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师兄不惜自毁清白不站队,简直哭笑不得。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
那一天早上好不容易送走了薛诚,午后便又来了客。廊下的鹦鹉叽叽喳喳地叫着有贵客有贵客,我抛给它一粒瓜子便扑棱着翅膀接了,这鹦鹉是直接从那醉仙楼买的,师兄上次见我喜欢,顺便买了来逗趣。
这次的客人甚是面生,看上去年逾古稀,却丝毫没有半分老者的佝偻之态,肩阔腰圆体格健硕,一眼便知习武多年。
我朝他躬身行了武人的大礼,他笑着说好好,不愧是靖阳收的义女,一抬手便知有多少功夫底子。
坐下才知,这位老者便是如今坐镇八十万禁军大营的辅国大将军秦元。
我忙道失敬,起身再拜。这将军的名号在胥浦就听师父说过,战功赫赫,曾经在当年皇帝御驾亲征之时有保驾护卫之功,一世武勋,名扬天下。
义父家的院子很是宽敞,我便与老者坐在凉亭里,周婶上了茶,凉亭外是一片四四方方的草场,很是合武人的脾性,将军府的院子没有假山流水奇花异草,像个小校场。
秋阳长暖,鸿雁南归,院里衰草枯黄,老将军喝了茶,便走下凉亭,与我一边沿着草场走,一边寒暄着,我不敢怠慢,便一直跟在他身后恭恭敬敬地对答。那将军玩了会义父的石锁,便笑道,咱们将士不比文臣,战场上刀枪无眼,活下来的都是生死之交,你到了京城数月我这才来照应,不会觉得咱们武人粗野怠慢吧?
自是不敢,晚辈该提早去拜会将军才是。
秦老将呵呵笑着,与身边的随从交换了目光,侧过脸忽然问我,你这一身功夫是跟谁学的?
我自知不用瞒,便将师父在胥浦开武馆的事一五一十地答了。秦将军很是诧异,既而又开怀大笑,这小子,当年堂堂八十万禁军总教头啊,那时候军中都喊他林中豹,狡猾机敏,操训起人来又狠辣又矫健,居然会收女娃娃当徒弟了。
我汗颜,道师父对我们很是……慈爱。
秦老将笑着,指指身旁人,其实我这随从,当年也是在他手下操训过的。
我方才注意到秦将军身边的这个随从,当即一震,那个青年二十四五的样子,可是立在一旁之时我竟然没察觉半分,想必很是擅长收敛锋芒,而现在看上去渊渟岳峙,隐隐有龙翔凤翥之势。
那人目光深含,一双眼睛深不见底。
我看得愣了一愣,随即叹道,将军的随从也是气势逼人。
秦老将点点头,你若是在府中左右无事,也可来禁军大营校场玩玩,禁军教头的关门弟子手头的功夫不会差,骑马射箭,比武论战,靖阳若是在肯定也愿意喊你来。
我一一应了。秦将军像是想起了什么,继续说着,你刚说小柳的三徒弟入仕当官了?
正是今年科考探花郎,现任御史台殿中侍御史一职。
竟是个文臣?
实不相瞒,师兄的授业恩师乃是当年的御史中丞,如今被贬邳城的谢筠谢大人。
将军顿了一会,便道,谢长义当年也是一身傲骨,文人最重风骨气节,他当年是为宁承安翻案才被贬了官。
我深吸一口气,道,确是如此。
宁承安……也是可惜。
我抬眼看他,老将军没注意到我,只是继续道,有的时候,朝堂上的一个能臣,能抵过边关千军万马。宁承安就是这么一个。我打了那么多年仗,厮杀拼命,眼里很少瞧得起那些张张嘴便得功的文臣,当年大胤与西凉僵持不下,大军连吃败仗,皇帝御驾亲征,宁承安这时便献了一策,兵不血刃地化解了这场危机。
我感觉自己呼吸渐重,秦老将目光远沉,仿佛追忆那段峥嵘岁月,他说,宁承安当真是胆大,他懂突厥语又说得西梵话,竟亲自混入西凉当了细作,在河西挑起了西凉与突厥的争端,突厥人起兵,西凉如芒刺在背,腹背受敌自乱阵脚,到最后溃败只用了短短一月时间,大胤便坐收渔翁之利,一举收复了陇州边城,三军还朝,大获全胜。
我听得只觉得心潮起伏,耳边仿佛金戈铁马声阵阵,久不能言。
父辈们的故事仿佛传奇,英雄们的骨灰埋入荒野,只留下只言片语在老者回忆里。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多么美好的愿望,可惜却带着不白之冤入土。
宁大人他不是逆臣,太子一案与他无关!我猛地朝秦老将跪下,在他悠远的目光里仿佛醍醐灌顶一般惊醒,我竟忘了……只是在听故事而已。
可是,这个故事的结局,却是要我亲手去写的。
我朝他深深拜下,感觉泪水从眼眶里沁出,罪臣之女宁毓,此番上京,正是要为家父宁承安一案查明真相,洗冤平反!
我感到有人将我从地上扶起,竟是秦老将的那名随从,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蕴着暗光,他朝我点点头,声音低沉平稳,带着奇特的力量仿佛能安抚人心。
他说,你有此心,宁大人定能平冤昭雪。
那一晚我久久不能入睡,自入京以来还是第一次失眠,索性起床披了衣服站在廊下吹风。直觉告诉我秦将军是可信的,我毫无保留地跟他摊了牌,并非觉得这个年迈的将军还能替我在朝堂上说上话,只是看见他花白的发,远沉的目光,感怀的语调,便总是想起胥浦的师父来。
已经是九月了,夜凉如水,草场里飞着几星萤火,我正在廊下放空了目光呆看,便听得有人敲门。
兵部送来了家书。竟然在这个时候送来,边关战况紧急,自开战以来兵部都是灯火不熄,连夜轮换的,我从那神色疲倦的信使手里接过家书,就着门前风灯的微光一看,竟然是周副将的,而且是写给我的。
我扯了扯外袍,一边回屋一边拆了信,周副将的信写得仓促,显然心急如焚,我只是扫了一眼便知事态严重。
他们缺军饷,缺抚恤。朝廷发下去的军饷,拿到手里才觉短了很多,仗事退到居延泽一带,塞外这时节已然入冬,居延泽湿冷刺骨,入冬的棉衣军粮不够,将士们已然苦不堪言。
周副将知道写给兵部没用,兵部如今的尚书胡大人,便是之前在醉仙楼见过的那位,正是卢陵一党,卢陵本就盼着谈和,停战求和,功劳们才是文臣的。
我在天明时分收拾好,扮作男装,估摸着下朝的时间便直奔御史台,将那信给了师兄,师兄匆匆看完一遍,将那几页纸甩在案上,便敛了神色说道,陪我去兵部走一趟。
他一路跟我说起,兵部克扣军饷是常有的事,今年战事告急朝廷拨了十五万两做军饷,包括军队的粮草,棉衣,津贴,伤残抚恤,边关五万将士,这些银两可足足养他们三月,可从周副将信中看,这竟然是一个月都快要不够了。
师兄踏进兵部大门没多久,胡尚书便笑着迎了出来,忙拱手道温大人,师兄从容地还礼,与他随便聊着,我这才发觉师兄路上虽然神情肃杀,但到了这边却换了另一幅神色,气度闲雅,温和从容,路上的强悍与狠劲都是收着的,面上带笑,可这笑容虽看上去如和煦春风,却仿佛裹了一层冰,摸上去是冷的。
我突然明白薛诚说起师兄时形容的那句,不露半点破绽。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一
师兄与胡尚书一路转进了内堂,胡尚书见过我,知道我与师兄“关系匪浅”,所以也不拦我进这兵部机要之地。
我只听得师兄朝他问,上个月的军饷已然发了吧。
兵部尚书捧出了厚厚一叠书册说道,全在这里。他将那书册一抖,便见上面尽是账目与人名,我知这边关五万军士的发放记录都在这,只是记得眼花缭乱,想必他们也觉得不会有人仔细查。
师兄翻阅了一遍,对他淡淡笑道,我身为侍御史,这些东西总是要过一遍目的。这账目的明细太多,有些比如校尉,军曹,百夫长,皆是按军衔分例发放,但又有其他抚恤,津贴却各自不同。
他朝我微微一看,我已知那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这花样繁多,名目纷杂,师兄合上了那本书册不露痕迹地丢在我的手边,便对尚书到,还是直接给我看总账吧。
我将那账册翻开,开始一页一页默记。七十八页,还好,那一页页的字密密麻麻地印满我的视线,过一遍,再闭眼想起时,便不会忘了。
我将最后一页合上之时,感觉已出了一身汗,之前只是记文字,这数字却实记得令人头痛。
师兄的总账正好查完,他朝兵部尚书行礼道别,便携我一起回了御史台。
我将那七十八页全部默写出来,搁笔之时才发觉已是黄昏,院内金乌落尘。我跟师兄说你别与我说话,我累了,我得赶紧睡会。
我只觉得头脑昏沉,浑身酸痛难当,从没一下子记过那么多数字,以至于梦里都是那些银两,字迹晃来晃去。
再醒时已然四更,师兄就着那明细算了一夜账,我看到他狠狠将笔甩在墨池里,拿着那七十八页纸,咬牙切齿地说,竟然短了整整六万两银钱!
我躺在他的榻上懒得动弹,他过来摸摸我的头说,我上朝去,你继续睡。
后来听薛诚说那一天师兄在满朝文武之中上前一步,御史文臣,竟是一番铁骨铮铮,气势逼人,他将那账目在朝堂上公开,兵部尚书胡令德冷汗直下,直到听完陈述方双膝一软便跪在当场,请求皇帝开恩。
兵部做了假账,总账做得滴水不漏,因为明细繁杂便堂而皇之地觉得不会有人查,就算有人查也查不出端倪。
龙颜震怒,遂将兵部尚书削职,押后大理寺待审。
新官上任三把火,师兄这一场纠弹竟直接弹劾了尚书大人,至此以后满朝文臣皆不敢小看御史台,不敢小看侍御史温少渊。
一身傲气风骨,风雷袖藏,酷似当年御史中丞谢长义。
师兄跟我说,有些人做官,是为了让皇帝满意,有些人做官,是为了让百姓满意。
我哼唧了一声表示听着,自默完那七十八页破纸之后一直感觉自己元气大伤,精气神再不复当年,两日内都窝在师兄房里睡大觉,吃饭靠张嘴,穿衣靠伸腿。
师兄笑得无奈又温柔,低头看着我,你想赖在我这多久?
我嗔道你赶我走?那些个官儿不是说你好男风,我索性帮你把这虚名给坐实了。
师兄忽然凑近了,目光里清亮锐利,笑容又是一丝玩味,他叹道,真要坐实?
这个……妖孽!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穿好鞋子,收拾收拾准备打道回府。忽然想到师兄之前话,便问道,那师兄你做官,是想谁满意啊?
师兄笑了一笑,我只求问心无愧。
吏部征粮重新填补缺漏的军饷已经是五日后的事了,秋高气爽的日子,我从将军府出来,想去宣德门打听下幽草,便看到那驾缀着八宝流苏的马车从我身前驶过。
有些意外地,那马车在我身前不远处便停了下来,而走下车来的人正是李府的千金,她朝我微微一福,道,林小姐,家父请你上车一叙。
翰林院大学士李岱,要见我……?
尽管满腹狐疑,我依旧整了下裙边跟她上了车,车内很宽敞,被门帘隔成了内外两间,李小姐坐下便开始在珠帘后低头烹茶,那支穿花蛱蝶簪摇曳生姿,在她微微示意后我便见到了端坐在车里的李大学士,与师父差不多年纪,比想象中瘦削一些,颧骨很高,眼角爬满了细纹。眉目看上去很是和气,只是那双眼睛这般看过来时,我便觉得浑身不舒服,像是潮湿的雨里泛起了寒意,我不由自主地朝门帘边侧开一步,马车却在这个时候动了起来。
我朝他拱手行礼,却不作揖,李岱是卢陵一党的人,前日里薛诚与我说卢陵为了对付师兄而查我底细,不知如今查到了哪一步。
李翰林似是看出了什么嗤笑了一声,半眯着眼道,林姑娘,令尊没有教过你如何与文人行礼么?
义父乃当朝忠武将军,我只有武人的礼行得好。
那可真是奇怪了,李翰林睁开了眼睛,袅袅茶烟从他眼前飘过,他露出一丝不解,慢悠悠道,同平章事宁承安走得早,连这些都没来得及教你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心中仿佛惊雷奔电。
脑内像是空了一空,他似乎又说了些什么,我却听不大分明,直到李小姐拂开珠帘递了一盏新茶过来,方才听李翰林继续道,世侄女,你别多心,起初我也没认出你。你头上这支雀尾挑丝簪正是出自京城宝镜馆,拙荆娘家的产业,当年这支簪拙荆喜欢,只是没想到被宁大人买了去。
我不想听他唠这些家常,便起身对他道,李大人,恕我无礼,您不是来和我叙这些旧的吧?
马车依旧往前驶着,不知道是要去哪里,我却在这片刻的错目中心念电转,李岱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想必卢陵也快知道了,父亲至死都是戴罪之身,罪臣之女私自上京,这事若是被卢党拿来作文章,对在朝的师兄与义父都是大大的不利。
李岱抬眼一笑,我对他那种欲言又止的神色感到说不出的厌烦与急躁,正困惑这些惯于玩弄权术的达官贵人真是闲了哪条心要跟我卖关子,便听李翰林不紧不慢地说,世侄女,你难道不想知道,当年润州那一场无名大火是怎么起的?
我将茶盏暗暗捏进掌心。
宁大人被太子一案累及,你可知是谁参了他这一本?他罪不至死,显是有人怕他东山再起落井下石,你可知当年同平章事宁承安手下的参知副事是谁?而又是谁,在他下野之后顶了他当年的位子?
卢陵?
世侄女果然一点就透。
卢陵在京为官,家父远在润州,未免鞭长莫及。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那一年西凉特使来朝上贡,随行皆是卢陵陪同,大胤与西凉当年一战正是宁承安献策不战而屈人之兵,西凉人被他摆了一道,皆恨透了他。所以,卢大人只需稍稍授意宁大人的下落,这一招借刀杀人,用的可是天衣无缝……
卢国舅借刀杀人,李大人如今与我说这番,难道不也是借刀杀人?我勉力甫平气息调整着思绪,迎上他深不可辨的目光,听闻李大人与国舅爷素来交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