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山君道:“棋之巧妙,连错处也生动。但凡不合理之处,自然亦有不合理的原因。你强记如此,也属难得了。”
唐弈不时还会问起飞燕的事,骊山君说道:“弈秋门在江湖上好歹也是有些名头的,规矩多,门户深。况且飞燕与秦干日日下棋习武,我哪能常见?你休烦躁。莫不成还担心婶婶骗你?”唐弈于是不再问起,然心中总是疑惑不定,不时又想到:“我现今也出不去,枉自担心,又有何用?不如勤加练习,以求早日出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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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唐弈身形日渐雄壮,长得极其高大,王芸儿当年那手劈竹杆的活儿如今看来,原也不过尔尔。区区数年,王芸儿早已出落得愈发高挑清秀,削肩蛮腰,亭亭玉立,看着斯文,却喜欢带一条长鞭,在那山间窜上纵下,或下水捉鱼,或崖边采花。骊山君总是笑着说唐弈的到来,让王芸儿不再乖巧,倒变得捣蛋了。
这一日,骊山君复出山去卖兽皮,唐弈与王芸儿完成了今日的官子题(注:官子题是围棋的一种练习题,古已有之。古代官子概念指的是各个局部的最佳应手,与现在官子的意义不同),便到那七仙子潭边练剑。王芸儿手中长鞭架不住唐弈的长剑,被逼急了,一纵身,跳入潭中,良久冒出头来,叫道:“唐弈,敢下来不?水里打。”唐弈收剑笑道:“水里的营生,我会的比你早,有何不敢?”便要下水,忽见水中自己的倒影,远非当初那稚嫩的毛孩子,已是人高马大,腰圆膀粗了,略一迟疑,说道:“衣服湿了不好穿。你上来……”言未已,王芸儿于水中长鞭甩出,缠住他左腿,唐弈闪避不及,被她狠劲一带,立时双脚在前,凌空飞起,“叭”地一声跌入水中,唐弈左脚被缠得紧,知道上当:“罢了,她的鞭子长,水里好使。”急挥剑欲砍,王芸儿一扯一带,唐弈立时翻了个身,又是头下脚上,王芸儿只将鞭子乱扯,唐弈于水中翻滚,四处俱无着落,手中空有一柄长剑,却分毫无用。水中努力睁眼瞅着王芸儿的影子只在前方,拼足了力气一蜷身,伸手抓住鞭子,用劲一拉,将王芸儿扯了过来,王芸儿借势沉入水中,顺带着一掌拍来,唐弈觉察水势甚猛,立时一闪而过,王芸儿浮出水面,只觉被缠住了手臂,纤腰又被搂住了,又羞又急,却挣不脱,不得已一脚朝后飞出,正中一个软处,以为踢中了,惊叫道:“唐弈,你没事吧?”
“我没事。”唐弈自对面远处冒出头来,一抹脸上的水,手中一扬,笑道,“你的鞭子,在这儿呢!”王芸儿此时大惊:“你没抱着我?”
“抱……”唐弈一愣,笑道,“你出手那么狠,我又不想找死。”言未毕,已见着王芸儿身后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臂长如练,头大如钟,正张着血盆大口朝王芸儿头上咬下。
咦,欲知王芸儿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巨兽(下篇)
却说王芸儿被一无名之巨物从身后抱住,张口便咬,唐弈大惊,急叫道:“低头!”打出两枚银针,王芸儿立时低头,便觉搂着自己腰的手松了,她立时脱身,唐弈甩出长鞭,裹住王芸儿纤腰,扯将过来。那两枚银针正中那东西双目,痛得它在水中只是翻滚。王芸儿吓瘫了,只扑在唐弈怀里,唐弈叫道:“抓紧了。”甩出长鞭勾住岩岸上一棵柏树,一使劲,搂着她飞身而起,跃上岸来。再往水面看时,只见水花翻动,那东西沉入水中不见了。唐弈望着水面上打转的那片血红,说道:“这潭子里如何有这畜牲?”王芸儿惊魂方定,说道:“我……我从没见过,一定是从哪个地方来的。”
唐弈道:“但这潭子的水是从山上冲下来的,难道这东西也是从山里头掉下来的?横竖只在这潭中,怎生想个法子赶跑他,不然万一它夜里突然上岸来……”王芸儿此时稳了心神,从唐弈怀里挣出来,恨恨说道:“赶跑了又到别处害人了,得杀了它。”唐弈道:“我们得想个法子。”
王芸儿突然笑道:“我有办法了。”唐弈道:“说来听听。”王芸儿道:“我们可以在潭子里下毒,毒死它。”唐弈也笑道:“好办法。然后我们往潭里取水做饭时,也一块见了阎王了。那山脚若有人家,取了水也和我们一样用来做饭,那奈何桥上可热闹着哩。”王芸儿说道:“要不,我们去弄张大网……”
唐弈道:“那么大个家伙,只那脑袋便如铜钟,身子更不必说了,身强必然力大,渔网哪里捉得住?我倒有个主意。我们可以把它钓上来。”
王芸儿嘻嘻笑道:“你是吓傻了吧?渔网都使不上,鱼钩哪里又捉得住了?”她一身湿透,却全然不顾,于风中更显得剔透可人。唐弈却似乎对此视而不见,沉吟道:“一般的鱼钩当然没用。我们可以拿铁棍子来做,然后用大麻绳系着就可以了。”王芸儿道:“好是好,只不过谁有那么大的劲,拉得动它?”唐弈道:“你看崖边,有的是百年老树,我们就把绳子系在那树头上,凭他怎么使劲,只不管他,等得那东西累脱了力,再收拾它。”
王芸儿道:“你真有办法。那你去找,我……换衣服去。”
唐弈于屋后找了根铁棒,搬来一块光滑石头做磨刀石,只是磨。王芸儿换了干净衣服,见他这般做法费时,自去做饭,唐弈这一场磨,直磨得将那棒头又尖又亮,看看可以了,便抓住铁棒两头,手上使劲,大喝一声,那铁棒立时弯作个大鱼钩,在王芸儿面前晃一晃,道:“如何?”王芸儿道:“好是好。就是没处绑绳子。”唐弈笑道:“我们把另一头压弯成个圆圈也就是了。就是得费点儿劲。”找个石缝,将那钝的一头压弯。王芸儿找来一条老长的麻绳系着,还带着好大一块肉,钩在那大钩子上。唐弈说道:“那畜生伤了两眼,挣得厉害,不多时定然饿急。待它回过神智,怕会上来害人。我们须快些动手。”
“且慢。”王芸儿说道,“万一扯断了绳子,我们就危险了。我有个万全之策。”唐弈道:“什么?”王芸儿从怀中摸出一把银针来,道:“你不是不让下毒吗?我们把银针用肉绷得弯了。防那畜生咽下去后,咬断了绳子来追我们。那铁钩虽然看着明亮,却是系在绳子上的,未必能马上刺伤它。倒是我们逃命时若能拖到那肉稍稍消化,银针必然崩开,刺入肠胃,纵然一时要不了它的命,也必长久折磨死它。”——唐弈愕然。王芸儿说道:“发什么呆?我娘说过一句话,叫作‘杀人杀死,救人救活’。这样才不留下后患。”说罢将数枚银针绷弯了别在那一大块肉中。
唐弈将那绳子一头绑在一株数围的老树头,又将一小断枯木系在那麻绳上,以防钩子沉入潭底泥中。王芸儿将那带肉的大钩子抛入水里,叫道:“我们得闪远一些。”
两人各执兵器躲在一株树后。候未半个时辰,果见那水上枯木动得一动,唐弈小声道:“来了,小心些。”说罢徐徐拔出长剑。王芸儿笑道:“别那么紧张。说不定是别的大鱼呢。不过,若是它,只要一吃那肉,非死不可。”唐弈道:“它皮肉厚着呢。铁钩和银针未必刺得深。”王芸儿有些得意,说道:“纵然它口腹之中肥肉再厚,只要中了银针,稍有破损,马上就得死。”
“为什么?你……下了毒?”
“是的。五步蛇听过吧?我在针上下的就是蛇毒。”
“你疯了。”唐弈说道,“那水日后还能喝吗?水流到山那边去,不知多少人家饮用哩,你不是连无辜百姓也害了吗?”说罢便闪将出来,要收钩子。王芸儿拦住他道:“别人死不死与我有什么相干?我只知道,我差点儿让它给吃了。我们不弄死它,就别想过安稳日子。”正说间,听得水中一声暴吼,那潭子波开浪裂,一道水柱直冲云霄。那只怪物嗅着人味,冲上岸来,直奔两人。唐弈见它一身漆黑,四蹄奋飞,臂长如链,煞是凶狠,急拦在王芸儿前面,大喝一声,一剑朝那怪物劈去,却被身后王芸儿扯着倒退了数步。王芸儿看得真切——那怪物吃下了钩子,她冷冷说道:“它咬不着。”
那怪物被麻绳扯着,砰然翻倒,口中黑血横流,挣得几下子,不动了。王芸儿道:“看,死在岸上了,哪里曾弄脏了水了?”白了唐弈一眼,抢过他长剑,往那怪物身上只是乱砍。唐弈说道:“算了吧,已经死了,只管砍它怎么的。”
王芸儿这才罢了。
唐弈伸手道:“给我。”
王芸儿问道:“什么?”
“蛇毒。你还有多少,一股脑儿全给了我,好说着呢。不然……”
“不然怎样?”王芸儿仰着一张俏脸,冷冷地看着他。
唐弈说道:“纵然是五步蛇毒,也不见得立时毙命,你一定瞒着婶婶自己炼了剧毒之药。你都给了我,我便毁了,不告诉婶婶去。不然,若是婶婶知道了,你非受罚不可。”
王芸儿说道:“我当是什么大事,这药方子还是我娘给的呢。”
唐弈说道:“婶婶如何会将这害人的东西给你,必是你私下里炼的。”
王芸儿说道:“你活该被人丢下水里来,果然是木头的脑袋。你且看你这把剑:若是用来切菜剁肉,做出一桌子好饭菜来,你便可说是这口剑立了大功了;若是用来行凶劫掠、杀人越货,那这剑便又是凶器了。然而剑总归只是剑,并无好坏之说。你且说我这毒药吧,我用来做什么了?杀人了?害人了?我不过是把这吃人的畜生药倒了罢了。你不说我为民除害我也不计较,还要告状哩——这哪像是大丈夫所为。莫不是被我抢了除凶的头功,心中不服了?”她叽哩呱啦一通话,讲得唐弈无言以对,半晌说道:“好吧,我不告诉婶婶,但是,你日后不可再用。”
王芸儿笑道:“行。听你的。把它丢到那悬崖下去吧。我可不想再看到它了。”唐弈说道:“你是怕让婶婶看到毒药的威力吧。”
“哼。”王芸儿不满地白了他一眼,道:“爱怎么说随你。”
骊山君回来得很晚,命唐弈与王芸儿于大厅中聚着。唐弈见骊山君神色凝重,便问:“婶婶今日回来,不同于往日,想必有事。”
咦,未知竟是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三章:让先
且说骊山君问道:“唐弈,你在此处几年了?”
唐弈答道:“有四年了。”
骊山君说道:“四年零七个月二十八天。”
唐弈愕然。——王芸儿不敢开口,她本来想说是二十七天的。
骊山君道:“学棋之人,贵于精算,锱铢必较。你中盘力大无穷,可摧泰山于既倒,崩天门于一瞬——但终盘每有出入,细节之处未能略尽其善。日后当多加修行。”
唐弈受教。
骊山君呵呵一笑,道:“不说啦。多掌上几盏灯,下一盘吧。一提到棋,精神也便好得不得了呢。”命王芸儿摆上棋来。唐弈起身点灯,问道:“婶婶,两盏也就够了吧。平日里也都是两盏。”骊山君道:“再多两盏吧。不缺那点儿油。”唐弈遵命,点了灯后复坐下来。
骊山君道:“唐弈,今日这一局,你须小心应对。我将出全力。”唐弈一愣,心中立时涌起一阵激动,这一天,他可等太久了,不免手心微微冒汗,口中应道:“遵命。”王芸儿道:“娘,你想整死他?”
骊山君道:“来日与别人对局,看他人可会相让?这一关,你二人非过不可。芸儿闭嘴,我收拾了唐弈,便轮到你了,且做些点心去。”王芸儿伸伸舌头,朝唐弈做个鬼脸,跑到厨房去了。
唐弈便要执白——与骊山君对局,他一向执白。骊山君道:“我老了,须让我先。”唐弈又是一愣,继而点点头,将一盒白子放在骊山君面前。他心中嘀咕:“婶婶居然不让棋。难道这一局真要我的命?”
摆上座子。骊山君端坐如山,右手轻轻拈起一枚白子,却重重拍在盘上,“叭”清脆响亮。唐弈只觉盘上杀气扑面而来。他咽了口唾沫,深深吸一口气,又徐徐呼出,闭目凝坐,半晌,方才睁开眼睛,将一枚黑子轻轻置于盘上。
且说那王芸儿奉骊山君之命往厨房收拾点心,隔着窗子望见大厅中灯火通明,骊山君神色凝重,有如雕塑。王芸儿只看得见唐弈后背,即跑到另一边窗子,终于见着他的侧脸了,但见他死死盯着棋盘,灯光之下,耳轮红得几欲滴血,显然正在苦思冥想。王芸儿不敢弄出太大声响,只做了些馒头,连烧火也小心翼翼,担心那噼哩叭啦的火声吵到对弈的二人。然而心中又挂念着棋局,她手脚虽轻,实则求快。
良久,王芸儿到底是忍不住想要一窥盘上究竟,那馒头欲熟未熟之际,她便不再添火,心道:”这把火一灭,便好了吧。”想要离开,又担心万一这火一过还是熟不了,可不妙,干脆往灶中又加了一片木柴。这才起身来到大厅门口,摒着呼吸,轻轻挪到唐弈身侧,一缕长发垂将下来,轻轻挠着唐弈耳朵,唐弈此时却无心与她讲话。
但见唐弈左边的黑棋被白棋凶狠地冲作两段,(古代围棋规则:己方活棋凡多出一块,局后就得多倒贴对方一子,这个叫作还棋头。故此将对方冲成两半,也是一种积极的作战方案),如今黑子恐怕得在两边求活了,其形势十分不妙。王芸儿默默为黑棋盘算活棋之策,想不到,唐弈思考近一个时辰,居然就置那两块半死不活之棋于不顾,脱先打入到白棋阵地去了。王芸儿心道:“难道……他想弃子……这般大块,弃的话,还有机会赢吗?”她在心中“二、四、六”地计算着,唐弈已然在白棋的阵地中左踢右打,三拳两脚搞出一个比天还大的劫。此劫白棋若胜,则仅仅守住本土,再无其它获利;黑棋若胜,则方才两块死棋的代价不仅全数收回,而且还会将白阵打成马蜂窝。唐弈利用方才那两块被冲断的棋作劫材,每走一步,骊山君的白棋不得不应一步,否则黑一旦活出一块,必然顺势救出另一块,形成巨大的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