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帛的轻响,钝器刺入皮肉的闷声,背上尖锐的疼痛,以及天地倒转的视线,来不及多想,生死之间皆是一念之差,耳边只有风沙呼啸,蹄声鼓噪,黑夜出奇地漫长,一路奔逃的时候膝弯像是被什么东西扫到,摔下去的瞬间就势接了个急滚,再定神看时颈边已然逼近了明晃晃的薄刃。
意识有些恍惚起来,散下来的头发被风吹得粘在脸上。
是个女人?你确定这是可汗要找的奸细?
管他男的女的,只要是汉人都杀光了便行。
浓黑完全席卷过眼的前一瞬,风里飘来细碎的轻响。
洁白而茫然的光,渐渐聚拢在一扇雕花窗外,鲜绿葱茏的枝叶从窗外探进来,江南三月,草长莺飞,屋里飘着淡淡的墨香。
有人走进来,粗布麻衣裹着有些瘦削的体型,女子的声音脆生生的,有些不忿地嗔道,你怎地又偷偷塞书给她看了?也不怕她把眼睛看坏了。
娘子息怒,我是见毓儿好奇才……案前的男人有些窘迫地解释,眉眼之间泛着淡淡的暖意。
你可别把女儿教成书呆子,就说不能让你们男人带孩子……来,毓儿,今天是想跟爹爹在书房里磨墨玩呢还是跟阿娘出去骑马玩呀?
外头的长工把园里的水塘砌好了,不如就在园子里划划船吧。男人合上书册,从案前站起来,微微沉吟,后院怎么有水声,外头没下雨吧。
我去看看。妇人扶了扶鬓前的簪子,玲珑小巧的雀尾衬着清丽的脸庞。男人拉住了她微微笑道,你们不是要出去?还是我去看吧。
背影消失在屋门前白茫茫的光影里,仿佛从指尖传到心尖的一丝冰凉的寒意,不能去……
要活下去啊。
暗渠的水流灌进口鼻,猝不及防地呛出声来,清苦的味道,像是某种药汁。
你还真是胆大!刚醒过来便听到熟悉的声音,怎么没呛死你啊小骗子!宝石般流转的瞳仁就在视线上方,透着隐隐的愤怒与关切,更多的是一贯的嘲意。
肩背与肋下剧痛难忍,又有些麻痒,我抬眼扫下了四周,一间石屋,与众多边境上的小村子一样的简陋,不过东西倒挺多,屋里还泛着淡淡的药味。
喂,马贼把你毒哑了?雅然恨恨地伸手拍我的脸,说话呀。
谢谢。我朝她费劲地抬了抬手,这次是绝对的真心。
虽然我说过不想再见到你,不过也不至于见死不救。雅然愤愤地说着,接着又冷淡地瞥了我一眼,你胆子真大啊,就那么确定我会在那?
那一带不是你的地盘么,我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我往那险地跑,马贼也许不敢追来。
雅然不忿地哼了一声,起身鼓捣了一会儿,又端了碗药回来,重重地搁在床边,自己起来喝掉。
我咬着牙坐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中毒的关系依旧有些昏沉,脑子像是不太清楚一般,喝了半碗药才想起来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雅然收拾着地上的木柴,往炉灶里添火,头也不回道,西凉边境小镇,虽说是个镇,也就跟个小村子那么大,这里很安全。我给了这屋子的主人两片银叶子,你就安心住着吧。
西凉……?我把药碗搁了,跟她说,我不想待在这里,我要回凉州。
你现在这样,不到凉州就死在半路上了。
我不想待在这里!
你给我躺回去!雅然猝然发力一下子把我按回床上,胡地的石床铺了褥子依旧硬的咯人,伤口一扯便痛得眼前发黑,回过神来时已然渗出了一身细汗。
我盯着她异色的双瞳,冷静地告诉她,西凉人杀了我双亲,烧了我家,我不想待在这里。
雅然似乎愣了一愣,怔然半晌缩回了手,微微沉吟便皱起眉头,这里到凉州还有好几天的路程,你又骑不了马,要不然我去凉州弄顶马车来,不过银子你掏。
我看到她有些无奈又没好气的神色,又听到她提这些生意来往,便知芥蒂已去了大半,心里的愧疚感好像淡了些许,可浓重的疲惫又泛上来,我靠着枕头,跟她说,不用这么麻烦了,你去凉州找一个叫罗升的京商,告诉他我在这儿就成,他会知道怎么做的。
雅然看了我一眼,也不多问,很是爽快地答应了,我看到她站起来,腰间别着那把金背刀,与她一身火红色的舞服很是相称。但愿我将此刀转赠佳人,秦老将军知道了不会有什么意见。
不过其实本来就是他们的东西吧。
谢谢,还有对不起。
雅然嗤笑一声,流转的美目里透着摄人的神采,道什么歉,你不是男人难道还是你的错?
你知道我不是为这个道歉的。我认真地跟她纠正。
她勾着嘴角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坐到床前凑过来盯着我的脸看了半晌,笑道,要是你真是男人,会跟我在一起吗?
噢,那当然了!我陈恳地告诉她,中原有句话,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什么花?雅然有些困惑。
牡丹花,花开时节动京城。
她略微思忖了下,粲然一笑,比大漠的红棘花还美吗?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带你去中原看。
她卷着头发笑了笑,不再说话。
作者有话要说:
☆、三四
雅然在第二天便带着格里沙上路了,走之前又叮嘱了一番,重点提了她的两片银叶子,这屋子的主人是个胖大婶,需要什么就尽管跟她开口,别让她折了本。
我苦笑地一一答应,待她离开后便一头栽在床榻上睡到几乎不省人事。外敷的不知是什么药材麻痒难忍,可内服的汤药每次一喝完我便昏倦不堪,索性一天也没几个时辰在地上,几乎整日窝着睡觉。
西凉大婶每日都在屋外送水粮,神情有些拘谨,受西凉人的恩惠让我无比膈应。
推算着日子大概已经是九月了,塞外已颇有凉意,每每月色从高处的窗户透进来时便像薄纱一般温柔静谧。我总是半梦半醒,梦见方氏带了人过来接我回去,又或者梦见在马背上被马贼逼入绝境,辗转往复,道长而崎,总是回不到汉地,每每折腾得身心俱疲,汗湿惊醒。
午夜梦回时恍然发觉自己如今是真正地孤身一人,这让我感到莫名的惶恐与不安,昔日身在塞外有商队一起,在凉州时有方氏作伴,我这几月来无半点消息,义父一定很着急,他身为一军统帅,我却为成全自己的某种私心而一意孤行,他一定会为此分心劳力,我果真又给人不声不响地添了麻烦。
师姐说我不惜命,我想我大概只是有时候做事没想过那么多而已,所以如今想起来到底有些后怕,说白了其实运气太好,追根溯源还是秦老将军的那把刀起了关键作用,若我有朝一日回京一定回头拜谢。
不知道当年宁承安混入西凉当细作与突厥周旋,会不会也与我这般好运?大概我爹是不会与我这般狼狈。
那一晚上我又恍恍惚惚地睡着,这一次没有梦见死里逃生,没有梦见风沙蔽目,梦见的竟然是我及笄那一年的某个晚上,三师兄从谢治中那边回家,带着一身的潮气与墨水味,溜进了屋子往我铺前放冰糖葫芦。
我记得那一晚我跟他生闷气,说他的墨水味难闻,本不是出自我的真心。
既然如此,那便在经年久别的梦里道个歉吧。我在师兄坐到床沿的一瞬便睁开眼睛探手抓住了他,梦里的师兄却不是当年半大的少年,他安坐在榻前深深望向我,目光里乌沉沉的,无比的温柔缱绻,催人情动。
我有些傻眼,想不到我历经波折还差点丢了小命,如今飘摇于塞外下落不明,在这种时候竟也有春情入梦。
心里止不住的柔软情绪泛上来,又苦涩又甜蜜又委屈,眼睛里痒痒的,虽然是梦但却感觉却如此清晰,我期待着不要醒。
师兄抓住我的手指放到嘴边亲了亲,我便横下一条心,既然是春梦,那干脆把想撒的娇都撒了想干的事也都干了。
师兄的小耳朵总是那么容易红,我一直很好奇碰一碰会是什么感觉,挣开师兄的手擦过他的脸颊轻轻的捏了捏他的小耳朵,果然一下子便红得要滴血一般,师兄笑得温柔,问道麻团,你想干嘛?
梦里的声音都那么低沉动听,我简直要沉醉了。
手滑到肩头,平整峭拔的肩膀,带起整个身体修长清挺的气质,师兄脱了大氅直接扔在地上。春梦不愧是春梦,师兄这么配合,我简直把持不住。
我索性把他的前襟弄乱了一些,露出锁骨下面的小片肌肤,麦色的,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得有些灼人。
嗯,胸前跟想象中一样坚实挺括,我隔着衣料摩挲着使劲揩油,感受着梦里师兄的体温,师兄丝毫不避,只是噙着笑意看我,那笑容里有百般纵容的味道。
腰也是,劲瘦有力,却没有文人的弱不禁风,我的手贴在他的腰侧游移,不禁想起师兄从小扎马步的样子,腰盘最稳当,师父总是见了就夸。
师兄吸了一口气,看着我对他上下其手,他说麻团,你是不是想师兄了?
想,想媳妇那般想。
我毫不掩饰地跟师兄说荤话,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只觉得坐在床边的身影渐渐模糊,最后再也看不真切了。
我的春梦啊,就此了无痕。
不知睡了多久又醒,揉了下眼睛,师兄正坐在我床前,活的。
我猛地缩回搭在他腰上的手,从床上坐起来。
你他娘的怎么会在这?!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我没对你做什么吧……?
师兄整整凌乱的衣襟,笑着蹦出仨字儿,你说呢?
我说你怎么会来这?!这里可是西凉边境啊!
我顿时慌了神,明白过来自己有些恼羞成怒的意思,就跟抱守的很久的秘密被人撞破一般,心里只觉得又羞又气。
师兄说这事等会说,他望了我一眼,便起身收拾起屋子,轻车熟路地把瓦罐放到炉子上,拨亮了火苗,沸腾的药香弥漫开来,他说,我到凉州找罗升问你的下落,他说他刚得到消息你在这里,我等不及和其他人一起就先找过来了,罗升去通知了孙都尉,边关最近马贼猖獗,过几日大概孙都尉会派人过来接应你。
我看着师兄忙碌着的单薄背影,记起已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了,心里的酸涩感这下才终于慢慢溢出来,我抽了抽鼻子,对他的背影说,师兄,我想你了。
师兄没回头,可声音听出在笑,想媳妇那种想?
是真的想。
师兄忽然停下了手上的活,走过来抱着我摸了摸我的头,他说我明白的。
我把鼻涕眼泪蹭他衣角上。抬头问他,边关最近马贼作乱,你来的时候没撞上吧?
你以为谁都跟你这么倒霉?师兄没好气地笑道。
我把脸埋在他襟前,低声抗议,你都不知道,我运气有多好。
师兄的身子明显一僵,忽然掰过我的肩膀盯着我,突厥内乱是不是和你有关?
他们自己人窝里斗,我就是去搅了趟浑水。
我就知道你问我行商之事绝非真心去塞外做买卖,师兄眉头一皱,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捏的我差点嚎出来,跟他说,你碰着了。
伤还没好
快了,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急什么。
我就是急,等你好了,我得好好揍你一顿。
师兄说得咬牙切齿,可目光却温柔无比,看得我心里喜滋滋地冒泡,几乎把之前的疑问全给忘了——
御史台政事如此繁忙,他怎会在这个时候来边塞呢。
直到我第一次与他一起出门才想起这档子事,那时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正与师兄走在这座西凉边境小镇的街道上,塞外夜色凄清,明月当头,师兄一路无话,牵着我爬上镇外的一处高坡。
来这里的半个月前,御史台便几乎没我什么事了,师兄在坡顶上坐下来,仰头看着满天星河,御史大夫许了我一个月的假,大概回去的话调令就能下来了。
他说得似乎很是轻松,嘴角牵起一如既往好看的弧度,我捏了捏他的掌心,问他,又是跟卢陵一党有关?
倒不是因为他们,在这之前我一直在准备的官制改革已然成熟,于是将详细议案呈交给了皇上,其实皇上一直以来都想削卢党势力,就只需借个东风。
所以这次是以退为进?师兄,这次玩的这招叫什么,深藏功与名?
师兄笑笑,我不能插手太多,不过也不能透露太多,要等等看。
我被他那哑谜弄得摸不着头脑,不过侧目看过去时见我的师兄生得如此好看,便觉得哑谜什么的完全不打紧,师兄在此,便是最大的幸事。
作者有话要说:
☆、三五
大概经历过生死,便觉得时下每刻都无比宝贵,我没有跟师兄形容我是怎样在突厥人的马贼蹄下死里逃生,没有跟他说我们是如何穿越险象环生的魔鬼荒城,怕他徒增忧心,就像他从来不跟我说朝堂的暗流汹涌,人臣的身心权责,尽管不谈论,但都彼此了解。
塞外的夜里有些冷,师兄出神地看着远方天幕上那一轮清亮亮的大月亮。他说,麻团你记得么,你十三岁那年有个晚上月亮也如现在这么亮,师兄拉着你去踩潮水被浇得湿透,那时师兄第一次看你笑得这么开心,那么好看……当然,后来越来越好看了。
我当然记得,胥浦的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如昨日一般,不过师兄,你读了那么多诗词歌赋,却只会用好看来形容女孩子么?
师兄愣了一下,随即望着星河孤月淡淡地笑开,又忽然转过身来看着我说,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我虽读书不求甚解,但也知道诗经里这句话的意思,顿时感到有点难为情,三更半夜孤男寡女席天幕地,谈婚论嫁……
可是当前皓月凌空星汉灿烂戈壁千里,我忽然觉得如此氛围之下,不表示点什么回应实在对不起这塞外的大好风光,于是我鬼使神差地靠过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偏过头轻轻的师兄唇边印了一记。
气息薄凉,滋味蛮好。
师兄瞪大了眼睛盯我,许久突然抓狂似的把我揽着埋进怀里。
麻团你干嘛…………你干嘛不让我主动!师兄好像有些激动,语无伦次地,我听着觉得好笑。
武学上讲究先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