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自己所在的位置逐渐勾勒成形。
我们从凉州出发,一路往西,折转往南,经过了一处塞外绿洲补给,转道向北。
这是要去哪里,我愈发疑惑。
雅然与格里沙甚少交谈,整个商队中似乎她与我的话最多,其次便是那个手臂上纹着刺青的男人。她时常问我一些中原风物,又扯到凉州的物价,西域的货商之类,我看着她神秘的浅色眸子里闪着不易觉察的光,便知这不仅是普通的寒暄,更像是试探,幸而我在出发前曾在罗升那里做足了功课。
而她喊那个男人叫做阿史那特勒,虽然只有听到一次,却仿佛在我脑海里划过一线惊电,阿史那是突厥的姓氏,而特勒在突厥语中是诸侯的意思。
也就是说,商队里的这个男人,他是突厥中的贵族,说不定是如同中原皇室里王爷一般的身份。
而这个突厥贵族,又怎会孤身一人出现在商队中,而且看上去有些落魄的样子。
而种种迹象表明,这货是落了单。
思绪不禁回到四个月前,义父在居延泽大败突厥兵,那支队伍往南溃逃,曾入凉州境内,既而遁入楼兰古地,说不定这个阿史那特勒,便是那时候流落至凉州,怪不得四月之后突厥没有再大的动作,难道是在等这个人回营?既然是诸侯贵族,想必离一军统帅也差不远。
驼铃悠远,古道漫漫。黄沙蔽天,丝路绵长。
十五日后深入大漠腹地,我默记所有走过的方向与路线,幸而一路天气尚好,晚上星辰漫天方位清晰可辨,只是白天愈发难熬又热又燥,若不是师兄给的药膏怕是要被吹晒得浑身脱皮。这一带流沙甚多,沙漠之下暗流汹涌,其中一个粟特商人在不小心掉队之后连人带骆驼被卷入了流沙,我们在他的大声呼叫中赶到,只来得及将他从流沙之中拽出来,而代价是他所有的货物与骆驼以及一条腿被沙漠吞入,我第一次见到此等惨烈血腥的场面,忍不住退到一边扶着骆驼上的箱笼一阵干呕。
雅然将人丢给格里沙救治,大声对着商队的所有人声色俱厉地吼道,都听清楚了跟好我的脚步,否则这就是下场!
而那一晚我们在商人断断续续的□□中连夜赶路,四周狂风呼啸,宛如鬼哭,令人颤栗,附近的沙丘下□□出风干的石层,我们顶着风沙前进,身后跟着虎视眈眈的沙狼。
阿史那特勒建议将那个残废了的商人丢掉,因为狼群会一直尾随着血腥味。
雅然望着他像是嘲弄一般地冷笑,大漠里最凶悍的部族,也怕狼?她说着挥鞭一止,大声喝道,准备围猎!
格里沙与两个商队护卫迅速地从驼背上取下弓箭,引燃火折,而与此同时,我见到雅然双臂一抡,竟是将一个巨大的酒坛丢向了狼群,兔起鹘落之间被格里沙一箭射得炸裂,酒水借着风势泼得更远,狼群还未因为崩裂成碎片的酒坛仓皇散开,就被两个护卫连发的火箭射得传来一声声惨嗥。
火势借着酒水的浇淋在狼群里迅速蔓开,火光将狼群的动向照亮,风里有着刺鼻的皮毛烧焦的味道,那种被烧焦的刺鼻气味,扭曲的肢体被烤出油脂,挣扎成可怖的姿势……
我感觉呼吸急促,巨大而空洞的黑暗倾轧过来,几乎让我不能站立。
冒着火苗的沙狼被逼入了绝境,我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像是危险逼近,但是手却颤抖得几乎拔不出革靴中的匕首。
耳边刀锋一闪,温热的液体便溅了上来。
雅然几乎将我整个人提起来扔在沙堆上,漆黑的夜里看不清她的面目。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
远处狼群的奔逃与嗥叫声渐熄,火焰哔剥作响与钝器刺入皮肉的声音也不再听到,我躺在地上努力克制着喘息,听到逐渐逼近的一丛脚步声。
今晚不走了,就到前头的沙堡下扎营!她在冷冷地下命令,我感到格里沙把我从地上架起来,我猛力挣开他,跟他说,我自己能走。
一行人都带了狼群的血腥气,我便知道方才在大漠的夜中经历了一场屠杀。这条路果然如此艰险,有流沙,有狼群,甚至,我坐在倒塌的沙堡一角摸到了风沙之下的头骨。
我拍拍雅然的肩,跟她要了点酒,将馕饼就着酒狼吞虎咽地吃了,靠在背风处的石层上打了个盹,努力让自己睡沉一些,怀里那方贴身收着的纸笺熨帖在心脏的位置,炙热得有些发烫。
不知过了多久,四周一片死寂,唯有狂风大作。
估摸着太阳快要出来了,我便抬眼开始找东方的启明星,那是最容易辨别的位置。
雅然在一旁看我,她忽然道,你在看什么?
我告诉她,在等太阳。
她说,你一路上都是这样子在看。
我心下顿生寒意,定定地看向她,想从那双神秘莫测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情绪,然后却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忽然低声说,你猜猜看我们现在在哪里?
猜不到。我朝她有些艰难地扯了扯嘴角。
她勾起了一丝不可捉摸的笑容,那样妖艳不可方物的微笑却让我莫名觉得冰凉刺骨,她侧过身在我耳边轻声道,魔鬼城。
我怔了一怔,顿时感到自己被人从地上提了起来,雅然拉着我走出沙堡,在一处巨大的影子下站定。大风夹杂着黄沙将我的围巾吹散开来,她的火红色的面纱被吹得迎风飘荡。
魔鬼城,楼兰古地的中心。她的面色冷若冰霜,严酷而残忍,在她身后,一轮红日跃出地面,平铺在天际的云层缓缓移动,仿佛一双大手拂开了漆黑的幕布,将这一方的地貌完全呈现在我眼前——
巨大的沙堡、石林,风干的断崖、土层,龟裂的大地,□□的沟壑,蜿蜒的流沙,以及这周身百转九曲回肠让人迷魂错乱的沙漠垄脊。
那一瞬间我感到几乎窒息,而雅然的马刀却先一瞬指向了我的咽喉。
你知道吗小商人,这里没有我的话,你们根本走不出去。
我在一开始就对你十分好奇,第一次来行商,说是只卖这茶叶,可是却知道那么多丝路货商的事,甚至连羯人地盘上一块昆仑玉能卖多少钱都那么清楚。
你进入商队,却在每天晚上记录着行走的路程,以为这些……能逃过我的眼睛?中原的探子我之前碰到过七个,带不同的目的,用着不同的身份。可惜他们就算有命回去,也什么都不记得了。
小商人,你知道我对他们干了什么吗?
她卷着发稍妖艳一笑,目光却一瞬间亮如冰雪!
身形相错之时,金铁交击声传来,薄刃犹自带着轻吟斜飞了出去,我在千钧一发之际拔出匕首格挡在身前,看到雅然长长的马刀竟然已经断成了两截。
我有些错愕,然而她的表情却是近乎疯狂的惊诧与震撼。她的目光停留在我手中,我听见身后格里沙似乎赶了过来,却忽然也站定了脚步。
楼兰王室的金背刀,为什么会在你手上?
雅然的声音透着不可思议的震惊,我便暗暗将手中的刀柄握得愈发的紧。我记得来时的路线,做好了背水一战的打算。可心里的疑问却一个劲地冒出来,秦元将军托人送来的这把短匕,竟然是古楼兰的遗物?楼兰在百年前早已在荒漠被风沙掩埋,成为一片鸟不能渡的鬼域,王室的匕首怎么会落在了大胤将军手里……
雅然和格里沙不再上前,只是冷冷地站定,目光里闪着戒备的神色,像是有所动摇。
看得出来他们很想要得到这把匕首,我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而这个想法如果被证实的话,我手中的筹码将会大增。
我晃了晃手中的匕首,扬脸问她,想要?
雅然咬着嘴唇没说话,宝石般的双眸似是各种复杂的情绪流转,而格里沙却忽然上前一步,道,金背刀,见此刀者如见楼兰王。
格里沙!雅然几乎暴怒地大声喝止他,我顿时信心大增。
楼兰已灭,要此刀有何用?
楼兰未亡!雅然的的双瞳迎着鲜艳的朝阳,像是有火焰在跳动。
你们是楼兰人?
不错,我是楼兰王室遗胄。
我克制着惊讶的情绪敛了神色看向她,一切昭然若揭,不属于波斯或粟特的任何一支,却走着丝路上最险的路,能往返于楼兰古地,并且和突厥人有着某种契约……
因为这片鬼蜮,本就是他们的故乡。
他们是这里的主人。
雅然见我目光游移,似乎有些急了,一跺脚便道,你手里拿着的是我们的东西,请把它还给我们。
她的言语中带了请字,兴许这是她行商以来第一次拙劣的交涉。便跟她说,那你先回答我三个问题,我再考虑要不要给你。
清丽的眸子中寒光一闪,你以为我不敢抢?
那在你抢到之前,我就把它丢给那个突厥人。他受制于你不就是为了什么契约,我想对于你们很在意的东西,他一定会很有兴趣,给他加点筹码怎样?
格里沙神色动了动,雅然似乎气极,你们汉人真狡猾!
你到底要不要听我的问题?我晃了晃手里的匕首看着雅然花容失色的样子,突然感到自己有些无赖,算了那这样,我问你问题,你只需回答是或者不是。
雅然抱着胳膊冷冷地哼了一声,我便知她同意了。
第一,四个月前突厥兵不敌汉军在凉州溃逃,商队里那个突厥人,可是那日与其部下失散的突厥统帅?雅然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看我,随即眉目一凛,淡然道,是。
第二,你一直不肯透露的目的地,我们此行的终点,是突厥的王庭?
雅然抱着手臂,不知是什么复杂的笑容在她脸上一掠而过,随即又懒懒道,是。
那第三,我挥了下宽大的袍子,指向这一片浩瀚的戈壁台地,你们扼守着这一带楼兰险道,那么和突厥人的契约,是不是用楼兰一地的天险,交换突厥保你们丝路行商无虞?
她望向我,面纱被风吹得飘飘荡荡,眼中的神色像是愤怒却又忽然一黯,这是商队和突厥人的约定,我不能坏了规矩告诉你。
那好,我早该猜到你会这么说,我朝她笑笑,既然这样,三个问题没有答全,我先继续保管着这把刀。
雅然气得迎风凌乱,你们汉人的心可真脏!
作者有话要说:
☆、三一
我终于学会了一点点三师兄风淡云轻看人炸毛的作派,突然发觉有把柄在手是如此的让人安心,接下来的几日甚至觉得大漠都凉爽了许多,自从得知我们即将前往突厥王庭,心中的大石便落了地,我这一票是押对了,颇有些赌徒的运气。
大胤与突厥交战以来,从未寻到过突厥的王庭,而突厥的部族生于荒漠又因势导利机动灵活,汉军很难一击即中,每每无功而返还伤了士气。自义父驻守边疆之后经常用诱敌深入的办法让突厥人自投罗网得过几次大胜,可事不过三,突厥人不会再那么容易上当,所以如今能有一条天险直通突厥王庭,这条路线如果在大胤的军图上被标注,无疑是大胤与突厥对峙的一次巨大转机。
而显然,那位阿史那特勒是跟着商队回王庭的,他身无长物,因为他本身就是这个商队要带去突厥的“货物”。大胤正在与突厥对峙,送阿史那这位大将回归王庭,无异于放虎归山。
而我在几次与格里沙的套话中得知,阿史那是突厥达慕小王子的亲信,可是他们却不是将人送还给达慕小王子以及阿史那的旧部。而从凉州兵败之事推断,他这次大概是被送还王庭由新可汗问罪。而阿史那本人却不知道他即将大祸临头,商队只承接了运货的事物,却将接应人的事情保密。
这其中的隐情我便猜到了一二。
我记得去年义父大胜突厥之后,可汗便病故,之后上位的新可汗并不是他的儿子达慕,而是他的弟弟。这导致了叔侄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两大部族各有势力拥护,而阿史那在居延泽会按捺不住阵脚深陷泥淖也正是求胜心切想为小王子夺势。
我一路玩着匕首与雅然和格里沙明里暗里地打探这突厥王庭的事,做出好奇而期待的神色,可心里却盘算着怎样给这突厥大将下套。
在某个星夜雅然终于烦不胜烦避开了众人将我拖到一处沙坡之下,琥珀般的眸子里闪着微光,可脸上的表情却有些难看,她说,我知道你们汉人和突厥人正打得不可开交,你不能在我的商队里面伤人!
我告诉她我知道,不会害你们。
她似是有些不放心,到了突厥王庭你也没有机会!刺杀阿史那简直就是做梦,你别白白丢了性命。
美丽的胡姬突然会关心我,这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我说我没想杀他。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帮他。我朝他挤出一丝淡淡的笑。
雅然的表情一瞬间有些困惑,你为什么想帮他,他可是你们汉人的……她说着忽然又怔了一下,随即声色锐利,你是想……
对,突厥刚刚易主,可汗宝座未稳,制造机会让阿史那与他的旧部汇合,让突厥人的两大阵营继续闹得不可开交。
可与我做这笔交易的是突厥可汗的人!我怎么可能把他要的货物交给别人?!
那如果,是他自己跑了的呢?
这不可能,我不会透露任何消息给阿史那,这次的交易非常机密,只有可汗与我们知道,而阿史那特勒也只知道我们将送他回故乡。
所以说达慕王子那边的人还不知道阿史那将回到突厥。
雅然顿时有些恼,你想让他们知道?你这么做简直就是,你们汉人的话,叫与虎,与虎作伥!
与虎谋皮。我认真地纠正她。
你这样会把我的商队都拉下水,我们是做生意的!不会去插手突厥人的斗争。
做生意讲求价高者得,如果两方买主都想要,居中周旋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你们行商多年,这点会比我更清楚。
雅然咬着嘴角看着我,眸子里的光明明灭灭。
我真不该带你这样的汉人走这条路,雅然有些挫败,脸上的愠怒未退,我听说汉人的故事里,有商人谋利,更有商人是谋国。
我吓了一跳,跟她说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只不过看突厥屡屡犯我大胤边境,就是想给他们捣捣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