥。”
“我要鉴成哥哥”,他轻轻地把这句话念一遍,在心里默默地说,嘉嘉,哥哥来看你了。
以后几页都记着零乱的帐目,翻过去,是两张发票,都是Marks & Spencer的。
“今天去了Marks&Spencer,我想趁还走得动,去把孩子生下来以后需要用的东西买好。这家店东西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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