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弈徐徐拈起一枚黑子,轻轻落在盘上。西周萍便也要跟着落下白子,唐弈微微抬头看了她一眼,西周萍会意,也便缩回手来,喃喃说道:“这盘棋,我若输了,也须赌上性命。岂能不小心在意?”
两人下得十分缓慢,看看日已正午,盘上才总共下了七手棋。——巫山老道虽然恼怒,但他实在想看看唐弈到底能不能让得动对方两个子。唐弈的水平越高,那么鹿鸣山之会得胜的把握则会更大。想想十万两黄金,巫山老道也便忍了:“我就不信他们还下一辈子了?”他命那赶车的人给他去买来好酒,一边喝酒一边看棋。至于花掌门,则捏着条小花手绢儿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
不多时,见唐弈把手中一枚黑子放回盒中,坐直身子说道:“肚中甚饿,不觉头晕。不知姑娘可有吃的?”
西周萍便也说道:“此番下棋,虽然性命相搏,但我若无一饭待客,岂不显得小肚鸡肠?那么,便就封了盘,待午后再续。侍棋、御剑,速去备饭,招待三位客人。”
身后两名姑娘应着,便自去了。
巫山老道大袖一摆,说道:“不必劳烦了。吃的东西,老道自去准备。姑娘可自便。”花掌门此时笑道:“哟,西周姑娘,道长是怕你在饭里头下毒呢!他怕死,我可不怕死啊!我可就要叨扰姑娘了。”西周萍敛手道:“这是自然。”唐弈也说道:“我自从跟了道长,每一日每一时都有性命之忧。这个死字,虽然害怕,却也知逃避不了。纵然饭里有毒,也顾不得了。肯请西周姑娘多备一些饭,在下可真饿坏了。”——巫山老道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不多时,大厅中摆上饭来。花掌门见那桌上虽则只是家常菜肴,然而样样精致,色香俱佳,料来其味也当不错。
西周萍邀众人入座。巫山老道见大家都坐了下去,只自己站着,很有些尴尬。西周萍复起身说道:“道长若不放心小女子家的饮食,那么,这每一样菜,小女子可先尝过。便命人取过小碟来。唐弈说道:“姑娘,菜就别试了。在下实在饿极了,不客气了。”说罢便就动筷,什么白灼虾、熘肥肠、狮子头,唐弈见着就吃,好一阵风卷残云。花掌门虽也怀着个小心,但见他吃得欢,也便看了巫山老道一眼,说道:“道长,小女子可就不客气了。”说罢也举箸饮食。——巫山老道腹中咕咕直叫,见桌上诸人各各吃得风生水起,便咽了口唾沫,脸现馋色。西周萍笑道:“道长,小女子无甚好酒菜,不入道长法眼。但所谓入乡随俗。请就赏小女子一个薄面,略进些水酒吧。”——这个台阶搭得啊,当真是合时合机。巫山老道咳了一声,说道:“既然西周姑娘如此盛情,老道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一名姑娘忙请他落座,即为他备了碗筷。巫山老道虽是道士,却不忌口,什么鸡鸭鹅肉,一鼓脑儿照单全收。
唐弈不仅吃饭,居然还说要喝酒。巫山老道说道:“唐公子,一会儿还要下棋,酒恐怕喝不得吧。西周姑娘,酒就免了。”西周萍说道:“道长,瞧您说的。唐公子来者是客。客人要饮酒,我这个主人若是不备酒,传将出去,让小女子这脸往哪儿搁?纵然一会儿败于唐公子之手,丢了性命,小女子目下就先丢不起这个人。”命:“上酒。”
话音未落,巫山老道便闻到了陈年女儿红的味道。馋得他食指大动,连声叹道:“好酒。”
西周萍说道:“道长果然是行家。”命人倒上酒来,唐弈称谢,与之对饮一杯。花掌门见状,也便放心,跟着喝了一杯。 巫山老道本来也还有些迟疑,但见他们都喝了,便也放下心来。
于是这一场喝,又足有半个时辰。主客尽皆酒足饭饱。
唐弈起身称谢。西周萍命人撤了酒席,摆上茶来。这一回,巫山老道也不再置疑。众人又饮了一回茶。巫山老道说道:“多谢西周姑娘设晏相待。如今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不知这棋局几时可以接下去?”
西周萍笑道:“棋局到此为止了。道长和花掌门是死是活,全听唐公子的了。”唐弈松了一口气,叹道:“多谢姑娘。道长虽然可恶,但毕竟没有伤我,请饶他一命。至于花掌门,也非大恶之人,望姑娘也不要为难于她。”
西周萍微微笑道:“听凭公子吩咐。”
巫山老道与花掌门听得言语不祥,急欲扯出兵刃,岂料四肢渐次酸软,竟使不上力,俱各软倒在地了。
“姓唐的小子……”巫山老道瘫在地上,恨恨骂道,“你们……怎么下的毒?”
西周萍笑道:“酒菜俱是好的。就是你们的茶杯里放了些许蒙汗药。”花掌门双目之中俱是幽怨,她也不知道唐弈是如何与那西周萍互通声气的。因为她知道,唐弈和西周萍,也不过是昨日方才相识的。如何就能串通在一起了?
西周萍命人将巫山老道与花掌门俱绑将起来,她说道:“唐公子,昨今二日,我已知道这两人捉你的目的,无非就是为了日后鹿鸣山中你能于棋会上一举夺魁,他二人好得到那十万两黄金。你今不杀他二位,难保日后还得受他追杀。”唐弈说道:“我于江湖中行走,无非是为了寻找两个人,待我寻着了人,便就归隐。绝不再于江湖走动。故此,到时他们也未必就能找得到我。我性不喜杀人。望西周姑娘能放了他们。”西周萍点了点头,命:“将他两人打晕,丢远一些。”手下几位姑娘忙去办了。
唐弈这才拱手道:“多谢西周姑娘救我一命。秦大小姐可在此处?”西周萍一愣,道:“你……如何知道她在我这里?”唐弈道:“棋招。昨日有两着棋非姑娘所下。还望能告知她今在何处?”
西周萍摇着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她确实在我处,不过,你想见她,除非……”她故意顿了一顿。
唐弈说道:“姑娘但说无妨。”
西周萍说道:“秦干说了,如果唐公子心中果真还有她,今夜子时,就孤身一人前去这小镇东十里处的乱坟岗上找她。”
“乱坟岗?”唐弈点了点头,道,“多谢。”说罢便往门外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一章:棋难
子夜。风冷,刺骨。
唐弈提着一把剑,出现在了崎岖的山道上,眼前,就是乱坟岗。他知道,秦干就在上面;所以他大步前行。
月光下,他看到一道黑影徐徐从密林之中走出,拦住了他的去路。唐弈一怔,他看得清了,来人是苍鹰。唐弈松了口气,他知道,苍鹰并非大奸大恶之人。但他此时出现在此,想必事情有些不妙。
“苍鹰?”唐弈说道,“你现在恐怕应该在弈秋门吧?棋会结束了?”
苍鹰淡淡说道:“棋会的事,不是你该关心的。大小姐……被人捉走了。就在刚才。我救不了她。”
唐弈很是吃惊。他知道,秦干约他来此见面,应该是很隐蔽的事,但她居然被人捉了?
“她……被谁捉了?你看到了什么?”唐弈问得很仔细。苍鹰点了点头,说道:“这两日来,我其实一直在跟踪你。因为我的主人叶门主也在找大小姐。他说,只要跟着你,迟早会找到大小姐。我先你一步来这里,就是想把大小姐捉回去。但我遇到的那个人,太过厉害。我打不过他。他让我给你带个话,如果想救大小姐,就继续往前走。”
说罢一头栽倒在地。唐弈这才发现,他背上中了好几刀,鲜血染红了整个后背。忙上前来扶他,苍鹰摇摇头说道:“我自死不了,你可速去。不然后悔莫及。”唐弈点头说道:“多谢。保重。”说罢起身往岗上而来。他此时内力不继,登山颇费力气,不多时已是气喘吁吁。更兼山路难走,荆棘遍地。他拔出长剑开路,故而行进缓慢。天将明时,方才到得岗上。
唐弈抬起头喘着粗气,他看到了前方空地上新搭起了一座擂台。正中间摆一张椅桌,四位皓首老者颇具仙风道骨。这也罢了,让唐弈吃惊的是,那四位老者身后的一张太师椅上,端坐着一位紫袍大汉,牛头面具,这不正是前些日子意欲非礼文绮的“尊主”吗?唐弈惊出一身冷汗,秦干落入此人手中,必定凶多吉少。
但唐弈颇不得许多了。他大步走上擂台去,说道:“原来是你这个鬼祟,秦大小姐何在?”
那尊主见他来到,呵呵一笑,点头说道:“不错,不错。够胆。废人一个了还敢孤身前来。”他精于内功之人,一眼便看出唐弈已经内力散尽,此时已常人再无二致。
唐弈说道:“少废话了。你捉秦大小姐,意欲何为?”那尊主说道:“你放心,她目前好得很,不过,为了让你放心……”他将手轻轻一挥,他身后一片布幕中走出几名大姑娘,架着个人,唇红齿白,红衣红裙,不是秦干是谁?
“唐弈……”秦干见着是他,又惊又喜,只是挣扎。
唐弈说道:“你放心,我必救你。”向那尊主说道:“你捉秦大小姐,又让我前来,想必是想让我为你做事。你可说来听听,却是何事?”那尊主嘿嘿一笑,道:“聪明。唐公子在弈秋门的棋会上豪取十连胜,整个江南,谁不闻名起敬?想必,鹿鸣山十万两黄金的事,你也可听说了?”
唐弈也是微微一笑,说道:“看来,你的目的和巫山老道是一样的,希望我为你下棋,然后赢下那十万两。对不?”那尊主点了点头,说道:“可是,我还不大清楚,你是不是真的具备那个本事?”
唐弈说道:“我若具备那个本事,你是不是就会把秦小姐放了?”那尊主笑道:“不错。虽然秦小姐的美貌让我无时无刻不动心,但相较之下,我更喜欢金子。如果你真的具备那个本事,我可以保证,你和秦小姐,都将十分平安。”唐弈笑道:“好说。目下我已是废人一个,以您的本事,难道还怕我跑了吗?不如,先把秦大小姐放了,再来试试我的棋艺。这样,我心无旁鹜,也能把棋下得更好一些。”
那尊主呵呵一笑,说道:“理是不错。但我还是想先看看你的棋艺是不是真的当得起那十万两黄金。”他将手一指,说道:“你可看到那四名老者了?这便是我请来的商山西皓,俱是棋中高人。若你能同时以一敌四,击败他四人,我便立马放了秦大小姐。绝不食言。”
秦干大叫道:“唐弈,别听他的,那四个老家伙好不厉害。”——她以前就曾听父亲讲过,那四个老人俱是十几年前退下来的朝廷中的棋待诏,那棋中的水平,可是好惹的?
那尊主哈哈大笑,说道:“唐公子当然可以拒战,不过,这秦大小姐嘛……”
唐弈说道:“少废话了。那就下棋吧。”他走到那四名老者身面,已见他们面前摆了四副棋盘。很显然,要唐弈同时下四盘棋,且每盘都须赢下来。凡是会下围棋的人都知道,车轮战的难度。虽然对手可能水平不如己,但同时应对数人,甚至更多人,若非有惊人的棋力,绝不敢为之。以前本朝就有一名棋待诏以一敌三,历时二日,后来虽然全胜,却也因思竭神枯,当场吐血身亡。这也是为什么秦干不让唐弈接战的缘由。
唐弈于他们面前徐徐坐下,说道:“商山四皓,古之贤士,不知四位前辈如何敢托他四人之名?”
左侧一人淡淡说道:“我四人仰慕先贤,故以为名。原不足道。唐公子既是清风谷门下,必得王家真传。就请赐教吧。老朽东园公。”
其次曰:“老朽夏黄公。”
“老朽绮里季。”
“老朽甪里先生。”
唐弈见他四人须发尽皆雪白,想必俱有□□十岁年纪。心中有些感叹:“这把年纪,不在家享清福,却跑来这乱坟岗上与我作对。当真可恶。”
四个老者俱是执白先行。
唐弈抬头看了秦干一眼,见她眼中俱是关切,心道:“今日我若救不了她,必定相从于地下。”抓起一枚黑子重重拍在左面第一张棋盘上。
那尊主此时居高临下,一边品着香茗,一边看饶有兴趣地看着对局。秦干虽被架着,但她知道,自己此时不可稍有妄动,以免扰乱唐弈的心神。那乱坟岗上的早晨,除了偶尔风吹草动,更多时候却是静得出奇。
日头渐高,阳光斜斜照在棋盘上,每颗棋子均熠熠生辉,显得生动活泼。那尊主将手一挥,便有数名姑娘撑着罗伞过来,为四个老人挡着日头,而唐弈,自然没有这份待遇。他很清楚,要是自己若是输了棋,便就送掉两条性命。是以每一着棋无不精打细算,思绪归一,又哪里有余力去理会那愈来愈烈的日头?
秦干在上头,也能看得清那盘上情形。唐弈落子很慢。但每一盘的棋风俱不相同,这让秦干很是惊异。要知道,人的棋风大多以自己的擅长来决定的,有以取地为重的,有以取势为重的,也有地势均衡的,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但唐弈这四盘棋居然是四种截然不同的棋风,这让那四名老者面面相觑,他们无法据此来判断对手的真正长项与短板。也就是说,唐弈的棋风,他们无法捉摸。秦干也是棋中高手,当然知道唐弈的用意,但她就是担心一旦棋下得久了,会连他自己也产生混乱,这样一来,可就大在不妙了。好在,这四盘棋,唐弈拿的都是黑棋。秦干暗笑那尊主并不懂棋,若是他能稍懂一些,便可再奸猾一点儿:让唐弈一盘执黑,一盘执白,再一盘执黑,最后一盘再执白。这样一来,唐弈要产生混乱就不难了。
不多时,那尊主说道:“且封了盘吧。四位长者须进早膳了。”命人摆上精致点心于那四个老人面前。而唐弈,当然还得饿着肚子。唐弈也不在意,他站起身,活动了下筋骨。秦干大叫道:“喂,你们这样也太不公平了吧?他晒着太阳,还不给他吃的,如何下得好棋?”
那尊主嘿嘿笑道:“他下得好不好,那是他的本事。与我何干?当然了,若是不好时,秦小姐,晚上我的床上,你可得好好侍候着。”
“见你的大头鬼去吧。我死也不会从你的。”秦干又羞又怒,骂道,“唐弈一定能赢的。你看那四个老家伙,哪一个有好脸色?这不是输棋是什么?”她的话没错,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