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宿怀将周围之人杀了个精光,朝涧中掠去已经过去了盏茶功夫。那玉/面罗刹只凭着本能驱使杀人前行,也因此并未察觉到自己二人的存在。习言风想了一下,便伸手解了洛樱的哑穴。
“你想说什么?”
“为什么?”洛樱眼里的痛苦狠狠地扎了习言风心头一下,却让他说出来的话愈加不怀好意:“为什么?洛姑娘你可是失望了,你的‘宿公子’并非你想象的那般完美?放心好了,虽然说人无完人,你的宿公子要相貌有相貌,要武功有武功,纵使杀人如麻,却是对你这小/美人从未有过的体贴——”
“为什么?为什么!人命在你们眼里就这么不值钱么!死者为大,死去这么多人,你怎么还有闲情在这里说风凉话!人心不是肉长的么,你,你们……”
“我们?我们怎么了?”纵然心下诧异洛樱的反应,习言风却还是不悦地沉下一张面孔,冷哼一声,“这些人无恶不作,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恶有恶报,死有余辜!你还要我去同情他们么!还是说,洛姑娘你当真菩萨心肠悲天悯人,置灭村之仇于不顾,却希望凶手逍遥法外自在过活?”
“不,不对!”少女眼中的泪水终是断了线滑落下来,“恨,我当然恨!至亲之人再也看不到了,我心里很痛很难过啊……我也恨不能吃他们肉喝他们血!可是,为什么总要杀人,为什么……老人们常说一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他们也是人,也有自己的亲人,爹爹和村民们死去了我很难过,他们死去了也一样会有人伤心欲绝。我相信,没有人真的愿意杀人,这些人里面,也许有许多人是身不由己……为什么非要杀人,为什么……为什么不能都好好活着……”
习言风眉一挑,狠狠吐出嘴里的野草,只觉得胸中滚滚怒火翻腾,本想再说什么话来反驳,挺直身子僵了半晌,终只是冷冷一笑:“你还真是慈悲为怀啊,天下众生,你普渡的完么……真是天真到可怕的蠢女人!”
“满门血债,仇深似海,怎能轻易就放!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可是在这弱肉强食的江湖里,适者生存,不以杀止杀又能怎么办!”
仰头看了看天色,习言风深呼出一口气,无意再与感伤的女孩讨论下去,这天工之阵只有每月月圆之夜才能进去,再耽搁就来不及了:“走吧,我们也进去。还想着你的宿公子和大夫,就跟我走。”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六章
沿着忽冷忽热的水道游了半柱香的功夫,轻尘的手臂终于触到了长满青苔的石阶。石阶光滑难以借力,却不知大夫如何动作,就直直拔高三丈,脱离水面,又在空中一个旋身,竟是直接落到了石阶最上方。偌大的石洞,方方正正,两侧石壁之上却是不规则开了许多穴/洞,中间地势略低,靠里侧竟放置了一张白玉床,而玉床正上方同样是露天的,点点星光洒下来,玉床也泛着淡淡荧光。
“呼……终于到地头了!带了个人游得慢些,差点没憋死我……还好,这些火石还在,不知道干柴受没受潮……”轻尘连喘几口粗气,将朝雨放在玉床之上,嘴上唠叨着,手上动作却不慢,驾轻就熟地打两侧的洞/穴中找来了一堆零碎物件。
用干布将朝雨身子擦干,找来一套干净床褥换上,洞内寒凉,两人又在水中浸了半天,大夫便就近升起一堆篝火取暖。做完这些后,不顾自己的身上还是湿漉漉的,大夫掌风利落朝自己的手腕割下,放血喂与朝雨喝下。这一过程倒不难,虽然朝雨尚在昏迷之中,却对自己的血有着莫名的渴求,凑近了便会主动吞咽下去。只是,大夫苍白的脸上血色越来越淡,之前都是将血混在药里喂与朝雨吃下,今日条件有限,直接将手腕凑过去,朝雨竟是一口狠狠咬下,不断贪婪吞咽,再不肯松口了!
金丝蠱早已按捺不住出来闹腾,大夫却是咬碎了牙不愿强行放手。倚坐在石床边,篝火燃的正旺,大夫却感受不到丝毫的暖意,体内的血液被一丝丝抽离,钻心的剧痛又阵阵袭来,轻尘眼前黑了又黑,终是抵不住晕了过去。
恍惚间,好像听到了之前放在池边衣堆里自己特制的磷光弹爆炸的声音。
又不知过了多久,年轻的大夫再次睁开眼时,正对上朝雨那双清亮的眸子。
十几年前,魏家牧场主人,以十八路伏虎拳威震关外的热血汉子魏管虎与当时名噪一时,性情乖戾亦正亦邪的“毒医圣手”在大草原上一见如故,结为知交。两人白日骑射比武,夜里煮酒夜话,相聚甚欢。然那毒医圣手性情不定,喜好漂泊,在牧场呆了一月,喝光了魏夫人亲手酿制的百花酿后,遂告辞离去。魏管虎知其性情如此,也不多做挽留,两人大笑分开,直道有缘再见。
次年,魏管虎因得罪了当时守边的将军,被迫举家入关,回到祖籍徐州,隔年春,魏夫人诞下小朝雨。却因怀/孕期间旅途奔波,导致小朝雨先天心脉不足,体质虚弱。
又隔两年,山东大旱。苍天不仁,旱后又逢大疫,齐鲁大地满目疮痍,尸横遍野,路有遗骨。易天复于死人堆里救出昏迷不醒,却抱着自己父母骨灰不放的小轻尘,怜其孤苦孝义,赶巧又与自己同姓,遂收为义子,带在身边。数月后,疫情结束,易天复带着小轻尘南下,途径徐州,看到魏府后大乐,遂上门叨扰求酒。这一叨扰,就是整整五年,易天复定下性子一边帮小朝雨调理身子,一边潜心著书,将一身所学授予轻尘。
易天复父子定居徐州第三年,轻尘十岁,朝雨六岁,织云阁开始大闹中原。织云阁忌讳易天复毒医圣手之名,多次拉拢受挫,便派人追杀。魏管虎出手相救,魏夫人身死。二人带俩娃娃入蜀避祸。易天复因此怒而钻研解毒之法,甚至不惜以身试毒,三年后解除云烟之毒。嘉礼却始终不得解法。云烟解法公众于世,织云阁对易天复更欲除之后快,加紧查探,觅得几人行踪。而此时易天复也因嘉礼之毒久解不出,心下恼火,便将轻尘托付给魏管虎,自己独身一人出蜀,四处寻求解毒之法。
然轻尘不舍易天复,尾随而去。数月后听闻易天复在青云山,轻尘日夜兼程追寻其踪,却是迟了一步,只在山崖边找到易天复从不离身的雨花银针。轻尘不肯放弃希望,立马下山去崖底寻找易天复。苦寻一天一夜,天可垂怜,终在一处河边发现了奄奄一息的易天复。其时易天复尚有一丝清明,便指点轻尘入得其之前偶然发现的洞府中。这洞府不知是何人所建,洞前入口有天工奇阵,又得自然之力,入口只能进不能出。想要从中离开,就必须打洞后那处高耸陡峭的石壁飞身上去……
“以我当时的轻功造诣,没有几年的功夫是出不去的。义父故意将我困在洞中,并在临终前将我的记忆封住,既是担心我太过难过伤了自己,也是怕我心念复仇遭遇不测。”轻尘低头跪在无名氏,也就是易天复的墓前,手里紧紧攥着那本《药毒经》,最后密封的几页已被开启,血红一片,竟是以血书写而成,而开头那几字,赫然是:吾儿轻尘亲启……
“从来都是如此,我一直都是不详又无能之人……那年大旱,食物匮乏,爹娘为了给我留一线生机,双双自缢,省下最后一口粮食留给自己……后来随义父来到伯父府上,遇到了你,粉雕玉琢的娃娃,本想捧在手心好好疼爱,每次你病发时我却只能在一旁看着,束手无策。我曾发誓,要学好医理,治好你的病。不过好在,最后义父医好了你,果然我是不能被指望的,再后来,我更是把你忘记了,还眼睁睁害你受这么严重的伤……”
“轻尘哥……”
“义父好心收留了我,我本想做牛做马长侍左右报答他的恩德,可是,到头来,如果不是要保护我,没有受洞口那寒气之苦,义父,义父他那么大的本事,也许就不会那么轻易就去了……都是我的错,都怪我,口口声声要救他,到头来却什么都做不到……孩儿不孝!义父,义父啊……”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轻尘跪在那里,额角重重嗑出了血,满面血泪模糊,惨不忍睹。之前就已失血过多,这会儿过分神伤,大夫眼前又是阵阵发黑。恍惚间,早已分不清过去现在,一只手递到眼前,那人轻轻对自己说:“来,起来,抓着我的手,从今以后我们一起走……”
朝雨扶住再度昏迷过去的大夫,自己也是刚从长期的昏睡中醒来,无力将大夫安置到床/上,只得转换了姿势,让大夫枕在自己腿上。迟疑了一下,朝雨伸手掰开大夫紧握的手掌,拿出那本药书来——
吾儿轻尘:
启封之日,汝之记忆自当恢复。此中还魂散加汝体内金丝蛊,可除禁制。
一别经年,吾儿安好否?为父当日擅作主张,封汝记忆,困汝于此间,实乃不得已为之。吾儿莫怪之。怪之,为父亦笑坦之。九泉之下,汝奈吾何?
吾知汝今日困顿,方启封寻求嘉礼之解法。非为父故弄玄虚,不愿解法示众,实是此法过于凶险,伤及吾儿,非为父之愿耳。望吾儿三思。
其时为父寻药至此,误入此涧,巧得金丝蠱。此间原是一方外高人隐居之所,吾有幸观其所书医毒之经,眼界大开,多番苦思,仍不得解。
吾儿当知,金丝蠱解百毒,自能解嘉礼。然此蠱难得,百年唯一耳。今为父为封汝之记忆,将其置汝体内,饮血认主,取之不出。然为父猜测,若将汝之血液喂与中毒之人,或可愈之。然以血换血非同小可,多之少之攸关性命。吾不及有时验之,纸上谈兵,吾儿需慎之,慎之,再慎之!
然吾知吾儿向心软耳,知其解法,必当为之。吾儿仁义,天当佑之。
为父一生癫狂,唯两事傲之无悔。一是与魏兄一见如故,结为知交;一是遇得吾儿,收为义子。三生有幸乎!
为父今日遭此毒手,魏兄或同不能免之。生死有命,吾儿勿悲。各人祸福,顺其自然,唯心安耳。吾不欲吾儿为仇恨蔽眼,吾儿安好,为父九泉安矣!
莫伤莫责。
父
易天复
“易叔叔……”朝雨清亮的眸子也泛上了一层水雾。轻轻将大夫放下,朝雨结结实实在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朝雨之前不懂事,总是自怨自艾,今日方知自己有多傻,多不知足。朝雨何其有幸,先蒙易叔叔数年之功治愈心疾,后有轻尘哥性命相救,得续此生。大恩大德无以为报……朝雨知道,易叔叔其实放心不下轻尘哥,因为那人比朝雨还傻,一个大男人,却心比水软,凡事都憋在心里,总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轻轻闭了眼,记忆中那个每次自己病发时,都会紧紧握住自己的手,却不住含泪颤抖的小小轻尘便在脑海里显现出来。明明那么担心,明明那么害怕,却死活不肯走,一直一直,在一旁陪着自己。多看一眼就多一份心痛,多呆片刻就多一份无力,不是自己的错却总是在自责——这个人,到底有多温柔多心软……
所以,来这里的那一路,遇见那形形色/色需要帮助的人,自己总要拖着大夫停下来。不是不知道这里面有多少陷阱,不是不怕死,不是不害怕再被孤零零抛下。只是太过了解这个人——
所以,不舍得。
“一朝离散,爹娘易叔保佑,朝雨多年后方能与哥哥重逢。易叔叔在天有灵,魏朝雨今日立誓,此生常伴轻尘哥左右,非哥哥嫌弃,否则不离不弃,永不背叛,若违此誓,万箭穿心,永世不得超生!”
“傻丫头……傻丫头……”虚弱的叹息在耳畔响起,朝雨身子一僵,却不敢转回头看大夫一眼。
“傻丫头……都发誓,要一直陪,在我身边了……干嘛不,敢,看我?呵呵,我们的,魏朝雨,魏大侠,何时这般,胆怯?还是,还是说……我现在,的样子,当真有,有那般,骇,骇人?”虽然很快就再度清醒过来,然而一夕之间十几年深沉的情感倾泻过来,年轻的大夫到底承受不住,现在已是心身俱伤,说出的话断断续续,透出一股子疲乏无力。
眼角不小心滑落的泪滴被冰凉的手指轻轻抹去,隔着水雾隐约瞥见大夫额前雪白的发丝,朝雨紧/咬了唇,泪珠终是再也止不住断了线地往下掉。
这个人的手,曾经那么宽大温暖,一路上为自己遮去多少苦寒,现在却如此冰冷无力;这个人的声音,曾经那么清透温润,几时有像今日这般嘶哑虚弱;这个人,曾经有一头柔软墨漆的青丝,因为自己,才化作了清霜白雪……
“傻……丫头,作那般……悲伤的表情……干,干什么……真的想,想我……难受死么……”
“庸医!”一听大夫说出“死“字,朝雨立马使劲摇头,泪水掉得更凶。
“呵呵……傻朝雨……像我这样,不详的人……就算,真的……死了,也……不值得……你哭……”
朝雨掌心都扣出了血,只能一个劲儿地摇头:“不是的,不是的……”
“别,哭……对不起,我不该,惹你难过……”知道这孩子又因为激动伤到自己的手,轻尘转头看向墓碑,眼底一片悲凉茫然——义父,孩儿真的好累好累,你告诉孩儿,到底该怎么办……
“不,不对!”朝雨只觉得心脏一阵阵抽痛,竟比小时候病发还要难受。压抑的悲伤愤怒积在胸腔,不断叫嚣着寻找发泄的出口——
“不对,不对!易轻尘,你怎可如此妄自菲薄!我一直只道你是心软,没想到你根本就是软弱!你睁大眼,好好看着,你现在这样,对得起百般为你着想的易叔叔吗?对得起那些受你医治的病人,对得起,对得起,你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救活过来的我吗!”
“朝雨,你……”轻尘错愕地看着怒吼的女孩,心里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是滋味。
“你不是我的轻尘哥,不是!我记忆中的轻尘哥,虽心软却坚强,热爱生命,勇于担当,再多的挫折无力也只是咬牙加倍努力,从不懂得放弃!我,我知道,过去不能重来,逝者已矣……可是——”
“你,我,我们,现在不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