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国舅借刀杀人,李大人如今与我说这番,难道不也是借刀杀人?我勉力甫平气息调整着思绪,迎上他深不可辨的目光,听闻李大人与国舅爷素来交好,却将这些陈年密事告知与我,难不成李大人已另有打算?想必卢陵如今还未知我这条当年的漏网之鱼,若是知道,也大可不放在眼里,可是您不一样,李大人,您是他的左膀右臂,得力肱骨,若是他知道您这番图谋,您觉得他是会先处理我呢,还是先处理您?
李岱顿了顿,料想他没料到我会反将一军,他忽然又阴鸷地笑起来,声音却没半分不悦,世侄女,我这么做,不过是想帮你一把,凭你一己之力又能把卢陵怎样?
李大人。我略微高了声音,李家千金添茶的手一滞,微微侧目,我望了她一眼便继续道,您做这一切,无非是想拉拢侍御史温尧,今日您对我说的这番,想必也对他说过了吧?
李翰林不动声色,倒是李小姐神色一变,我便知这其中原委。
既然我师兄已有所定夺,那我的态度,也与他一般。
我不会拿这件事,与您做交易。
好。半晌,李翰林瘦削的老脸上挤出一丝笑,说道,我早该知宁姑娘会下如此决心,所以带你来一个地方。他一击掌,马车便慢慢停了下来。
宁姑娘,我今日便送你到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廿二
我跳下车,抬眼便望见街对面府邸的匾额——卢。
那一瞬间仿佛山呼海啸,燃烧的火光与焦黑的肢体如同梦魇在脑海里闪掠,慌乱和苦痛的记忆纷至沓来,无边的恐惧逐次放大。
近在咫尺,近在咫尺,只要穿过这扇门……我便可以亲自面对昔日的真相。
可是这样会害了师兄,会害了义父,甚至会牵连到胥浦的师父。
还不到时机,还远远不够……
要沉住气。
肩上蓦地一沉,我几乎来不及反应便探身回转,可那人却仿佛预知我的招式一般提前反剪起了我的胳膊,一路踉跄着,竟到了卢府一侧人迹罕至的小巷。
待我站稳身形,才看见了大师兄的脸,他说,师妹,你在卢府门前做什么,方才的脸色好难看。
我松了口气,问他,有多难看?
大师兄摇头,有些吓人,像是要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我靠在墙上没接话,便又听大师兄像是叹气一般,算了,你那些稀奇古怪的心思也只有老三能知道,对了,老三最近好么?
挺忙的。
大师兄点点头,也是,卢大人最近也忙,我听说江南邳城一带遭了蝗灾,六皇子三天两天差人进宫。
邳城遭了蝗灾?邳城地处江南运河要道,来往商贾至多,现如今正是秋收时期,这一遭灾岂不是没了大半年的收成,若是流民纷起,边关又正在打仗,正可谓祸不单行。我忽然想起,忙问他,那胥浦怎样?
胥浦倒是没听说,我只听说受灾的主要是邳城和润州一带。大师兄郑重道。
我稍稍放下了心,师父那边没事就好。想来我已至京城半年,从繁花似锦的仲春到寒意瑟瑟的暮秋,发生太多事情让我偶尔感到自顾不暇,在这个花花世界一路往前跑,这一刻,竟突然有些想胥浦的家了。
大师兄,你想不想回武馆?
大师兄有些意外地看着我,随即疲惫又无奈地笑了一笑,想。想又能怎样,这天地太广大太复杂了,我深陷其中无法抽身,在卢府当管事的这些年,我做了一些连自己都感到意外的事,我觉得自己回不去了。
大师兄,清者自清,不忘初心啊。
他看着我忽然苦笑起来,师妹啊,你跟着老三这么久,果然也变得这么文绉绉的,我是不懂什么武人的初心了,我只明白,摔进了一团泥巴里,爬起来总是不干净的。
我仰头望了望小巷上方狭小的一线天空,对他道,大师兄,我打算回一趟胥浦,说不定能赶得上今年的邗江秋潮。
大师兄点点头,一拍衣服,走了,府里忙得很。他背对着我挥了挥手,宽阔的肩背渐渐消失在了巷道深处。
我忽然无比地想念胥浦,想念南方的天地,无比地想念师父,我怕我要是再在这个京城待一刻,便会疯魔了一般地去找卢陵对质。
我需要有个安宁可靠的地方能让我待着好好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摩挲着手心里那枚娘留下的发簪,觉得自己胆怯又懦弱,可是却无计可施。
并不打算惊动三师兄,他太忙。我只与周婶打了个招呼,清晨便收拾起行李了,若是日夜兼程,京城到胥浦走水路一个月尚可来回,如今正是十月,邳城遭了灾,胥浦定会被波及,不知道师父他们怎样了。一想到这些,我便立即归心似箭,匆匆整好褡裢,刚跨上肩膀踏出门去,便见到了远远跑来的一个小倌儿。
我认得那是薛诚的小厮,他还未奔至我面前便喊着,林大小姐不好了不好了!温大人出事了!
怎么回事?!我迎上前,一把挟住他的肩膀扶着他站稳,莫名地感觉一阵阵心慌。
今儿个早朝,温大人,温大人被赐了六十廷杖……我家少爷派我来跟你说,让你快去御史府看看他……这会儿人应是刚抬过去。
三十斤重的朱漆铜棍,以往那些个被赐刑的文臣捱到四十下早已奄奄一息了,这六十廷杖岂不是要把人打死?来不及多想,我回府扔了行李,又翻出了一堆义父留在家里的军中治跌打损伤的膏药,一路飞奔到了御史府。
几个令使与侍从正站在师兄的院门外张望,谁也不敢上前,我见到其中一个正是另一位侍御史江大人,便问他请太医了没,他显是吓得不轻忙点头说刚请了正在赶过来,随即又扯了我一把,迟疑道,你不是温御史的……小厮?
我正赶着进屋,被他这一扯便心头火起,告诉他,我是林靖阳将军的义女。
晌午的光照进屋子里,那朦胧的光线里有细小的尘埃在翻动着,漂浮着,在我关上门的瞬间,倏忽又重归寂静。
师兄趴在榻上闭着眼睛,满脸的汗,身下早已洇了一滩血。
我将他的朝服小心地褪了,才发觉他的中衣已被廷杖打得破烂不堪,与布料下的皮肉混作了一处,我望着从后腰到大腿那一段被血浸透了的衣料,竟然不知该怎么下手。
只觉得血气上涌,脑内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跪在榻前摸了摸他的额头,师兄皱了皱眉头醒了,清亮的眸子里微微透着光,苍白的脸色泛起一丝虚弱的笑意,他说,你来了,麻团。
我感到心里像是堵了一块,一直梗到喉头,连呼吸都是疼痛又苦涩。
我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师兄费力抬起的胳膊,伸过来的手,掌心是温热的。我告诉他,太医正在过来,你放心。
好。师兄的声音极轻。
我看着他,将他的手指抓在手里,放到嘴边亲了亲。
师兄一瞬间微微睁大了眼睛,呼吸一促,他说,麻团,我……
屋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了,我忙退在一边给太医挪位置,那位发须皆白的老大夫似是看惯了这种病症,搭了脉按了按筋骨便开出了药方让随从去抓了,随即又抬眼问我,跌打膏药可有?
自然有,行军的伤药。
那是最好。他又嘱咐了一番事宜,便拂袖去了,从进屋不过一盏茶的时间,这看诊效率之快令我瞠目,不过转念想到师兄想必没什么大碍,只是多受了些皮肉之苦,心里便感觉微微松了口气。
作者有话要说:
☆、廿三
我把师兄的中衣小心翼翼地剪开,露出后腰上大片皮开肉绽的肌肤,紫黑色的僵痕上开着狰狞的口子,蔓延到腿弯一片血肉模糊,几乎没有一块皮是完好的,看得我一阵阵的牙酸。
晚秋的天气还是有些冷,屋子里生了炭炉,师兄的冷汗便涔涔而下。
我戴上蚕丝手套准备给他抹药膏,师兄有些着急地拽着亵裤说麻团那里那里我自己来好了。
我说师兄你害臊什么咱们小时候还在一个盆里洗过澡呢,手上却没停直接蘸上药膏抹开,师兄嘶着气,苦笑着说麻团你别那么轻呀我怕痒。可是我明明见到他背上一层薄薄的肌肉都迸紧了,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师兄咬牙苦忍,我却在咬牙憋泪。
麻团你,是不是,觉得师兄现在,像一条,烂烂的,五花肉?师兄忍着疼,连说笑都变得像在背三字经。
师兄,你即使是肉,也是条精瘦肉。我安慰他。
我的师兄,一直都是这么挺括修长的身躯,像坚韧的青竹,却从来不会被打折。
小麻团,我从没觉得你这么会哄人,师兄皱着眉头呵呵地笑,我今儿个跟卢国舅吵起来了。
为了邳城蝗灾的事儿?
你都知道了?
大师兄说的,我斜眼看他,感觉自己脸上湿了胡乱地擦擦,朝堂政辨是常有的事,你是怎么又忤了皇帝老儿把自己弄成这样?
卢陵要从吏部抽调人手去治灾,吏部那个刘大人……你见过的,从京城派人过去既兴师动众又舟车劳顿,灾情刻不容缓,我觉得还不如直接从地方上抽调人手。
所以你举荐了邳城治中谢筠?我蘸了一丝凉凉的膏药继续抹着。
你都猜到了……师兄费劲地歪过头看我,蝗灾又不比旱涝灾害,治理起来需多用人力。先生在邳城数年躬耕陇亩,亲力亲为,有谁能比他更懂邳城润州这一带的水土?卢陵便拿出我是谢先生门生这法子来说事,说我身为御史却举人惟亲,我便道谢治中鞠躬尽瘁一心为民,有此人才不委用实乃朝廷之不幸。
然后呢?
卢陵便提起谢筠当年是为宁承安说情才被贬,说我这句有此人才不用乃朝之不幸虽为举荐谢治中,实则为当年宁承安鸣不平,一路将祸水引至太子一案,圣上听得烦心,一怒之下便赐了刑。
师兄,你未免太心急了。
我明白的,师兄淡淡笑着摇头,我也是存心引卢陵提起当年事,正是想试探下圣上是否还对宁大人一事耿耿于心。你爹的案子我是迟早要去翻的,现在知道了皇帝的态度,便知该怎样慢慢来了。
我蘸着膏药没接话,抽了抽鼻子跟他说,师兄,你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今日挨了板子,就不要再去碰皇帝逆鳞了,好么?
我望着他,露出一丝恳求的神色,师兄的手却软软地搭在我的头上,他说,我觉得这件事情尚有有转圜的余地。今天六十廷杖下去,若不是我自幼习武体格好些恐怕早就残废了,侍卫在行刑前,我见到四皇子微微动了脚底示意。
四皇子为你求了情?四皇子又是哪个皇子,一直也没怎么听说过。
师兄苦笑着,眉目里却透着一丝困惑,我也不知他怎会为我求情。
我将一盒膏药用的慷慨,几乎见底,摘了蚕丝手套问他好些了么,师兄点头说凉飕飕的,我见他说了许多话已有些疲倦,便对他道你先睡会,我去煎药。
太医院的人已经把药送了来,我便在院里生火煎药,有附近的随从令史见我动作便要上前帮忙,被我一一谢绝,午后吃过饭有人陆续来探望,师兄发着烧,趴着昏睡,也不便见人,我便整装在院里备茶待客,礼数做全,分毫不避外人。
我就是要让他们都知道温少渊是我将军府的人,是我的人。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和光同尘。
让人有些意外的是,四皇子也差了人来探望,送了几盒膏药与几支山参,那膏药我一望便知与我之前用过的一样,军中制品,我给那侍从沏了杯茶,道完谢后便探他,义父甚少与我谈论朝中事,四殿下可是与几位将军交好么?
侍应说那当然,殿下非常体恤武将,还经常去禁军大营练习骑射呢。
我有一瞬间的错觉,做了个大胆的猜测,也许我是见过那位四皇子的。
傍晚时分薛诚差了人过来,他倒是什么都没送,就是直接把人差了来说供我驱遣,我心下觉得薛小少这厮不愧是做过我与三师兄的门生的,果然深得我心,便把膏药丢给那小厮说我师兄还有一处地方没上药,你去给他上好,记得轻点。
而事实上薛小少家的小厮果然做事轻捷以至于上个药都没把师兄弄醒。第二天早上尚不知院中已多了人的师兄趴在榻上脸红到耳根,拽着裤腰眼神躲躲闪闪地看我忙里忙外,又是羞涩又是委屈一般,我在心里不怀好意地偷笑,暂时不想说破。
师兄支支吾吾地,麻团……你,你昨天……
给你上了药啊,今天觉得怎样,有没有好点?
好多了。师兄垂下眼睛,揉了揉红到几乎透明的耳朵。那个……
哪个?
我今后一定会好好待你的,麻团。
我看着师兄赌誓一般郑重坚决的神情终于忍不住笑出来,不逗你了,那地方的药是薛诚的小厮给你上的,我可什么都没看见啊,还有啊,师兄一直都待我很好,又何必再加个今后呢?
师兄怔了一怔,半晌才啊了一下。
露出那种明显的遗憾的表情是什么意思啊喂!
我觉得有点尴尬忙出了屋,在院子里把刚洗的衣服晾起来,随即叮嘱了小厮好好照看便匆匆赶回将军府。
师兄这伤起码得卧床大半个月,我切了参片,跟周婶学着煨了一上午的鸽子汤便装进食盒匆匆赶回了御史台,而这回竟然在屋子里见到了大师兄。
大师兄走出来望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便走了,师兄在榻上垂目,脸色苍白。
我打了水给他擦汗,问他,刚刚动气了?
师兄疲惫不堪地点头,说他劝大师兄别再为卢陵办事,大师兄不依,说事已至此他也身不由己,劝他回胥浦见见师父他也不肯。我明白三师兄的性子,他置气是因为对自己人上心,对于其他人从来只是谦和有礼不温不火。
我见今日天气不错便与小厮把师兄搬在院子里晒太阳,师兄趴在软榻上,像只受了伤的大猫,懒洋洋地眯着眼睛,我俯□□戳戳他的脸,他便红了耳朵,一把捏住我的手指,他说你敢再撩我,等我好了全还回来。
我索性搬了小板凳坐在软榻旁边看着师兄打盹,恍然发觉自上京以来,还从没这样好好地陪过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