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怀低头,看着专心致志在自己颈处包扎的那双手,也许下一刻就会捏碎自己的喉骨。大夫既然进了江湖,就一定会猜到自己的身份,这一点宿怀早已料到。只是……
嘴角挂上一丝冷笑,宿怀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依旧冷冷地看着轻尘。
“你现在是否浑身无力,昏昏欲睡?放心,我并没有给你下毒,只是跟那位姑娘一样的安神散。你若是血杀楼门人,想必跟□□接触的很多,寻常□□定不会对你起作用。只是相反的,对这种无害安神的药物,你却抵抗不了。”包扎完毕,轻尘叹了口气,“唉,从认识你们这群人开始,我就一直再叹气了。都要老上十岁喽。”
宿怀依旧没有答话,事实上,方才轻尘絮絮叨叨的时候就已抵不住睡意,睡了过去。
轻尘走到窗边,打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顺手把窗户关了:“睡觉着凉了可不好。唉,一个两个,真会给人找麻烦。”
“回左使,房间里面没人。”一柱香后,店小二打扮的年轻人急匆匆打楼上下来,对一个一身灰衣的中年男子说道。
“你说什么?”灰衣人本来还负手而立,心里盘算着怎样渔翁得利,一箭双雕,想到兴奋处,左手多出来的小指更是不由轻轻/颤抖着,这是他的习惯,一遇到紧张兴奋的事情就会如此。只是如今听到手下的回禀,已经煮熟的鸭子居然一眨眼功夫就不见了,灰衣人,也就是六指魔王幻刀,这一惊非同小可:“窗外门口都有人守着,并没有看到有人离开。房间里面怎么可能没有人!”
“属下不知。”
“房间各个角落你都察看了么?”沉着嗓子,灰衣人一脸不善。
“这个,属下看到屋里没人就急着向左使您汇报,所以……”
“你个蠢货!坏了老子的好事!”灰衣人闻言大怒,“派人在这附近搜,一个人拖着两个昏迷的成年人,肯定走不远!”
“是。”
店小二打扮的年轻人浑身一颤,急忙领命跑出门去,灰衣人则甩甩宽大的衣袖上楼进了宿怀他们之前呆的房间。一推门,却见一个打扮跟之前下楼的店小二一模一样的人被点了穴扔在了地上。
“中计了!”灰衣人见状大惊,忙赶到隔壁房间,果然,自己的几个手下全部都被人制住了。
“玉/面罗刹,又被你逃过一劫!还有那个大夫,果然之前还是小瞧了……哼,来日方长,走着瞧!”灰衣人怒火中烧,看着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几人,面色一冷,竟一掌劈了下去,“一群蠢货!”
隔壁房间的床底下,宿怀静静听着灰衣人杀死自己的手下又像没事人一样渐渐走远,半晌确定其不会再回来了,才起身并将里侧依旧昏睡着的洛樱抱到床/上。
蠢货?宿怀在心底冷哼了一声。幻刀啊幻刀,你以为你自己又聪明到哪去?空有阴毒才智不足的跳梁小丑罢了。
不过——宿怀伸开手掌又试着握了握——刚才那股浑身无力的感觉倒是真的。什么安神散当然只是说给外面那些监视的蠢货听的,但易轻尘确实在自己身上下了什么东西,虽然自己倒下后他又马上给自己解开了……
迷/药?□□?有多少年没有尝过那种无力的感觉了。
那一瞬间,自己竟有了久违的恐惧感。
深手入怀,触到的是大夫走之前给洛樱留下的方子。宿怀漂亮的丹凤眼眯了眯,易轻尘,这个大夫,太不一般。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一章
“朝雨,你一向风风火火的,不是什么有耐性的人。不过这回你可得有点耐心,再等一天就好,就一天。”从镇上离开之后,轻尘连夜赶路,在青云山山麓找到一间废弃的独门独院的小小农舍。
“这间屋子,我从那里离开的时候暂住过一阵子。七年了,幸好这里还在。要不咱俩今儿个可得以天为床地为被,露宿荒野咯。”轻尘从附近小溪打了一盆清水,给刚喂完药一直昏迷在床的朝雨轻轻擦拭着。
“等你病好了,就把那些我忘记了的事情一件件都讲给我听,好不好。那些记忆,不管是甜的还是苦的,都不该只由你一个人担着……”手一顿,轻尘继续给朝雨拭着额头,声音却拔高了,“宿公子在外面站多久了还不嫌累,还是进来坐会儿吧。”
被识破行踪,宿怀也不尴尬,大大方方从树后现身,进得屋内。稍稍打量了一下简陋的居室,径自寻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
轻尘见宿怀如此,遂笑了笑:“宿公子此次前来可是要找在下算上次的帐?”
宿怀摇了摇头。
“那就是,宿公子想清楚了,要跟在下交代清楚最近一些事情的始末了?”
宿怀依旧摇头。
“我想也不是。说吧,找我到底有何事?”轻尘也不恼,将手掌放到朝雨额头试了一下温度。
“随你上山。”
“那位姑娘如何了?”轻尘没直接回答宿怀,却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一直昏睡。”
“你把她一个人留在镇上?”一直神情自若的轻尘听到这里却蹙了蹙眉头,冷冷道,“回去。”
宿怀坐在那里,墨瞳看着自顾自忙活的大夫,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见状,轻尘却也不恼:“早些时候我就在猜想,若是宿公子你笑起来,不知道要勾去多少闺中少女心。若这笑再柔些暖些,当真能一笑倾城啊。”
大夫的玩笑话让宿怀立马敛了冷笑,眸中一瞬间寒意暴增。轻尘淡淡笑着也没再说话,将手帕浸入水中净了净,就端着水盆转身出了卧室。
宿怀看着轻尘径直出了房门,眉头越蹙越紧。这大夫心里到底在想什么?见自己来也不恼,对自己的要求沉默以对。现在更是放自己这个最有可能是加害朝雨的人跟其单独在一起——这个人,心思委实太难琢磨。
房间很小,宿怀干坐在那里,目光所及处,朝雨整个人被严严实实地裹在被子里,只露了半张脸出来。宿怀迟疑了一下,还是站了起来,走到朝雨床头。之前朝雨脸上那道狭长的疤痕如今在轻尘的妙手下已经淡去不少,然而在如今迅速消瘦颧骨突出的脸上,一眼看去却仍是那么明显,甚至愈加突兀狰狞。
宿怀伸手探向朝雨的额头,学着轻尘的样子试了一下温度,虽然有心理准备,手心处的灼热仍然让宿怀吃了一惊。
高烧?怎么会?
另一头,轻尘稳稳走到厨房,随手带上门,将水盆放回原处。一系列动作做完后,下一刻年轻的大夫便似浑身被抽尽力气一般瘫坐在地上。手死死地抵着额头,轻尘只觉自己的脑袋马上就要炸裂一般。袖口顺势下滑,手腕处竟露出了十几道密布的刀疤。手腕就那么大的地方,好几处都是在之前的旧伤口之上反复划出的。
自己体内的金丝蠱又开始折腾了。还真准时呢。
不同于一般毒蛊,金丝蠱又被称为“百毒克星”,顾名思义,这只蛊虫可以帮助宿主百毒不侵。这只珍贵无比被人称为蛊王的蛊虫是何人在什么时候种到自己体内的,轻尘并不知晓,所有的一切都尘封在那些失却的记忆里。其实早在朝雨刚中嘉礼之毒那会儿,轻尘就在想办法将这只蛊移种到朝雨体内,只可惜金丝蠱自进入宿主体内之日起,便再也取不出,与宿主共存亡,饶是年轻的大夫医术高明,也一直都没有成功。
再后来,朝雨开始陷入长时间昏迷,解数使尽的轻尘便尝试着在药里混入了自己的血,希望能抑制住朝雨体内之毒。
然而此举却导致了一个让大夫意想不到的结果,朝雨喝下自己的血后,体内竟然出现了一种新的血液,后者竟能不断地将朝雨本身的血液吞噬融合。轻尘并不知道这种引起朝雨高烧的血液对朝雨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然而在自己试图停止喂血后,新的血液却与朝雨自身的血液产生了强烈的排斥反应。轻尘无法,只好一直将自己的血液混在药里喂与朝雨吃。所幸朝雨除了高烧外并没有其他不良的反应,体内嘉礼之毒也有消退的迹象。大夫曾幻想,也许这样子下去,朝雨的毒就可以这样子轻松地解掉。却没料到,自己放血太多,血脉相连,让金丝蠱感受到了严重的生存威胁,是以这几日,每次放血后这只蛊虫都会出来要折腾一番,好阻止自己这种类似于自残的行为。
小金啊小金,怎么跟朝雨一个急脾气,你也再忍耐些时日好不好?
可惜金丝蠱并没有放过自己的念头。紧闭着双眼,背后额头都冒出了虚汗,轻尘浑身都不自觉的轻轻/颤抖着。
痛,除了痛还是痛。脑子里来来去去就只有这一个念头在叫嚣。
想要大喊,想要痛苦的哀嚎挣扎,却只能死死地把苍白的唇咬住。
宿怀还在。自己不能……不能!
盏茶功夫,轻尘终于睁开双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扶住墙壁一点一点站了起来,苦笑着摇了摇头,满嘴的血腥味儿,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这嘴唇铁定是被自己咬的不像样子了。一边感叹原来自己牙齿这么锋利的大夫一边苦恼地摇了摇头,自己要找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瞒住宿怀?
不过,这会儿其实也不需要自己找什么借口了吧。宿怀用手背简单擦了下嘴角,闭着眼睛倚着墙壁休息了一会儿,等体内力气稍稍恢复一些,遂打开房门,朝门外一脸沉思,不知站了多久的宿怀轻轻绽放一个苍白的笑颜。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古人诚不欺我呀。
尽管浑身酸/软,还使不上什么力气,年轻的大夫却挺直了脊背,清淡的笑容和温和的语气里却带着不容一丝质疑与否定的坚定:“事到如今,我可以让你随我上山,只要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朝雨和先前那农人身上的毒,是你下的么?”
宿怀却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大夫苍白的面容,眼里露出探究的意味。
轻尘的笑容却是扩大了:“当然你可以选择拒绝回答这个问题。凭你的本事,若想跟着我们,不要说现在的我,就算我与朝雨都未受伤,也是拦不住你的。不过,”大夫突然调皮的眨了眨眼,“你心里的疑问肯定也不少吧。虽然我不知道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但你费劲心机接近我,若是我死活不依,拼下来两败俱伤——”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洒在身上,更显大夫的笑容明媚,宿怀原本漆黑的瞳孔颜色又深了几许,却莫名觉得轻尘这笑容里添着几分可恶。
轻尘也不往下说,只是笑眯眯的看着一身煞气的宿怀。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站着,又重演了最初见面时‘深情’对视的那一幕。
良久,宿怀终是放弃似的垂下眼帘,淡淡道:“不过是非罢了。明早辰时,我来找你。”说完,再不看大夫,就转身离去了。
轻尘目送宿怀离开,嘴角的笑意始终未减,眼里却散发出森然的寒意——
好一个血杀楼!
好一个不过是非!
屠村虐杀下毒纵火,一句“不过是非”就简单带过了么?
不过,轻尘压下心中的怒火,细细思索起来,宿怀这话的另外一层意思,是说朝雨身上的毒是他所下,而农人身上的却不是么。
被杀的村民在山中捡到了银刀,差不多时候,农人中了毒。这是否就证明,农人身上所中之毒是血杀楼刀堂所为?
不知道什么原因,刀堂有人把信物丢在山里,同时把本不该暴露的云烟之毒洒落果园附近,那农人该是不小心接触了一点点药粉而中毒,也因此其毒发迹象并没有那么明显。而刀堂人应该是怕行踪败露,便毁尸灭迹,灭了整个村子,同时也杀上药庐。
先前追杀朝雨的,也是刀堂门人错不了。
宿怀救了朝雨,却趁机在她体内下了嘉礼。又一路追着自己而来,却是为了什么?
是因为之前发现自己能够解云烟之毒,便想知道自己能否解嘉礼?就为了这么一个理由?
自己隐居药庐,那宿怀是如何找到自己的?胡乱碰运气撞到的?
又或者,这一切的一切,都跟自己失却的那一段记忆有什么关系?
这一路受阻,包括习言风在内,病患多中云烟之毒,时间路线卡得刚刚好,是刀堂门人所为还是宿怀?
血杀楼既然同时拥有云烟与嘉礼,必然与十年前的织云阁脱不了干系。
自己姓易,当年解出云烟之毒的毒医圣手易天复也姓易。易天复在青云山被杀,差不多同一时间自己丧失记忆,被困于青云山山涧一处洞/穴中。而洞中无名氏留下来的《药毒经》里,就清楚地记载着云烟和嘉礼的解法。
自己应该与朝雨早就相识。朝雨姓魏,而性情古怪的易天复唯一的朋友,就是以十八路伏虎拳威震关外的魏管虎。
渭城朝雨浥轻尘。
自己是易天复之子,与朝雨青梅竹马?
该死的!自己,究竟忘记了什么?
“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摇了摇头,却惹来眼前金星一片,轻尘只得闭目站了一会儿,静静等待眩晕的感觉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二章
这几天,洛樱一直在做一个梦。
梦里,自己回到了小时候,田埂间,虎子一群男孩子四处乱窜抓蟋蟀,张叔他们见自己无聊,就用割下来的麦草堆在一起搭了个小棚子把自己放了进去。小雨也坐在旁边,摘了个草叶在那里咿咿呀呀的吹。微风吹过,掀起层层金色的麦浪,放佛跟着小雨那不成调子的曲子起舞。
“真好啊。”自己不禁闭上眼,感受着这片温暖。
只是再次睁开眼时,原本温和的金色麦浪突然变成一片火海向人群扑了过来!张叔和爹爹他们却毫不知情的继续在田间劳作,自己想要站起来让他们快跑,却被麦草死死绊住,嘴张的大大的,却一丁点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麦浪化成的火海转瞬间将爹爹他们连同刚刚跑过去的小雨一起吞没……
“不——”
惊坐起身,洛樱痛苦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衣衫,洛樱捂住了脸,却止不住指缝间泉/涌淌过的泪水。
“爹爹,张叔,小雨……”压抑了半天,洛樱终是忍不住失声痛哭。
不是梦。不是梦。
爹爹,张叔,小雨,乡亲们,都已经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