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索性搬了小板凳坐在软榻旁边看着师兄打盹,恍然发觉自上京以来,还从没这样好好地陪过师兄。
闲适又安静地,坐着晒太阳,心无杂念,仿佛听见时光在耳边淙淙而过。
前些日子我还忙着准备回胥浦,而现在这情形是半点也抽不开身了,我也半点不想离开师兄。
师兄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半梦半醒一般地恍惚,他忽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他说,麻团,若是你来选,觉得是六皇子当太子好呢还是四皇子呢?
我心想师兄当真不要命了,光天化日就趴着讨论国本问题,也不怕隔墙有耳。
可我还是认真地考虑了一下,告诉他,四皇子怎么样我是没听说过,不过皇帝老儿现在不是最喜欢那小儿子么,既然这么宠他又干嘛让他担那么重的责任,做皇帝多累人,还不如给块肥地封个藩王去享享清福呢。
师兄侧着头,笑而不语,我觉得他大概是脑子被晒糊涂了。
正糊涂着,薛小少便风风火火地来了,一窜进院子便到处捞茶水喝,开始风风火火地对师兄讲今日朝堂之事,说得眉飞色舞热情洋溢,师兄本还认真地听着,可一会儿开始百无聊赖地支着头,到后来眼皮都耷拉着,我一听才知薛诚已然偏题偏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师兄朝我眨眨眼睛,说要喝汤,我便毕恭毕敬地端着人参鸽子汤过来,他动也不动,我只好舀了一勺递过去,师兄张嘴接了,喝得心满意足。
薛小少一看这情形,顿时捶胸顿足道秀恩爱分得快便拉着小厮嚎着,咱们走,人家都举案齐眉花前月下了咱俩孤家寡人还杵着干嘛。
我看着薛诚离开的身形直摇头,问师兄你干嘛这样,薛诚好歹来看你一次。
师兄敛了神色,说,你还不知道,恐怕你这几日在我这里的所言所行,都已被李翰林知道了。
我心下一冷,那个小厮……不是薛诚的人么?
师兄神色复杂,随即又淡淡笑了笑,说,不管那么多了,我就只想与你……那个,过来陪陪我。
我把以上所有都理解为师兄仗着养伤实则撒娇,把鸽子汤喂完,师兄喝得一滴不剩,满足地打盹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廿四
时境渐入十一月,我每日来回于将军府和御史台,心无旁骛地照顾师兄,太医院的大夫每隔几日便回来复诊,换药的时候最难熬,师兄总是忍得满头大汗,我只觉得甚是心疼。
其间见过一次幽草,她又偷偷溜出宫来找我打听周云麒的近况,可惜周副将家书甚少,想是战事焦灼,无暇他顾。
师兄渐能下床走动,平日里窝在房里处理着御史台的事务,却不急着上朝。他说李翰林显是对卢平章起了二心,咱们先静观其变。
师兄身体见好,我得了闲便去禁军大营校场叨扰,秦元将军分毫不见外,来了兴致便教我骑射,我却再未见过他那位随从,而秦将军也心照不宣般没有提起。
腊月初至的时候,京城飘起了一场小雪,我在将军府园内廊下烫了一壶酒,与师兄一起迎了远道而来的贵客——
粥师姐拍着身上的雪珠卸下了行李,笑着打趣,又不是什么汉子,倒也学人家江湖豪客温酒相待是怎地?
三师兄说麻团整日跟军营里的人厮混,现在浑身一股兵痞气,抵一个半汉子。
我板着脸在桌下踹他,师兄笑得眼睛亮亮的。
周婶又搬了一床薄被出来要给师兄垫屁股,怕师兄伤未痊愈坐着疼,师兄汗颜地谢着接了,周婶说如今这园子也越来越有人气了,看到年轻人聚在一起觉得自个儿也精神。
我索性撤了小凳,搬了张大桌,拉着周婶一起坐下,将守门与干杂活的两个小厮也唤来大家凑了一桌热热闹闹地喝酒吃茶点,唠家常。
师姐说武馆里一切都好,师父身体健朗,门生络绎不绝,还有啊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小二子和汤圆的事要成了。
我咬了一口栗粉糕,叹道,肥水不流外人田,咱们武馆这是自产自销。
廊下的鹦鹉开始学舌,大家被逗得笑意盈盈,我忽然想这会儿若是幽草也在多好,想必她一个人在宫中,这会儿一定很是孤独。
还有大师兄,有点发愁该怎么跟师姐说这事。
周婶又添了几个小点心,师姐一见便喜欢,开始与周婶探讨起各种茶点的做法。师兄忽然笑着凑过来说,小麻团,肥水不流外人田这话说得真有理。我将他踹远了些,院中小雪飘落,地上渐渐泛起了白,院墙之外蓦然响起了由远及近的得得马蹄声。
守门的小厮先迎了出去,便见到兵部的令史跨入了大门,喜不自胜,边关大捷边关大捷!林将军大败胡人于居延泽畔,胡人被赶回了北疆,周副将现已在首阳坡驻防!
院里有人发出了惊喜的低呼。
好,好,周婶点着头,眼角已经沁出了泪花。
将军可有说何日回京?
三军将不日南归!兴许能赶上过年呐!
我望向一院众人欣喜满分的脸,拉过粥师姐笑道,你果然是福将,刚到京城捷报便来了!
小厮们在门前放起了鞭炮,我与周婶把大红灯笼翻出来挂上了,粥师姐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神色忽喜忽忧。
粥师姐说,麻团,师父本是听说老三出了事才差我上京来照应的,怕你一个人太辛苦,我现在,不知道……
师姐,留下来一起过年吧,至少也得等到义父回来,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粥师姐咬着嘴唇,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那我去给你们多做几个菜。
首阳坡大捷的消息传来,朝堂为之振奋,皇帝龙颜大悦,准备犒赏三军,师兄第二日便去上朝了,我在清晨赶去御史台伺候他,帮他穿上朝服,戴上官帽,备好笏板。
我说师兄,你是不是得考虑收几个小厮服侍,哪有当朝大人来去都是一个人的。
师兄眨着眼睛看我,神色坦然,有小厮服侍你就不来了。
我将他的腰带狠狠地抽了抽系好,将他轰出屋子对他道,上了朝好好说话,别又挨了板子回来。
朝廷出兵是今年二月的事情,那时候我还尚在胥浦,短短的一年时光,从随着师兄上京赶考到如今,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回想起来都觉得恍然。
我将一箭射落钉在禁军大校场的靶上,秦元将军望了望,笑道有长进。
腊月里下了好几场雪,京城的雪与南方的不同,干干的,踩上去咯吱作响,粥师姐来了之后伙食明显改善了许多,并不是周婶手艺欠缺,大概是我习惯了南方吃食的缘故。
师兄常来蹭饭,薛诚却很少再来了,有次我与师兄问起,他神色微动,说,薛诚如今是李岱的幕僚。
李翰林与卢陵一党,可是如今起了二心,搞不清他俩在玩什么把戏,薛诚又是六皇子的陪读,六皇子是太子候选,大概李翰林打得如意算盘,既暂时不想与卢国舅撕破脸,又想给自己在六皇子那留后路,哪头都不愿放下。
他一提到卢陵这二字,我心里的暗火便蠢蠢欲动。
义父尚未班师回朝,而府中却等来了另外的客人。
那个穿红戴绿的妇人问我要了生辰八字偏喜滋滋地去了,留下卢府的赵管事在正堂内,眉梢带喜,接过了周婶递上的茶慢慢啜着。
粥师姐见是大师兄喜出望外,忙要上前打招呼,我却在门前将她拉了回来,使了个眼色便踏进正堂,有卢府另外的人在场不便以自家人相称,大师兄朝我行了个礼,我认得那是文人的礼,大概他与卢国舅手下做事,习惯与文人打交道,却不再记得武人的抱拳如何磊落大气。
我心中怅然,没想到居然有一日我与大师兄也要如此这般作派,他说这回是先来向林家小姐贺喜。
我疑惑,何喜之有?
他微微颔首,小姐可曾见过我家二公子?
年中醉仙楼曾有一叙。
那便是了,赵管事笑得有些虎气,那一日我家公子见小姐男装打扮,颇为不俗,近日又听闻林将军凯旋在即,卢大人觉得此事不宜再拖,愿等大人归朝后亲自上门提亲,两家结为秦晋之好。
我僵硬地看了他一眼,看得出他是满心欢喜,真如自家主人要办大喜事般快活。
我虽在将军府中,却并非忠武将军之生女,卢大人可有将我的来历仔细探查明白了,也不怕令公子娶个不明不白的人进府?
赵管事点头含笑,小姐何出此言,卢大人自然知根知底。
我压抑着心中起伏的情绪,盯着大师兄的脸,视线一点点收拢凝聚,再无半句话。师父曾说过,习武之人眼力自当精气饱满,大师兄起初神色温和,可看着我时便渐渐收起了笑意,我知他已尝得眼锋如刀的滋味。
堂上寂寂无声,赵管事的几个侍从个个面有疑虑却噤若寒蝉,周婶已转入后堂烧水,赵管事忽然轻咳一声,道,在下也曾是习武出身,素闻林大小姐武技精湛,可有幸讨教一番?
他说完一抱拳,我便知其意,告诉他院中乃一方平阔校场,管事可移步稍候,我换身行头便来。
革皮马靴,贴身短打,换好行装后我便看到了孤身一人在小校场的赵管事,想必他支开众人,是料到我有话要说。
我将手中的一杆□□抛过去,师兄挥手接了,他蹙眉道,往日咱们习枪都是去了枪头的,这回竟是要来真的?
我朝他冷笑,大师兄,你怕么?
怕什么?
怕输给我。话音未落,我提步便上前抢攻,腊月里的朔风扑面,天气阴冷,我拧身力贯枪尖,走势如虹,师父精通十八般武艺,六合枪法最为卓绝,大师兄曾得他真传,我从未在枪术上赢过他。
我何曾输给过你?大师兄后发制人,枪杆一挑便封住我的去势,既而提枪回转,枪花挽得仿佛龙蛇腾现,他在劲风里连招逼近,声音却丝毫不见喘,他说,师妹,我不知你怎么想这门亲事,我只知,王公贵族,将门胄裔,岂不是天作之合?
我将他的攻势一一接下,虎口震得一阵阵痛,嘲他,一介武夫竟也学会说媒了。
卢大人素来最宠这小儿子,你嫁进卢府定然是前呼后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你可知那卢二少是什么人?卢陵又是什么人?!
二少虽是纨绔子弟,但性情倒也机警聪颖。卢陵乃当朝国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我在铺面的枪风里朝他冷笑,我若真入卢府,大师兄可愿照应我?
自家兄妹,这是应该的。
那就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你说什么?大师兄没听清我的话,勾枪势一拈,便将我整个人提近,他凝眉冷目道,你想干什么?!
卢陵知我底细,他知道我想干什么!我提枪一点,刺在师兄的枪杆上提气疾退。恐怕娶亲是假,我始终是个隐患,圈在府中倒比放在外头来得让人安心。
大师兄恍然,攻势丝毫不减,他声音渐冷听得我心生寒意,我知道你心向老三,想为他削卢陵的官。
跟三师哥无关!
我咬牙发了狠劲,虎口撕裂般的剧痛,挑刺崩劈招招走偏锋,却依旧化不开大师兄的攻击,寒风刮得面皮生痛,我感到心有戚戚却茫然无比,对大师兄的枪术一样,对卢陵也一样,我一步步踏入他们的攻势中却浑然未觉,像一只撞入罗网的飞虫,挣开全力也挤不破面前的步障。
卢陵此举,定然是已知我身世。他既然有心请君入瓮,我又何不将计就计。
说不定还能搜集到些许当年的证据……
铁梨木的枪身裂开一道缝,宛如细小张开的嘴巴,像是在嘲笑。大师兄一枪搠来,我避无可避,唯有挺身直上,那几乎是玉石俱焚的一招,我看到他近在咫尺露出惊诧神色的脸,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眼前的一切都缓慢得出奇,锋刃刺破空气传来裂帛的轻响,而下一个瞬间,我们却忽然被一道大力隔开,后背撞上了院墙的时候痛得眼前发黑,而大师兄高大的身板也是踉跄着退了好几步才站定。
你们疯了?!我看到三师兄站在中间板着脸厉喝,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汽。
我靠在墙上嘶着气,摸上手臂感到一阵滑腻,方才发觉肩上的衣服破了,冬日里衣服穿得多伤口倒也不见得狰狞,只是血已然在里面洇了开。
大师姐过来扶我,又是心疼又是焦急地说,怎么刚见了面就打架?要不是老三正好过来,你们是要拼个你死我活吗?大家同出一门,自小一起长大,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
她说道一起长大那四个字时便已有泪光点点,我垂着头靠在师姐肩上,不想说话,三师兄犹自甫平气息,像一个坚定的缓冲带站在大师兄面前,大师兄腮边绷得紧紧地看了看他,随即又望向我,他说,林毓,你听好了,将军回京后国舅爷便会亲自上门提亲,这是早晚的事。我办事,从来不会出半分岔子。
作者有话要说:
☆、廿五
粥师姐替我送了客,我靠在榻前低头咬断了绷带,又换了身衣服,才开了门出去。
三师兄站在廊下,不知道他站了多久,脸色冻得发白,衬得那幅眉眼愈发的清朗,我与他并肩走在廊下,他忽然问我,好点没有?
我揉了揉肩头,跟他说,皮肉小伤,不足挂齿。
你根本就赢不了大师兄,又何必跟他切磋?
我想试一试,也许有机会呢,就算赢不了,伤他个一下两下也是赚的。我风淡云轻地朝他笑笑。
师兄忽然一掌拍在我身侧的窗棂上,震得上头的朱漆簌簌而落,他胸前剧烈地起伏着,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他低头看着我道,宁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打算。
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我从未见他如此神情,像是极怒,又像是极悲,眼中的光芒变化万千,忽然幽幽地黯了一黯,又像是极痛,他说,小时候你想做什么事,就算不让师父知道,也会与我商量的。
师兄,这也许是一个机会……
你记不记得三年前,你让我带你去润州,那时候你说,师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
我从那时候就开始怕了。总是担心你不声不响地就做些奇怪的决定,可是你总是愿意跟我说,我很高兴,总觉得那是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