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地,冷汗淋漓。
少年回过头来,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踌躇了一下,恭恭敬敬的道:“九爷,我们船上没有能给你清毒的大夫。”
苏欲晚努力的辨认了一下,确认他就是方才来接自己的宰相的家奴,艰难的开口:“映叶梅。”方才周宜君给她服的药本来可以撑很久,只是自己动了气,毒性冲上来毫无办法,唯有以毒制毒的映叶梅能缓上一缓。
少年二话不说,转身往船舱中去,回来的时候捧了一樽药酒,小心翼翼的送给苏欲晚服了。
“扶我一把。”
“是。”
少年旋即递给苏欲晚一方手帕,让她擦一擦汗涔涔的脸,苏欲晚许久才缓过劲来,看清楚自己手上捏着的东西竟然是一方香帕,看起来像是哪家小姐藏着的信物,失笑道:“你竟然会有这种东西。”
少年低低一笑:“我知道九爷中毒深了。”
这哪里像是个家奴说的话?苏欲晚心头一动。
少年扶着她往船舱里面走,一面道:“今日相国府中来了些客人,相爷走不开,故此没有亲自迎接。但余将军和阮将军都来了,只怕和公主起冲突,故在船上护航。”
“有什么好护的。”
“说得简单些,如今除了相爷没有人信得过九爷你,九爷名声太坏,这两位将军执意要来,只怕也是带了杀心。”
苏欲晚借着薄薄的光去看他,只见这个少年眉目如画,虽然仍旧有些未褪的稚气,但眸子尤为沉寂,难以捉摸。越是捉摸不定的东西苏欲晚越喜欢捉摸,细看之下更是吃惊:相由心生,但她从这少年脸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你是谁?”苏欲晚的脸上结了一层寒霜。
少年只是笑笑:“相国府的家奴而已。”
除去他恭敬的语气,他哪有半分家奴的样子,眉宇甚至在不经意间,从中流淌出一股淡淡的天下莫当的威仪。
苏欲晚这些年从未见过这样一位少年,也从未听说过天下有这样一号人物,他绝非这般简单,定然不简单!沉默半晌,复问道:“你是谁?”
这次没有人答话。
话说间,少年已经扶着苏欲晚进了船舱,只见偌大的空间布置成了厅堂模样,四周戒备森严,中间一张紫铜浮雕屏风将主座和客座分开,屏风后面坐了两个人,正透过这层层轻纱盯着苏欲晚……苏欲晚有些烦恼,随手将散落的发拨到耳后,问道:“你们这样看着我,又是想做什么?”
屏风后面有人冷冷的笑了一声:“苏家苏欲晚?你们苏家坐落在南北交界之处,不论哪边都想要争你苏家,难道你们就没有想过自立门户?”
苏欲晚叹了口气:“天下兵权都掌握在你们手里,我拿什么自立门户?”
那低沉的声音又道:“不管你今日如何辩解,我都要杀了你,就算错杀一个文武双全的人才,我也不愿给相国府养后患!”
“多大仇?”苏欲晚很是烦恼,但她这句话还没有问出来的时候,一袭剑意就扑面而来。屏风后面是两个人,常年征战沙场,又沉迷武学多年,对敌人死角和弱点有些敏锐的判断,骤然发难,就把苏欲晚全方位锁死。
苏欲晚往旁一避,随手夺过侍卫的长枪把两把剑招架住,和这两人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不多时就落了下风,身子一矮,立马滚了出去,只觉滚烫的血珠“啪嗒啪嗒”的跌落在木板上。
“你身受剧毒,一不能动怒,二不能驭气,拿什么跟我们斗?”两位将军剑气不止,眼见就要抹向苏欲晚,忽的一道青光掠来,拦了一下这两把剑,再往上轻轻一挑,竟然双双挑飞。
少年往前跨了一步,站在苏欲晚的身前,拱手道:“还请两位将军收手罢。”
余将军和阮将军拧着眉看他,他们很少见到这个少年,只知道他是悬河公的心腹,时常侍奉其左右,今日亲自来迎接苏欲晚,也足见悬河公对他的放心。只是他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竟敢挑飞他俩的剑?这些年没有一个奴才有如此能耐。
余将军怒极反笑:“狗奴才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奴才只是听相爷的话而已。”少年淡淡道:“相爷吩咐奴才把九爷安全送回相国府,我就得办到,不然相爷得生气了。”
“别拿相爷来压我们!”阮将军冷着脸:“我这是在替北国清理后患,谁知道这个人进了相国府会做些什么?”
“将军这是不信相爷了?”少年看了他们一眼,眸中顿时微凉沉寂,竟然无人敢上前。
一时无语争辩,少年转身把苏欲晚扶了起来,一面道:“我命属相爷,这一辈子只听相爷的话,若是两位将军执意要动手,今日我也只有杀了你们……若是相爷问起来,我便说是两位将军先对九爷动手的,九爷和你们俩对于相爷来说谁更重要,两位应该心里有数罢?”
余将军和阮将军脸色并不好看,为了请苏欲晚来北国,悬河公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从苏欲晚小时候沉香河漂流的时候就对她青睐有佳,这么多年未曾变更。两位将军死了,还有其他的武将能够顶替,可天下只有一个苏欲晚,只有一个能替他争得善夷国天下的苏欲晚。
阮将军咬牙切齿:“你对自己很自负啊?以一敌二还能全身而退?”
少年微微一笑:“两位大可一试。”
船舱中的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苏欲晚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少年把那椅子搬来给她坐坐,少年把椅子翻过来一看,三条腿在刚才的打斗中烂掉了,没有办法坐,只得搬了个小桌过来,将软垫放在桌上。
“九爷好些了吗?”少年问。
苏欲晚点点头,少年便蹲下身子,扶她坐上了小桌,她指着不远处两位将军道:“我知道你们不服,不如我们来赌一把,别告诉我你们不会,我知道你们军帐中赌博之风盛行。你们要是输了立马滚回去,别再来烦我,我要是输了,引颈就戮,如何?”
她这一番话算是给两位将军一个台阶下,他们俩立了很久,终于放下身段,沉声问道:“赌什么?”
苏欲晚指了指旁边散落的一个酒樽,道:“这酒樽是你们的罢?我们分别猜猜这到底是什么材质所铸,谁猜得准谁便赢,你们先猜,怎样?”
这个赌局看起来对苏欲晚好无利处:首先,那酒樽是方才两位将军喝过的酒樽,产自相国府,他们亲自接过手,又怎能不知?其次,苏欲晚让他们先猜,若是猜错了没有多大的损失,毕竟苏欲晚也不一定知道答案,若是猜对了苏欲晚立马就输了,只得乖乖的把脖子伸出来。
越是这样有利的情形,对两位将军来说压力更大,他们混迹沙场,对着这种过于简单的赌局极端敏感,绝不轻信,可是此时又没有其他的办法,毕竟那个少年还守在苏欲晚身边。
许久,余将军才点了点头。
“那请将军开始猜吧。”苏欲晚道。
余将军让阮将军把酒樽拾起来看,阮将军见多识广,应当会认出来,只见阮将军盯着酒樽看了很久,越看越是心惊,到了最后冷汗淋漓,连声音都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这杯……是夜光杯……。琉璃青玉,内藏麒麟血丝,或者……”
“再想一想?”苏欲晚提示他。
阮将军知道这酒樽不简单,只看上面的细纹就知道极度不简单,可是他捏着酒樽越来越紧张,越紧张就越想不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苏欲晚有些可惜的摇摇头,道:“的确是夜光杯,琉璃青玉,可是你看里面血红色的丝状花纹,怎么可能是麒麟血呢?麒麟血呈块状,近看如同琥珀,唯有龙血才会是这个形状。悬庄公如此赏识你们,你们就好好听话吧。”
阮将军一惊,难以置信:“这是龙血杯?”
“别不信。”苏欲晚指了指那个杯子,少年便走过去把杯子拿回来,递给苏欲晚,她手上用暗劲,捏了半天没把杯子捏碎,自言自语道:“这也太结实了些。”又复递给身边的少年。
少年往地上一砸,这一下用了体内八分真气,总算把酒樽给砸碎了,从碎渣中抽出一根鱼线般的细细的血丝,那酒樽顿时黯然失色,如同死掉。
“听说龙血丝能悬千斤重物,你们自己试试吧。”
阮将军颤抖着接过,把龙血丝的一头悬在梁上,另一头绕在自己手中,奋力一跃,顺势把血丝收短了几分,自己竟就这样的被那根龙血丝吊在了空中,只见血丝细得几不可见,灯光晃过的时候才会闪耀一点点红芒,吊着阮将军没有半分变形。
余将军脸色已经惨白如纸。
这的确是龙血丝。“龙”这一词只有当代君王可用,可是多年前善夷国的君王就已经死了,天下两分,真龙也就游离在沉香河上,谁收拾掉了对方,真龙就会回到谁的身上。而上代君王死的时候,真龙曾长歌泣血,这血液凝在杯中就成了龙血丝,天下仅有三个这样的酒樽,其中两个赏给了阮将军和余将军。
苏欲晚说得极是,悬河公如此器重他们,他们竟然还如此不听话!
余将军和阮将军跪在地面对苏欲晚大拜:“今日承蒙九小姐赐教,悬河公能得九小姐,如虎添翼,收服南国指日可待。”道罢膝行倒退,依约定所言,出了这个船舱。
苏欲晚咳了几下,咳出一些血块来,少年将她扶住,道:“九爷。”
“淤血吐出来就好,给我些映叶梅。”
“若九爷不负气把周君宜杀了,此时会少很多痛苦。”
苏欲晚瞥了他一眼:“我做事你别嚼舌……胆子很大啊?”
少年笑道:“只承了两分九爷的脾气罢了。”
这哪里是家奴的语气!苏欲晚却越发欢喜起来,挑眉道:“接我一剑。”
“不敢。”
“如何不敢?纳命来!”
作者有话要说:
☆、瑟瑟河,冷清相国
船靠了岸,苏欲晚从温暖的船舱里面出来,顿觉一阵冷风袭来,冷得她打了个哆嗦,跺了跺脚道:“你这相国怎么这么冷?我本以为下雨的扶摇城是最冷的了!”
那个少年拾了火炉塞到她的手中,又有侍女拿了狐裘披在她的肩上,苏欲晚这才感觉好受了些,跟着少年上了岸。
四下冷清,只有一辆油壁马车停靠在岸边,少年走在前面,让苏欲晚上了车,自己在前面驾马,一边哼着轻快的调子,仿佛心情很好的样子。
苏欲晚细细听来,知道他哼的是《登科后》,说的是一个年近半百的文人进士及第后的喜悦,她听了一会儿,开口道:“你看你们这里如此冷清,怎么也要唱一首凄凉的《有所思》才算应景。”
少年笑道:“那是今天下了场大雨,闹得家家户户不愿出门。况且现在夜都深了,只有我们这样的人才会在外面瞎折腾,百姓们都好好的在家里面过着被子睡大觉呢!”
“哦。那素日里会很热闹吗?”
“肯定热闹!特别是天气好,出着暖烘烘的太阳的时候,大街小巷挤满了人,时常挤得满头大汗都挪不动步子。”
“那小偷肯定很多了。”
“所以人人不带银两出门,眼睁睁地看着这么热闹的日子没有生意做,可气死那些小贩了!”
苏欲晚微笑道:“在此情景下,百姓肯定不满意了。不容易等着个热闹的天儿,对于想游玩的人而言,出门挤不动路,白白破坏了心情;对于商家小贩而言,没有半分铜板进账,可就要怪官府了。”
少年轻叹一声道:“九爷你知道这些事情,就不要拿来消遣奴才了。那时候相爷的确受了很多谴责,只得加强道路疏通和小偷的防范,最后索性多辟了一条宽巷,这样就不挤了,还增加了店铺,皆大欢喜。”
苏欲晚没有接话头,借着夜间微弱的光去看他的背影,只见他持着缰绳的手上布满了老茧,定是时常握着武器,是个武学好手,当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笑道:“回九爷的话,我姓叶,接一个檀字。”
“檀字何解?”
“父亲姓叶,母亲姓檀,如此而已。”
“父母如今何在?”
苏欲晚其实知道自己问的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国分裂之际,定当伴着战乱和百姓的流离失所,这个少年年纪轻轻就练得如此好手,若非父母双亡,她也想不到其他的理由了。
果不其然,叶檀悠悠的摸了一下自己的鼻子,道:“早已驾鹤而去,享西天极乐。”
苏欲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掀开轿帘,将匕首轻轻搁在他的肩上,道:“不如你随我回苏家,相爷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或者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
叶檀轻轻的拨开她的手,道:“我命属相爷,那便是相爷的人。”
苏欲晚轻轻的叹了口气:“你我都是为了一个姓氏而倾尽此生,又何必如此顽固不化。”
“九爷说笑了,不是我不愿,而是我不敢。”
“哦?”
“九爷最可怕之处就在于,人们常常分辨不清九爷你的话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甚至可能全部都是骗人的鬼话,但是你一旦看到脾性相投的人,便推心置腹……你的目光太毒,做事太狠。”
苏欲晚沉默了一下,淡淡一笑:“你很懂事。”
叶檀也笑了:“比起九爷来,九牛一毛。”
苏欲晚将轿帘放下,懒懒的趟在马车里面,抱着火炉暖了暖手,道:“你不答应我也罢,反正我总有办法让你跟着我。我一旦动了惜才之心,便没有人能够拒绝……当然,我也不稀罕太容易得到的东西,但愿你不要让我失望。”
转眼之间,马车就已经徐徐行驶到了宰相府门口,越过大门口的石狮子,穿过窄窄的画廊,进入到了一个房间里面。
宰相悬河公正在屋中拿着一只银剪剪着烛花,叶檀轻轻的推开门,对着悬河公拜道:“相爷,九爷到了。”
“九小姐远道而来,请坐请坐。”悬河公冲着苏欲晚微微一笑,让她坐在自己面前的软垫上,中间隔了个小桌,桌下有暖和的火炉,整个房间都充斥着暖暖的气息,混着淡淡的檀香。
悬河公五十出头,须发斑白,但精神矍铄,双眼凌厉如刀,眉间不怒自威,在苏欲晚坐下之后招了招手,示意叶檀将上好的龙井茶奉上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