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身上的伤并没有好,她只得重新躺回床上,秋心贴心地在床榻旁置了一张小桌子,将菜摆满了一桌。
她还没开吃,言汐已然开腔道:“一个人吃饭没意思,一起吃。”她还没表示接受或者拒绝,他已经施施然坐了过来。
他们将她扶起来,小心翼翼地在她腰后面垫了个靠枕让她靠坐着。她半倚着床头,右肩因为有伤无法端碗,于是秋心就端着碗勺一点点喂她,她被人这样伺候着,颇有些不习惯。而一旁言汐,名为一起吃,实则没吃什么,大部分时间要么在看她,要么在给她布菜。几次她都想拒绝,因为她还没有从失忆的打击中缓过神来,对他这个未婚夫的身份,还充满质疑和抗拒。可恼人的是,偏偏他给她夹的菜,尝到嘴里都是她中意的。而没有夹的菜,恰巧也是她不待见的。
他对她的口味了如指掌,这布菜的架势轻车熟路,仿佛曾经做过很多遍。
她暗自揣测,难不成,他真的是她的未婚夫?
思及此处,她故意咳了咳,轻声道:“那个。。。。。你真的是我的未婚夫?”
“当然。”他停下筷子,笑了笑,似乎觉得她的这个提问很多此一举,于是用极肯定的口气说:“我们还未出生之时,双方父母便定下了娃娃亲。”
“娃娃亲?”
“嗯。”他颔首:“我们不仅是娃娃亲,而且自小在一起长大,若要论情分,青梅竹马是最好的概括。”
“青梅竹马?”
“是的,”他清隽的脸露出和风一般的微笑,再次重复了一边,“青梅竹马。”
房里烛台上橘色的烛火跳跃着,他侧过头看她,眸光柔和得似那一簇温热的火光,她被这目光瞧得不好意思,讪讪地避开视线,终止了这个令她不知所措的话题。
她再次睡去之后,院外传来低低的对白。
“小子,她失忆的很彻底么,所有事情统统都忘啦?”
“嗯,忘得一干二净。陶夫子,她为何会变成这样?”
“老夫也在纳闷啊,这种情况按理说成为疯子,傻子,或者瘫痪的可能性比较大,至于失忆嘛,我还从没遇到过。”陶夫子思索了片刻,忖度道:“或许是她背负的东西太多了。她的内心深处无法面对,于是本能的选择忘却。”
陶夫子话落,喟叹一声,又道:“其实对于她来说,失忆是件好事。痛苦忘记了,人才能更好地活。”
“罢了。忘了过去,才能得到新生。”回答的声音缓了缓,含着郑重其事的意味:“我会让她破茧新生,一定。”
接下来的一个月,星空的绝大部分时间都以养伤为主。说起养伤,其实就是睡觉与喝药,每天十二个时辰,她起码有八/九个时辰在睡觉,一个时辰在吃药换药或者敷药。而另外的两三个时辰,由于无法下床行走,她便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思索自己的问题。
但她很快便被自己打败。因为哪怕她睁着眼睛把床顶的窗幔都望穿,她的记忆也没有恢复一丝半点。所有的过去都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自大脑里挖得一干二净,这二十年的人生过往,彻底沦为了一张空洞的白纸。
她很失落,但决定不再想,因为每次努力回想,她的头便会似猛锤捶打般剧痛,这滋味很是折磨人。
她想,既然回忆过去对她来说是个痛苦的过程,丢失记忆是件无奈的事情,而唤醒记忆是件徒劳的事情,横竖都想不起来,那就顺其自然吧。活在当下比较重要,好好养伤,或许等伤好了,她的记忆就回来了。
于是,她便积极的养伤,积极的吃药睡觉。
心态很好,但伤势的状态却截然相反。她身上有好几处伤口,经常痛的睡不着觉,夜半之时会受不住的哼出声来,然而矛盾的是,那样剧烈的痛,她的意识却无法让自己醒来,只能在浑浑噩噩的梦里有一阵没一阵的痛哼,哪怕秋心翻来覆去的给她换药,她也没有知觉。但也有极少数的时候,她于茫茫的黑暗梦魇里挣扎出了一丝理智,房中来去的人发出了声响,她也知晓一些。
来的最多的是言汐——自从她醒了后便将他“请”了出去,言汐被剥夺了陪睡的资格,不能时时刻刻陪伴她,于是便每隔半个时辰便来探她一次。有几次她迷糊的察觉到他的到来,他坐在她床榻旁,要么给她腋腋被角,要么摸摸她的额头探探温度。更多的时候,他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静静的坐在她身旁,静静地瞧着她。她虽然处于半睡梦中,却仍能感受到他目光的专注,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要出声叫他离开,却又因太困睁不开眼。
没睡着的时候,他来得更加殷勤。初初她还对他有些陌生之感,虽然他说两人是未婚夫妻,可她这一片空白的大脑,根本想不起来这段感情。好在他从未强行要求她接受,反而一味迁就她的感受,相处的时候亦能顾及她的心思,及时化解她的尴尬与不适,找到与她相处的最好方式。一来二去时间长了,她渐渐卸下了戒备,对他慢慢熟络。精神好的时候她会听他聊天解闷,他说来道去大抵都是她曾经的往事,虽然她已经全然记不起。但那些她已忘却的陈年往事,听着他用清越的嗓音娓娓道来,再加上小书童适时的插科打诨,倒也有趣的紧。
除开聊天,他也会干点其他的。譬如在陶夫子为她针灸之时,在那一扎便是三四十来针的漫长折磨里,她疼得龇牙咧嘴,他便会在旁抚一段琴或吹一曲笛,那丝竹之声连连绵绵,琴声如诉,笛声悠扬,晓风暮雨似得徐徐漫入耳中,听得人入迷,不知不觉便有减缓伤痛的作用。
偶尔她伤口痛得睡不着的夜里,他还能捧一册诙谐的话本子来讲几个段子,一来转移她的注意力,二来博她一笑,她听着听着也就慢慢睡着。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十七话 养伤
又过了十来天,窗外的山梨花谢了换木槿,姹紫嫣红的点缀在整个屋舍的前后,清甜的花香随着和风涌入房间,弥漫了晚春的清晨。山雀在枝头热闹的叫唤,天空呈现出一种淡到近乎透明的水蓝色,温润的可爱,一如薄而精致的瓷釉。
这是一个安逸而美好的早晨,躺在床上的星空在心中如是说。
经过了一两个月,她的伤已经好了一大半,穿衣吃饭这种小事已经可以自己解决。就在她准备起身的时候,木质的楼梯地板传来有节奏的踩踏声,她想都没想便听出了那脚步——言汐又不请自然来了。而且他还说,为了保证十二个时辰他都能第一时间照顾她,他不许她将门上锁。
来就来呗,反正他天天都来。她心想。
然而下一刻,她陡然脸色一变——昨夜里有些闷热,睡的不甚舒适的她迷糊中就扯掉了棉质秋衣,现今只着了一件薄而透的贴身里衣。说穿了,就是抹胸。
——天啊,这种衣着当睡衣都嫌露的,如何能见人。
好吧,既然已经来不及锁门,也来不及穿衣,她只能迅速扯好被子将自己盖严实,两眼一闭——干脆装睡。
顷刻,眼前的光线倏然暗了暗,她感觉来人走到了自己床畔,随后,一只温热的手覆在了她的额上,紧接着是他如释重负般的低语,“嗯,没发热。”
她听在耳中,暗暗好笑,表情的微动让她的假寐露出了马脚。床畔的人笑着道:“原来已经醒了。”
她被揭穿,只得睁开眼,讪讪地道:“我没发烧。。。。。”
秋心端着热水进来,笑道:“姑娘有所不知,主子这是养成习惯了。您刚从山上摔下的那几日,伤口恶化发炎,导致整个人烧的像块炭,少主担心的厉害,没事就拿手去您额上探一探。”
床上躺着的女子一怔,一时无言以对,过了半晌低声道:“我这不是快好了吗,不用再担心了。”
她话落,拿眼角偷偷瞟瞟言汐,却见他和风细雨般笑着,并未继续这个话题,只道:“不早了,起床吃早饭吧。”
“嗯。”她点头,想要起来,突然意识到自己只穿了贴身的里衣,于是面露窘色,道:“你先出去。”
言汐的笑顿了顿,往日里她穿衣很少避着他,因为那么一层宽敞厚实的秋衣,将全身遮得密密牢牢的,什么也看不见,更没什么好扭捏,可今儿。。。。。
他的眼睛不经意扫了扫,发现床上女子的手一直紧紧攥着被角,似乎生怕别人掀了去,而眼神一直往床脚飘,他顺着她的视线,发现那堆着一团他熟悉的衣物,他恍然大悟,笑意里染上了一层高深:“好,你穿衣,我在楼下等你。”
走了几步又回头补充一句:“穿快点,别着凉。”
床上的她不晓得是该感动还是该窘迫。
吃过早饭,星空坐在葡萄架下的软塌上,懒洋洋的晒太阳。她已养成了习惯,每日吃过早饭,在院中悠闲地晒会子日头。
春日融融,惠惠清风,院子的兰花芬芳依旧,一侧的葡萄比先前更茂盛了些,翠绿的叶片似被绘上了一层浓绿的釉彩,日头下碧色喜人,纤细的葡萄茎蔓一圈圈的顺藤而上,紧缠着竹制的支架,像是奔放的女子热烈的搂着心爱的情人。温煦的阳光从交错的枝桠漏下,摇曳出晚春的花影。
时间过的真快,一晃,就到了五月春末。
“小豆子,再跑快点,纸鸢飞得越来越高了!”
“好勒!”
虽已过了草长莺飞的四月,可屋外的草坪上,两个孩童依然欢快的在草上奔跑,任线那端的纸鸢飞向云霄。那是陶夫子的两个小孙子。
另一个孩童孤伶伶呆在一旁,哼道:“纸鸢有什么好,我才不玩。”他瘪着嘴,大抵是伙伴不跟自己玩耍,显得有些落寞,便拔起地上的一簇草茎,道:“我会编蚂蚱,我编几个大蚂蚱,不给你们玩,馋死你们。”
他将草茎捏在手上,捣鼓了半天,却没编出任何的玩艺,不由有些垂头丧气。院内的言汐看到这一幕,暗自好笑,便招招手道:“小布,蚂蚱不是那样编的。”
“言汐哥哥!”被称作小布的孩童听见言汐的呼唤,奔进院子:“你也会编么?好难的,我娘教了我几遍,可我总是编不成。”
言汐没答话,拿过了小布手中的草茎,指尖翻飞,穿插不停,不消片刻,一个栩栩如生的草蚱蜢出现在掌中。
他十指修长,握着草茎的指尖秀致如玉,典型读书人的手,哪怕是编制一些小玩意,无形中都携了几分临帖绘画的从容优雅。星空坐在软塌上瞧着他行云流水的动作,除了觉得分外好看外,竟还生出一种熟悉之感,仿佛曾经也有人在她面前这么做过。于是她随手也扯起几片草叶,信手玩弄起来,没出一会,竟不知不觉编出了一只草蜻蜓。她怔怔地瞧着手中的蜻蜓,愕然道:“原来我会编这个。”
目送小布捧着草蚱蜢欢呼跑远的言汐回头瞅了一眼她,淡然道:“我教你的。”
她没听懂:“啊?”
“你四岁那年,我教你编的草蜻蜓。”言汐将目光投向别处,唇角扬起畅畅春风般的温柔,缓了一会又道:“我还教过你编草蟋蟀,草蝴蝶等等,那会你学会了,便要编上很多只,四处炫耀。”
星空努力回想自己还是小屁孩,四处炫耀的得瑟模样,可想了半天,徒劳无功。
自从小布发现言汐会编造小玩意后,散学后没事便往青竹小院跑。大概是言汐不仅懂得制作小玩具,而且会讲很多故事,加之为人温和又极好说话,导致来青竹小院的孩童越来越多,最后陶夫子的五个孙子孙女干脆都来齐了,他们先前都是冲着言汐来的,可时间一长,他们渐渐地全忘记了初衷,纯粹地将青竹小院当作了最好的游乐园。于是,每到散学之时,四五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叽叽喳喳地如同小山雀,或在在院外放纸鸢,或在院子内学做小玩具,玩的满地打滚,不亦乐乎。
言汐从不嫌他们吵闹,反而极有耐心的教他们。偶尔他被一群孩子围着忙不过来,软塌上晒太阳的星空便也会去分担。她虽伤口还未痊愈,可这种不费力气的小事,还是可以做的,反正老叫她躺着,她也闷得很。
她手把手地教孩子们编草蝴蝶,两个小小姑娘围在她身边,一口一个漂亮姐姐,叫的她虚荣心十足。她眯起眼笑着,不经意向旁一瞅,意外地撞入一双春水般的瞳眸里——对面兰花丛畔的言汐,正从孩子堆中抬起头,笑意盈盈地瞧着她,那笑容温暖真切,竟比院外的日头还要暖上几分。
事实证明,孩子们的新鲜感往往不会持续太久,果然,没过几日,猴孩子们玩腻了草编的玩艺,又迷上了一种跳跳棋,于是一个个撅着屁股趴在门槛上,随便拿炭笔在槛木上划出棋盘的样子,你来我往的厮杀起来。输了的一方要么学小狗叫,要么背着一个簸箕,趴到地上学乌龟爬。
星空瞧他们玩的起劲,忍不住也看了会子,孩子们见她有些兴致,便教了她规则。她摸通了门路后,跟孩子们玩了几盘,居然门门都赢,几个孩子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学乌龟,表情很郁闷,其中一个小乌龟大喊道:“不公平,星空姐姐以大欺小,占我们便宜。”
另一个学了小狗叫唤的小丫头接口道:“是啊是啊,星空姐姐欺负我们小孩子,有本事也跟言汐哥哥来一盘,看谁厉害。”
星空最受不得激,道:“来就来,我还怕他不成。”
被挑衅的言汐无奈接招,将一个临时做好的棋盘端到葡萄架下,道:“好,我让你五颗子。”
还没开战就牛皮哄哄说让五颗子,这到底是看不起她呢还是看不起她呢还是看不起她呢!气的星空哼哼道:“谁稀罕你让子!指不定是谁要做乌龟呢。”
——他就看着孩子玩了几回,自己一次都没来过,这样没有实战经验的人,还好意思吹大话!
言汐笑笑,只道:“好,输了的人别耍赖就是。”
云翎不置可否,捻起棋子就下。
然而她还没有走出七步,就被吃掉了第一颗子,第十步的时候,又被对方吃掉了第二颗子,每人统共就二十颗子,还没到第三十步,她已经壮烈牺牲了十三颗子。估计不出十步,最后七颗定然也会被吃干抹净。
星空愣了,这战绩也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