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卷二的第一章。
一开始真的只想写个有趣的食物拟人的小故事。不知道怎么就越写越长了,后来也渐渐发觉其实寄托了自己一些理想在里面。
“满树的花朵,只源于冰雪中的一粒种子”
希望这棵开不了花的歪脖子树,能偶尔给自己与路过的人一丝荫凉。
☆、廿八
时境转入五月,边塞的每一日都过得大同小异,自来了军中我便习惯作男装,闲来无事便骑着义父给的马在烽火台下驰骋,极目远眺便见草甸辽阔、天地高远,一条长河宛如细带绵延千里。都说边境苦寒,但春季到来后方知塞上风光绝胜,天似穹庐地如棋盘,一望无际。策马奔腾时恨不得长啸以抒心中快意,就如同很多年前在月下踏潮飞奔之时,情不自禁地开怀大笑那般。
那一瞬间始觉人身渺小,天地逍遥。
七月初,我跟着方氏一路辗转至凉州。周副将归营,义父便将孙都尉调至凉州驻防,凉州毗陵五胡地盘,大胤与五胡的关系不如与突厥那般紧张,凉州地界的驻军亦不必每日枕戈待旦,随军的氛围比居延关一带轻松许多。
凉州民风包容,并不排外,曾有民谣云“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凉州古来安定,又扼守丝路要道,是通商重镇,亦是各部族经济交流集散地。刚踏入城中便见街上人群熙攘,各地行脚商沿街叫卖,西番人,胡人,回纥人,汉人在此交换着货物,当街称银。兽皮、貂裘、宝石、虎骨、香料被源源不断地从胡人手中递出,交换着中原的物产,连一个雕着几片桃叶的不起眼的小木盒都能换好几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暴利看得我有些眼红,怪不得即便边塞战乱,仍是有商队不屈不挠地去西域做着风口浪尖的生意。
方氏将我领至一处酒肆,最里头的案前坐着几个男子,见到我们便纷纷站起抱拳行礼,我见其中几个刀客打扮,想必便是一路陪护的武行。
被簇拥在中间的男子与方氏长得有些像,便知是方氏的表兄罗升,经常往返于京城与胡地的客商,他见到我便笑着拱了拱手,道,温大人托我带的东西到了,少爷请过目。
他将那箱笼递过来打开,我便望见了两盒雨前龙井,心知三师兄办事果然利落,我在信里愁了半天该卖点什么,他便送了这茶叶过来,想必京城里今年的新茶,价值不菲。
而实际上我还真不是去做生意的,不知道这本捞不捞得回来,这让我有点发愁。
方氏的表兄罗升又道,温大人还托我带了一件物什过来。
我见他手心摊开,是一盒膏脂,沾了一点抹上手背顿觉得光滑又舒服,罗升说,温大人怕大漠天干地燥,风沙吹得皮肤龟裂便让我带了这个,嘿嘿嘿……温大人对少爷可真是如对女子般贴心那……他笑得有些意味不明,我便知三师兄又被人给误会了。
方氏在一旁听得直憋笑,我才知她根本没把我是姑娘家这事告诉她表兄,而更让我欣慰的是,我这身少爷的行头连罗升这种走南闯北千人过面的商人都瞒过去了。
难道从另一个角度说……我真的已经,跟个汉子无异了……?!
当晚我对着镜子端详半天,企图发现点什么,问方氏,我像男人嘛?
方氏被我搞的一头雾水,随即又笑得前仰后合,好不容易合拢嘴,跟我说道,像个油头粉脸的小倌儿,像南方来的文弱书生那种,白白净净细皮嫩肉的,却因家道中落不得不弃文从商出来跑江湖。
我点头附议,就这么编排了!
我自知对行商一窍不通,买卖经验依旧停步在八岁那年中秋师父让我去跟对面张胖子买鸡蛋那会儿,几日里便拉着方氏的表兄求教,罗升倒是不见外,一五一十地传授了我许多,可他说着说着总会扯到当年自己如何如何云云,一偏题便如泄洪般收不住,我听得很是无奈,只得问他最基本的问题。
他说最基本的只需记住物价,别被人讹了去。
我松了口气,这好说,你写张清单给我就行。
罗升洋洋洒洒写了满满一张羊皮卷轴,我用了半日便全记住了。他几乎把眼珠子瞪出框子外,脸上的表情十分精彩。
一切准备就绪,只需再找个商队混入便可。
大部分商队皆是沿着丝路要道走,我便是想找一支不寻常的商队,我向罗升打听这附近的几支商旅,有没有那种不带汉人的,人人脸上都带疤,手上一摸全是硬茧子一望便知刀口舔血多年的。这种队伍或许会铤而走险,而押送的货物也应当颇为不俗。
罗升吓了一跳,告诫我少惹这种胡人的商旅,这种队伍有,几乎都是马贼出身,走得都是塞外险道,谁知他们是正经行商还是杀人越货。
我说就这两盒龙井还能因此丢了小命不成。
罗升拉下了脸,你知道这茶叶若是送进羯人的地盘值多少钱吗?!比这凉州能得的,翻上一番都不止!
我心知从他嘴里再套不出什么,便只得出门碰运气。
凉州此行机密,义父默许,除此之外只有孙暂夫妇知道详情,我一出门便见头顶有着鹞鹰盘旋飞起,孙都尉在军中养了探鹰,我的一切行踪会在将军掌握之中。
那日转到一处酒肆,老板是波斯人,矮床般的坐塌皆照波斯风物,连吃食也与其他地方不同,我见没有任何中原食物,便叫了份羊肝毕罗,就着甘甜的奶酒,倒也颇有一番滋味。
圆顶的雕花画壁之后陡然传来铮铮乐声,我循声望去,高鼻深目的异域男子正弹拨着手中的乐器,形似洋梨,而声音却如同中原的琵琶一般,我便知那是波斯人的乌得琴,而此时彩釉玻璃旁款款转出一个胡姬,一身鲜艳绯色衣裙,露出蜜色的玉背与腰肢,双足□□,环佩叮当,大红色的头巾连着面纱笼在脸部,隐隐约约地透出下颔的轮廓,而更让人惊艳的却是面纱之上的那一双眼睛——
松脂一般的颜色,如同宝石琥珀透着神秘而美丽的光,眉梢之间勾着金粉银线,那一双眼波稍稍流转,我便觉得仿佛被人在甜酒里浸了个透。
双足踏在那花纹繁复的地毯之上,栗色的长卷发拖至腰间,满身缀着的璎珞随着旋转的舞步撞击着飞散开来,眉眼灵动,风情无限。
琴声愈急,仿佛夜雨打金荷,脚步的节奏也愈快,裙摆飞曳,手指与纤腰划过妖娆的弧线,在地毯上轻快地旋转,宛如一团跳跃的火。
坐中鸦雀无声,所有人被堂中的那团艳火吸引。
直到拨出几个切金断玉般的音律之后,那位火红的胡姬旋身站定,双手外吐,竟捧出一盅奶酒,而在方才快速的舞步中,那怀里的酒竟未洒出半滴。
周围爆发出喝彩与叫好声,还夹杂着呼哨,酒客们将手中的金银宝石仿佛雨点一般掷在堂中的波斯绒毯上,我突然也想扔点什么,恍然发觉身上带的最多的也就是平安符了。
胡姬捧着那盅酒,轻移莲步为四周的人添杯,续着小胡子的胖胡商贪婪地盯着美貌的舞姬,鬼使神差地伸手要拉她的面纱,胡姬惊觉,侧身一让,竟撞到了旁左一位身形壮硕的胡人身上,奶酒撒上了袖子,那位胡人神情肃杀,显是动了怒,胡姬上前为他擦拭,我便见到了那人小臂上露出的一截刺青。
蹙眉之间,胡姬突然发出了惊呼,那胡人似是不满竟反手一挥将胡姬手中的金盅挥了出去。
那盅奶酒正朝着我的方向飞来,避无可避,我索性一拍案跃起,将那盅酒凌空接住,站定之时,雪白甘甜的酒晃晃悠悠,也是没泼出半滴。
我拂了下袖,挤出一个自认为如三师兄般从容的笑,将金盅递还。
那胡姬眼波明丽,卷翘的睫毛轻垂,微微颔首接过,说的是粟特语,谢谢你,中原的客人。
我不经意间碰到她手上的轻茧,那是惯使马刀的人才有的位置。心念电转之时我便听见那乌得琴的乐声又起,这回奏的曲子轻快欢畅,很是舒缓气氛。
小小的风波过后,波斯酒肆又恢复如初,客商往来,推杯换盏,那位之前发怒的胡人结账走人了,我在堂中几乎坐到酒肆打烊,才作出了半醉的样子向老板打听这附近可有商队远走西域。
老板很是客套,告诉我这凉州随处可见商队,随意选一支便可。
我将那编排的一套跟他扯完,告诉他我所有的身家只有这两箱龙井,我需要选能换得最多金银的地方,即便路途险阻也无所谓,就指这发家致富了。
老板尚未答话,那位舞姬却忽然在画壁前施施然站着,面纱早已摘了,花瓣一般的双唇嫣然一笑,衬得那双眉目愈发的明艳动人。
她用粟特语说道,小客人,不如来跟我的商队。
我有些诧异,这舞姬竟然也是个商队的头领,起初我以为她只是个惯使马刀的女人罢了。
我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
不过你可要听话,她用手指缠着胸前的一缕卷发把玩着,继续说道,我们走的路和他们走的路可不一样,我是看在今天你帮我接了酒的份上才帮你一把,其他人可就难说了。
我隐隐觉察到一些,便问她,那我们即将去何地行商?
她勾起嘴角笑了笑,就是你说的那个能换得最多金银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廿九
我准备先斩后奏,于是在给义父的信里只写了些凉州的见闻。一般的商队大概三月来回,可这回目的地都不知道,这让我有些隐秘的期待与忐忑,不知道能不能碰上运气正好从楼兰荒漠那一带走,倘若不是往那一带经过,要深入大漠跟着商队入胡地也是早晚的事情。
我换上了胡人窄袖束腰的服侍,外面套了宽大的袍子既遮阳又避风沙,风帽兜住了头。又挑了一条长缎当围巾使,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
胡姬雅然见我这身打扮又笑又嘲道,中原人可真是皮嫩,连男人都怕晒成这样。
我最后紧了紧褡裢,革靴中藏了秦元将军赠予的短匕,挑了几个护身符挂身上,除此之外,贴身藏了三师兄的信,好像比起暗藏着的利刃,这张薄薄的笺纸更能给我力量与安全感。
凉州城外的一处沙丘上,商队驻足,这支队伍人数颇少却一应俱全。骆驼背上挂满了箱笼与水粮,同行的还有那位背着乌得琴的年轻男子,气质稳练沉默寡言,看得出他是雅然的随从,另外两个商队护卫很是训练有素,其中一个脸上长长的刀疤直从眉角划到下颔。而其他的三个商人都是粟特人,各个身上配了大大小小的武器,倒不像行商,真如同去杀人越货一般。
我打量着商人们的武器咋舌,雅然皱着眉头问我你怎么连个刀都不带,该说你是胆大呢还是愚蠢呢。
我有些紧张地跟她打探,我们到底要去哪里,路途有这么凶险?
她搭着我的肩膀说,小商人,钱和命,你更想要哪个?
我敛了神色,目光灼灼,我都要。
雅然像是很高兴地笑起来,卷翘的睫毛扑闪着,风吹起她大红色的衣裙,像一朵盛开在荒漠的红棘花,她涂着蔻丹的手指探过来捏我的脸,左摇右晃说,我突然觉得中原人有点可爱。
商旅的最后一个商人赶至,美丽的胡姬一扬眉,矫健地跃上了驼背,轻车熟路地走在最前头领队,而那个最后赶来的商人,竟然是之前在酒肆发怒的男人。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略深的肤色,面庞宽大扁平,眉骨颇高,唇厚,整个人高大健硕带着无形的压迫力,而这种气场让人感觉有些熟悉。
军人。
迅速地想到这个身份,再瞧过去时便觉得□□不离十了。
鹰隼般的眸光一闪,那个男人微微侧目过来,我便立马做出极目远眺的姿态来。
女人!他突然呵斥了一声,我吓了一大跳,再望向他时,见他朝着回过头来的雅然瞪过去,我顿时大窘,心下松了一口气,不是喊的我……
女人,为什么要带汉人?!我听到他用有些生疏的粟特语质问着雅然。
以前又不是没带过,雅然不以为然地一笑,琥珀色的双瞳中却透出隐隐的锐利,我只管做生意,他的货物换了钱我抽三成的对子,你要是不服气,给我这三成啊。
男人一言不发地瞪着她,气氛顿时变得肃杀起来,另外三个商人皆暗暗停下了脚步稳住,我见到背着琴的胡人稍稍靠前,眉目冷然地望过去,像是随时准备着和那个臭脾气的男人翻脸。
别忘了,我们可是……有过契约的。雅然倾身靠过去,在那个男人耳畔低声说道。
胡人最后只得冷冷得哼了一声,回过头瞥了我一眼,我仿佛闻到了某种硝烟弥漫的杀气,顿时觉得该好好抱紧胡姬雅然的大腿才是。
身手矫健,惯用马刀,能独自带领商队穿越荒漠,身边有个会弹琴的随从,有忠心的属下,甚至能驯服胡族的军人,说着粟特语,常驻波斯人的酒肆,跳着惊艳的胡旋舞,却不属于任何一个部族,这样的女人,会是什么身份?
而那个纹着刺青的男人,跟着商队却不带任何货物,显然不是为行商,那又是什么来路?
一时间疑问多得有些头疼,不知道若是三师兄在的话,会不会比我有头绪一些。
凉州城的影子在不到半日的行程里便被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正午时分,烈日当空,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混浊苍茫的黄,塞外风沙三万里,骆驼抖落着身上的沙子,商队里人人都是汗流浃背,我热得几乎不想出声,格里沙递了水囊给我,灌了几口连谢谢都忘了说,格里沙便是那个弹琴的随从,我起初以为他只是气质沉稳,而在几日观察雅然与他的交流之后便断定,此人大概真的面部僵硬,甚少说话。
仰头望了望天,浑厚的黄沙漫舞,哪里还有探鹰的影子。
而到了晚上,太阳落入了远方的地平面,夜幕席卷之时,却又出奇地冷,白日里被炙烤的滚烫的沙粒到了晚上如同冰凉的石头,我缩在单人的小帐篷里面,将骆驼牵在帐篷口挡风。趁商队众人各自休憩之后便把罗盘拿出来,就着漫天的星斗推算这一日来行的路程,或有经过一些标志性的地域,在脑海中粗略地估算着距离与方向,将自己所在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