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那时候就开始怕了。总是担心你不声不响地就做些奇怪的决定,可是你总是愿意跟我说,我很高兴,总觉得那是不一样的,我知道你想什么,你也了解我。
我笑他,师兄,你不是跟人说过,我这小厮,最是解语。
听到架上的鹦鹉学着人说话,便知廊道已然走到了尽头,拐个弯后便觉冷风一阵阵地灌进来,吹得人头皮发麻,我侧头望了望三师兄,他低下头看着我,像是要说什么却咽了回去,他只是捏了捏我的掌心,柔声道,御史台还有事,我明日再来看你。
那一晚上粥师姐在我房里窝了一夜,我将从小到大的点滴记忆全与她说了,她抱着我无声地掉泪,说要是咱们还在胥浦多好。
我跟她说,我觉得自己很麻烦,我是不是老是不声不响地惹事让人担心?
她说,小时候师父是愁过这事,可是后来发现老三管得住你。
师姐,三师兄他是由着我,他是共犯。
所以你准备抛弃他了,嫁人了就能一个人犯事去了?
我觉得师姐的逻辑非常简单,让我有些好笑但又很无奈,我是一心想着报仇雪恨,能进卢府的话便多了许多便利,搜集证据,里应外合,扳倒国舅,沉冤昭雪什么的。
师姐摇头,她说你这样想不对,报仇是报仇,平反是平反,为你家人正名才是应该要做的事,你要去走歪路找卢国舅拼命,这是以恶制恶,以暴制暴。
师姐,我这么惜命,怎么可能去跟卢国舅拼命,我只是去搜集证据。
你还惜命?我今日见你与大师兄打架,简直是豁出去了不死不休的架势。你们在京城闹成这样,有没有想过师父知道了会怎样?
我想象了下师父的神情,立马吓得魂飞魄散,让她千万别告诉师父。
师姐说,师父年纪大了,让他知道只会徒增伤心,你现在记得师父了,那若是卢国舅来提亲,你还答不答应?
这个我得想想。
师姐觉得说了这么多还是没能说动我,像是生气,哼了一声便憋着气被子蒙上头便睡了。
翌日我与师姐都起晚了,梳洗完毕后方才厢房里吃早饭,转入大堂的时候才看到三师兄又在那杵着,我觉得他自昨日以来整个人都散发着某种幽怨的气质,换句话说有点儿阴魂不散。
他说我下了朝就过来了。
我点点头,弯下腰扎好马靴上的系带,今日照例去禁军大营习武,我觉得我急于需要一个靶子让我透透气。
师兄扯住我,他说昨天受了伤今天就别去了,还有,我们的话还没谈完。
我第一次感觉到师兄身上作为文人那种琐碎难缠的气质,将案上的一碗茶灌下,跟他道,有话快说,我听着。
昨天那事你到底怎么打算?
我准备看义父的意思,卢陵是权臣,义父得胜归来,朝上想巴结的人肯定很多。
你自己就没个主意?!才刚说了三句,师兄已有些愠怒。
我觉得他有点儿烦,皱着眉头跟他说,大师兄不是说了,卢国舅最宠他的小儿子,现在有捷径,我要是真走了这条路,说不定还能帮你一……
话还没说完我便感觉身体轻了起来,师兄一把提着我就往院里走,校场平整开阔,唯有凉亭一处地势颇高,他将我带上去,一路走一路咬牙切齿地说,我带你来清醒清醒!
高处的寒风瞬时灌进了袍袖,让人不禁冷得发抖,我站在凉亭的边缘,身下是三人高的石台,师兄抓着我的肩膀瞪人,他说,我知道你那些心思,从你昨日里跟大师兄打架时的样子便看出来了,你是把他当成仇人了吧,明知不可为而图之,你这样做,置我们于何地?
我上京来,本就是为查当年一案,为我宁家平反,我在两年前就什么都知道了,我肯与你商量,不过是你的想法多,还有就是你要上京赶考,我跟着你师父也放心,我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件重要的事情,除此以外再无他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咬牙狠狠地盯着他,寒风吹得眼睛又涩又疼,不知为什么被师兄一激我每句话都往死胡同里扎,越说越偏激,可看到师兄悲伤的眼睛,心里又止不住地后悔。
风好大,我一定是闪了舌头。
师兄定定地看着我,目光里像是裹上了一层水雾,他的头发被吹得散开,漆黑的发丝衬着苍白的脸色,看上去有些让人心疼,许久,他才淡淡道,你家人护你劫难之中逃出生天,师父给了你九年安宁的光阴慢慢长大,林将军虽不在身边但每封家书字里行间皆视你如生女,他们做这一切难道就是为了最后看你和昔日仇家玉石俱焚?你辜负他们,辜负我,还想辜负这么多年一起的时光……?
我看到他的眼睛通红,满溢着失望与悲伤,兴许是被风吹的,伸出手想摸摸,师兄不避不让只是稍稍侧头闭了眼,那样柔软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蹭在掌心里痒痒的,我忽然有点清醒了。
我错了,我钻了牛角尖。
我一心急于求成,只觉得生来如此不幸,其余早已毫不在意,稍稍被一撩拨便乱了阵脚,一头扎进苦闷里反复咀嚼反复沉浸,偏执而又固执地不想出来,自以为是地用偏激的话伤害别人,却忽略了身边那么多美好的光。
仇恨令人顽强,而爱却令人成长。
我牵了牵师兄的衣角,跟他道歉,凉亭上的风很大,我被吹得快要睁不开眼睛,而师兄闭着眼睛却知道我在哪里,他说,有点冷,过来抱一会。
我一头扑进师兄张开的双臂里,蹭着他的干净的衣襟,师兄散下的长发碰到我的脸,有点儿清苦的味道,却很好闻。
别嚼我头发。
我没有。
听到胸腔里低低的共鸣,我便知道他在轻笑,既而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像是释然了一般。师兄肩背清瘦峭拔,我将手圈在师兄背后,趁此机会在他身上胡乱的揩油。
烦请小姐手别乱摸,他闷闷地说,麻团,我想再等你长大点儿……师兄顿了一顿,我便听到院墙外的骚动,喧嚣至街道的另一边传来,渐渐逼近,错落的马蹄声,夹道祝贺声,欢呼声,仿佛潮水蔓延开来。
我说师兄你不觉得你说的抱一会儿,时间有点长了吗。
师兄没说话,耳边只有呼啸的风声。
直到将军府门前放起鞭炮,小厮们欢声笑语地迎人进来,师姐问将军安好的声音逐次传来,我才听到义父呵呵笑着却有些困惑的语气,诶?毓儿呢?
我忙推师兄,可师兄纹丝不动。
好像与老三在凉亭上说话吧。是师姐在回答。
我在师兄怀里胡乱的挣扎,心急如焚,师兄,快放开快放开,我义父回来了啊啊啊……
不放。师兄答得很是淡定。
我在师兄发丝的缝隙里看到义父的一角战袍,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以及师姐与他对话越来越清晰的声音,急的直捶师兄的背,放手放手啊!!!
可师兄明明就是铁了心……于是我挫败地感到气氛一滞,义父站在凉亭外,银甲冠翎还未脱,一身风尘仆仆地,表情僵硬了一瞬,方道,噢,少渊也在啊。
师兄松开手转身道林将军好,恭敬地行礼,姿态谦和从容。
我没底气地喊了声义父,觉得脸烫的能煎鸡蛋。
义父这么个见惯风浪的将军忽然眼神飘忽起来,居然有些无措地掩饰一般掏了掏耳朵说道,啊你们有事啊……先谈着,我去正厅喝个茶。
凉亭上风大,小心着凉。义父转过身,我觉得这将军宽阔的肩背像是有些窘迫的样子,神色略带歉意,像是撞破了什么好事。
我怒火中烧地咬牙切齿地专心致志地瞪三师兄。
作者有话要说:
☆、廿六
说起来义父好不容易回朝,作为义女的我本该在府前热烈相迎,以尽孝道,义父面上也有光,可如今却变成了义父回家后撞见我与三师兄,与三师兄……
我越想越气愤,感觉是三师兄因一己之私妨碍了义父享天伦之乐,当晚的席上师兄面前摆了好几个茄子做的菜。义父好像一点都不介意,几乎没把这事放心上似的与大家喝酒同乐,席上说到了周副将的事,首阳坡刚刚驻防,周副将身先士卒暂时无法回京,大概到明年换防时可回来一趟,义父说着让周婶放心。
大家聚成一堆其乐融融,粥师姐坐在我身边淡淡地笑着夹菜,我觉得不如趁此机会一试,便对义父到,古人讲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义父你这天下都能平了,怎地还不给我找个干娘呢!
义父正喝着酒,老脸一红,随即又嘿嘿笑道,义父是粗人,这事不急不急。你看你师父不也一直没娶亲么。
师父不娶那是因为没人要。
义父一阵呛咳,随即笑得直拍桌子,有理有理,趁大哥不在咱们好好挤兑挤兑他。
于是之后便听起了“想当年”的故事。
我被转移了话题,顿时觉得有些不解,义父明明是喜欢粥师姐的。这样的喜欢,不像是二师兄与汤圆师姐成日开心斗嘴欢喜冤家一般,也不像是师父谈起娘亲时脸上泛起遥远又温柔的神色一般,更像是一个经历了生死与风霜,习惯了餐风饮露的人,忽然得到一碗香甜软糯的浓汤,小心翼翼却无从下手。
喜欢,但也并不是非取不可。
闹了一晚上才散了席,女眷们收拾碗筷,义父却与师兄进了书房,我知他们是要谈最近这些天的事情。
我拉着师姐进去沏茶,义父招手让我们坐下,师兄转过头来看着我,说不出的复杂神色。
义父像是有些生气,他说,卢陵这老狐狸主意打到我府上来了。他的党朋参我的副将,朝上弹压我们武官,素来用鼻孔看人,他家里那二子,那个卢二少,是个什么人,全京城有谁不知道?浪荡风流不学无术纨绔子弟,整日里欺男霸女,居然还想娶着娶媳妇……卢陵如今又知道你是谁,我看简直就是送羊入虎口,他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是好啊!
义父越说越恼怒,像头压抑着郁闷的狮子,在书房里踱着步,他说,卢国舅敢派人来提亲,我便让他们横着出去。
我汗颜,义父你别这样。
三师兄说卢陵乃一朝权臣,又是外戚,若真的被拒,求皇上下个圣旨直接赐婚便可。
那现下该当何如?师父转过头看他,神色凛然。
我看不如……回江南吧。粥师姐突然说了句,气氛似是缓了一缓。
义父摇头,卢陵不会善罢甘休,这事把大哥牵扯进来不好。
书房内灯火通明,一时间无人说话,林将军呷了口茶,望向三师兄,三师兄神色不定,转过头盯了我半晌,他忽然道,麻团,你可愿随军?
随军三年,一来让卢陵安心,二来也可暂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
我知道大胤素来有将士亲属随军的传统,营伍子弟也可接替父兄当兵,师兄此言一出,我竟有些不敢想。
师姐急了,她说边塞苦寒,麻团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去那么远的地方。
想拒这门亲事,随军是最好的办法,即便皇帝提起也可说将门儿女心系社稷,愿驻边卫国,暂无成家之念想,卢国舅料不到我们会走这一步。师兄波澜不惊地分析着,继续道,就算权臣手眼通天,也再无法干涉驻军事务,天高皇帝远,等这一波风头过去再做他计。
他说着回头望着我,眸子黯黯的,粥师姐探过手来握了握掌心,我觉得自己好像正面临着人生中一个重大的决定。
义父的脸色不知是喜是忧,他叹道,毓儿啊,一开年我便要回边关了。河西一带,凉陇二州,那里有着二万军士在戍边。
我去。我跟他说。
后来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思反复琢磨着,说白了这事就是逃婚,为了不当卢国舅的媳妇逃去边关,忽然觉得自己挺没面子的。
边塞苦寒倒是不惧,战乱也不怕,师父教给我的武功底子自保有余,何况有义父在,我并不是孤身一人。
不过是想到若是我走了,京城里倒是有一个人要孤身一人了。
粥师姐想必不会留太久,过了年大概便回胥浦了吧,师兄以前还有薛诚这个朋友,可如今他早已是李翰林那边的人,他们的关系再不复当初。有些事情回想起来宛如隔世经年。
义父回来的第二日卢陵果然亲自上门提亲,我将自己锁在房里,开始擦枪。
师姐看到我的举止便吓得不轻,在我身边坐下目光片刻不离。我看到她如此紧张便笑道,外头来的是我仇人,我恨不得拿这玩意往他身上戳几个窟窿,不过我不能这么干,你就当我泄泄火。
卢陵离开的时候我站在廊下望着,浩浩荡荡的一支队伍,架势非凡,赵管事跟在他身后,面色很是难看。
心绪难抑,竟然有些希望年关快点过去,我好早些离京。
除夕的那一晚皇帝老儿搞了个群臣家宴,与民同乐,我还是第一次在京城过年,各处张灯结彩,宝马雕车,衣香鬓影,笑语嫣嫣。我正与师姐二人留守府中,和两个小厮放了几个炮仗,便看到门墙外溜进来一人。
幽草摘了头上的风帽,搓着手说,林毓林毓,我又溜出来啦。
她笑起来眼睛玩得像两钩月牙,眉目间藏不住的快活欣喜。
我一想到皇帝家宴,宜宣公主都能不被觉察地跑脱,顿时觉得心凉,想必她真的住在一个让人遗忘的地方。
幽草捧着师姐的甜汤,在蒸腾的雾气里眨着幽亮的眼睛看我,像极了一头乖巧温顺的小鹿。他说宫里每年都这些节目,喝酒吃饭啦,四处请安啦,唱大戏啦,实在很无聊。
我告诉他周云麒明年春天换防时就能回来,到时候你们就可以相聚了。
她望着我,眼中忽然闪过一丝黯然,却又笑着掩饰道,林毓,我最近总是在想……是不是最好不要跟云麒在一起了,我听那些大臣们说,云麒立了好几个功,他前途无量,将来肯定是要建功立业的,我又是个不被看好的公主,感觉还是不要拖累他的好呢,她说着揉了揉鼻子冲我笑,甜汤真好喝。
我握了握她的手,跟她说,我有个师兄,也是前途无量,我从小就出卖他,麻烦事也都找上他一起,我跟着他上京赶考,看着他入仕为官,他也从不把我当成包袱。我的家人至死都是戴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