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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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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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那一束白玫瑰还在那里,他添上一束红的。

墓园里静悄悄的,他坐在昨天那个位置,同墓碑肩并肩的,他把头轻轻地靠在碑石上。

阳光暖暖地洒下来,过了不知多久,他开始跟她说话。

他告诉她,早上看见她开的酒吧了,“很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酒吧,” 他把手搭在碑石上,“真的,最最漂亮的。那块天花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啊?” 他伸手摩挲着她的像片,她对他微笑。

然后,他开始说自己,从他们上次分手说起。

“…我从上海飞到洛杉矶,然后在那里转到亚特兰大,再转飞…总共飞了二十多个钟头,你到伦敦没飞这么久吧?其实飞的时间不是很长,就是老在机场里等…过美国海关的时候,他们把我的箱子全给打开了,把肉松全给没收了,幸亏带的盗版CD全裹在衣服里,否则可就惨了… ”

“我在学校里第一年当研究生助理,就是给教授打工,收集整理数据什么的,运气不好,我跟的那个教授是个工作狂,天天泡在办公室里,一天七八杯咖啡,不喝咖啡的时候就是可乐,每周五盯着我们要报告,我们都怀疑那是因为他娶了个丑老婆,回家没意思才这样…我毕业的时候他被提成了副教授,才三十二岁,破了学校的记录,不过谁都不羡慕他…”

“我去美国第三个月就买了辆车,买完了立刻靠在车子旁边拍照寄回去,自己觉得特别神气。那照片好像我自己也留了一张,下次给你看…”

“MBA 不是打球的那个NBA,是一个学位,叫,工商行政管理硕士,就是…就是,这么说吧,你先被学校骗掉一大笔钱,然后老师教你一套本事,把简单的事情给说复杂了,把复杂的事情说得更复杂,等你毕业了,就去变本加厉再从人家那里把钱给骗回来,我念的也差不多……”到这里,他揉揉眼睛,自己都被自己的黑色幽默逗笑了。

“纽约天气不太好,夏天特别热,冬天特别冷,去年冬天冻死了好多人…据说有个人忘记穿大衣出门,从街这头走到那头,就被冻成了冰棍…好像是真的…满地都是烟头,华尔街其实很窄……不过也有很漂亮的区,我喜欢格林威治那边的红砖老房子……”

“第一次去面试,那个考官真厉害。我一进门,你知道他怎么样?几分钟,他理也不理我,就瞪着窗户外面,后来索性站起来,拿出手机打电话…我一句话都没说就被整掉了…后来才知道,这也是一种考试方式,考应变能力,我想,换成你,肯定比我要好…你说对不对?”

那天他讲了整整一个下午,自己都没想到能滔滔不绝讲出这么多话来,还觉得只是开了个头。那些话像是积聚已久,从他心里沽沽流出,想也不用想。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告诉她,“宇辰昨天她说喜欢我。她也说她喜欢迪斯尼。”

过一会,他说,“将来,我想把她领回美国去。”

还是寂静。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太阳下越拉越长。

又过了好久,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两毛五分的硬币,正面是人像,反面是老鹰。

“我扔硬币,你同意的话,就人像,你不同意,就老鹰,好不好?”

他用手指弹起那个硬币,它在天上滴溜溜转了无数个圈,掉在他脚边,是老鹰。

他捡起硬币愣了一会儿,看了看墓碑上照片里允嘉的脸,舔舔嘴唇,“咱们三局两胜吧。”

他又扔了一次,这回他把掉下来的硬币压在手心,翻开,是人像。

最后一次,他颤着手把硬币弹上天,那片薄薄的金属落到手上时,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

又是人像。

许鉴成长长地松了口气,说,“谢谢你”。

168

第二天下午,他给主管打了个电话,要求再请一个星期假,主管不太痛快,到底还是答应了。

晚上十一点半,钟家都睡下了,许鉴成坐在阁楼的床铺边,终于拨响了家里的电话。两天前到达英国时打电话回去报过平安,到现在,仿佛已经隔了很久。

是向晓欧接的电话,她听出他的声音,微怔了一下,“鉴成?你那边怎么样?”

“我这边,还好…我住在他们家里…去墓地看过了。”他想了一晚上的话一下不知怎么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问,“家里呢?”

向晓欧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儿子也很乖,就是纽约下了场大雨,他们家地下室一扇窗没关上,进了很多水,“里面淹得一塌糊涂,今天我|奇|和我妈把地毯|书|割开翻起来,下面的海绵都吸饱了水,重得搬不动,”她的声音有些急促,“地下室那些纸箱全泡烂了,我都放着,等你回来拣要的东西拿出来,其余的索性都扔掉吧,反正也就是一些旧书什么的,又没用又占地方,早知道,上次搬家该把它们都处理掉… ”

“晓欧。”他说。

她还在接着往下说,“地毯算是报废了,老陈说不如趁机换套新的,顺便把地下室整修一下…………”

“晓欧。”他把声音提高一点。

这次她听见了,登时停下来,电话两头都安静着,他能感到自己的呼吸声拂动话筒,再悄无声息地钻进话筒上那六个小孔,像被一个无底洞吸了进去。

许鉴成开始对着那个洞说话。

“……她今年七岁,下个月八岁了……”他几乎有些奇怪于自己声调的平静,“我希望…我觉得应该想办法把她领回来…跟我们一起…”

他的声音停住,掉进洞里,好久没有回音。

她的声音从洞底传来,“鉴成,你刚才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一个个字慢慢地,仿佛货真价实通过几万米海底电缆爬过来,精疲力竭的样子。

他闭上眼,吸了口气,“从哪里说起?”

电话里没有回答,猛然间却迸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哭声,震得他耳朵微微发痛。

哭声持续了很久,然后转为呜咽,向晓欧在呜咽的间断中终于挤出一句完整的话,“许鉴成,是真的吗?”

“是的,”他的心像被雨淋透的地毯般皱起来,又湿又重,“对不起。”

“她几岁了?”她木木地问。

“七岁。”他又说一遍。

“七岁…七岁…七岁…”向晓欧喃喃地重复了好几遍,随后轻轻地笑起来,“七岁了,你现在才告诉我?”

“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

“F*ck you!!!”她突然抬高声音,狠狠地骂了一句,“砰” 地一声把电话挂上了,留下一串“嘟…嘟…嘟…”在寂静中回荡。

许鉴成发了一会愣,再伸手去拨家里的号码,到一半,停住了,默默地把手机合上,放到枕边。

他弓起身子,把头埋在腿上,双手紧紧抱膝,太阳穴一阵一阵地涨痛,像是全身的血都朝头顶上涌。

“Are you cold?” 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

他抬起头,宇辰穿着画着卡通人物的绒布睡衣,不知什么时候爬了上来,脚还踏在梯子上,手臂撑着阁楼的地面,正抬头望向他。

“啊,我不冷…Oh; no ;I’m OK。”他反应过来,有点仓惶地说。

“It’s cold here。 ”宇辰缩缩肩膀,自顾自望望周围,“Winston slept here for a week last winter; and he said it was freezing。” 然后望望他的床铺, “Do you need another blanket?” 却不待他回答,一面说一面往下爬,打开储物柜,拿出一条红蓝格子羊毛毯又爬上来,把毯子递过来,脸上带点满意的笑。

他凝视着宇辰脸上的笑容,脱口而出,“You sure look like your mom。” 话出口才想起和钟家豪约好不提允嘉;但小女孩脸上的神情实在像足当年的嘉嘉,那次她砸破他的脑袋还搬台电风扇来对着他吹,小大人般的天真无邪里夹点莫名其妙的哥们义气;他表面上叫她“出去出去”,心里其实是喜欢的。

为了这个神情,他明白自己可以去赴汤蹈火。

她却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继续淡淡笑着, “Everyone says that。”

“Hey listen,”他急切地说,伸手扳过她的肩膀,“Do you want to go to Disney?”

宇辰咬着嘴唇,看看他,想了想,然后笑了,用力地点点头。

他也笑了,“OK; I’ll take you to Disney。”

“Really?” 她的眉毛扬起来。

“Really。”他点头。

她的眼睛又转了一圈,迟疑起来,“Are Dad and Andrew going? ”

这时候,钟家豪的声音突然从下面传来,问她在上面干什么,叫她快点下去,说舅舅要睡觉了。

“Uncle said he’s taking me to Disney!” 小女孩激动地说。

钟家豪的脸色崩了起来,他看看许鉴成,动了动嘴,没说什么。

第二天,许鉴成再给家里打电话,总是没有人接,手机也关着。他不太敢想向晓欧此刻的心情,但是,昨晚和宇辰的谈话后,他被一种奇怪的情绪鼓舞着,仿佛这是这一辈子他唯一一次机会去做好一件事;他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做好。

他去给宇辰买生日礼物,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结果在文具店里发现一样益智玩具不错,在玩具店想起小孩子多半喜欢史努比,到了服装店又觉得应该给她买套衣服,前前后后便买了好几样。他想起“贝克汉姆在布莱顿”,专门跑了好几家体育用品店去买来一件有贝克汉姆头像的套头运动衫。

回到钟家,却只有钟家豪一个人带着儿子玩皮球。钟家豪看着他手上大包小包,也没说什么。许鉴成过了一会,忍不住问宇辰怎么不在,钟家豪说,“她以后这几天住在一个同学家,”避开他的眼光,又加上一句,“反正,你也见过她了。”

“她在哪儿?”

“同学家里。” 钟家豪的声音冷冷的。

鉴成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终于说,“她是我女儿。”

当时已惘然(169)

钟家豪也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冷冷的,又慢慢地交织起一层复杂的情绪,嘴角抽了一下。小安过来扯他的裤腿,他把手里一个皮球朝远处的墙角扔过去,努嘴示意儿子去拣,小安像只小猎犬一样飞奔过去。

小安把皮球拣回来,他又换个方向扔去,然后只顾盯着儿子,不再理会鉴成,过一会,却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走?”

“她在哪儿?”许鉴成被钟家豪的态度激怒了,放下手里的提袋,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他一再重复着这句话,“她是我女儿! ” 他的眼眶里涩涩的。

钟家豪像是早料到他会这样,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地毯,等他平静下来,才抬起头来,看着前方窗外邻家的屋顶,唇上泛起一个微笑。

“她是你的女儿?”

鉴成点点头。

“那你说,她在哪家医院出生的?生出来多重?喝什么牛奶?用什么尿布?还有,”钟家豪连珠炮般放了一通,眼睛红了起来,“什么时候长的牙?身上有几颗痣?小时候生过几场病?吃什么会拉肚子?你的女儿……”他从鼻子里“嗤”了一声,眼睛瞪大了,“你的女儿,好,你的女儿,你的女儿,你,我问你,你除了知道她喜欢迪斯尼,还知道些什么?!”他的口气尖刻起来,“这么多年你都在忙什么?你在忙读你的书,做你的事,赚你的钱,讨你的老婆,生你的仔!到现在,算是想起来了,你的女儿…”钟家豪的国语不好,却并不妨碍他咄咄逼人,一转身去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两个硬纸折朝他扔过来,“我知道你会讲什么,你会讲你经济条件好,可以好好培养她什么的,我告诉你,我不是阔人,也没穷到要贪图你的钱!你拿回去,全都拿回去!!!”他发作完了,颓然地屈身坐到沙发上,手撑在膝盖上抵住前额,头微微地左右晃动着。小安手里捏着皮球,被这个场面愣住了,站在客厅一角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

地上是两张巴克莱银行的存单,每张一千五百英镑,存款日期都是二OO二年三月二十二日。那天,刚好是宇辰的生日。

一千五百英镑大概等于两千五百美元。

他明白了。

他也骤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自己的儿子出生,允嘉寄来两千欧元,正好差不多两千五百美元,相当于还了小安的那份礼。他当时怎么竟然没有注意?

那当中,原来夹杂了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许鉴成拿着两张存单,也像被抽去周身的力气,在钟家豪旁边深深陷进沙发里。钟家豪转头看看他,站起身来,理也不理地朝房间走去,小安立刻也跟过去,剩下他一个人在空空的客厅里。

后来,他去了钟家豪哥嫂的家,他们很客气地接待他,扯了一些闲话,但只要一涉及宇辰,他们就立刻警觉起来,想方设法扯开话题,后来,钟家豪的哥哥说“我们要去开工了”,明显下逐客令,他只好起身,问“Winston呢,我有样礼物给他”,他们谢过,说在院子里。

Winston 正在院子里扔篮球,早春寒冽的天气里只穿件长袖T恤衫、运动裤,歪戴着棒球帽,在篮筐下跑得满头大汗,隔几步猛地跳起,学着乔丹的架式…… 当然跳不了那么高,只是意思意思,然后把球对着筐用力一投,有时中,有时不中,鉴成走过去的时候,一个球滴溜溜地在篮筐边转了一整圈又滑了出来, Winston嘴里咕哝了一句,转过身来,看见他,愣了一下。

鉴成说“Hi”,他也回了一句。

鉴成把白天买的贝克汉姆球衣给他,他擦擦汗,规规矩矩地伸手接过去,说“Thank you”。

“You are wele”,鉴成说。

Winston有点漫不经心把球衣打量一会,抬起头来,微眯起眼,看看他,突然问,“里系不系,要带她,去米锅?”用的居然是半生不熟的中文。

“米锅?”

“嗯。”他郑重地点点头。

鉴成这才反应过来,那少年是问他是不是打算带宇辰回美国,他还没来得及答复,Winston已经又开了口,声音急急的,“里不应该带她去米锅,拉里不好,不好! ”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打手势,“真的,很不好! ”

“怎么不好?”鉴成顺势往下问。

“犯罪啦,不良少年啦,吸毒啦,还有……”他眨巴眨巴眼睛,像有了灵感,耸起眉毛,“911! 飞机撞大楼啦! ” 然后皱起眉头,“Aster 很讨厌米锅,” 然后点点头,“很讨厌! 所以她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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