邗江的潮水起起落落,胥浦上的芦苇在风里摇摆,江面上倒映着火红的晚霞,我像一片折断的水草顺流而下,河水漫过眼睛,脚底下是腐烂柔软的淤泥。
我总是在这样梦境里醒来,恍恍惚惚地头痛,只能睁大着眼睛盯着窗外的月亮,看它渐渐消失在窗角,看到天边泛起了白,看到柿子树的叶子在风里打着旋儿。
那一年我学会了在站在胥浦看着潮水发呆,看它带去了凋谢的杏花,飘落的槲叶,看它衬着一江的晚霞如燃烧的火,看它映着一轮朗月,飞霜沾湿我的衣角。
我转过头,才发现三师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河岸不远处的高地上。
他朝我朗声道,小麻团,亏你还习武之人,我接近你那么长时间你居然没有觉察到。
我看了看他,月下的饺子师兄穿了件薄薄的浅色深衣,腰间系了黛色的络子,我记起来他快要参加乡试了,打扮也越来越斯文,但清瘦的身板依旧透着股大气的武人气质。
他走过来跟我并肩踩在潮水里,下摆浸得湿漉漉的。
我明天就要去乡试了,三天,中秋那天才能回来。
嗯。我点点头。
不对你三师兄说点什么吗?
中秋那天我们吃茄子烧肉。
他愣了一下便笑出来,伸出手捏我的脸,小麻团现在会开玩笑了啊。
身后的潮水哗啦啦地拍在岸边的岩石上,粉身碎骨像玉屑一般迸裂。
三师兄朝远处望了望,便脱了鞋子,我问他干嘛,他指指,你也脱。
冰凉而又柔软的淤泥踩在脚下,浑身便说不出的沁凉,他抓住我的胳膊便一步一步地往潮水中走去,水从脚踝漫上了小腿,再从小腿漫上了腰。
师兄抓着我走在前面,凉爽的江风灌满了他的袍袖,让他从背后看起来,像一只展翅欲飞的白色大鸟。
师兄,你想下饺子吗?
话音未落,江风挟着一波新潮裹卷而来,巨浪如虹,我下意识地稳住下盘,三师兄却在此刻突然拢到我身前,不避不闪,让那一波潮水从头到尾浇了个透。
待到潮水退去,我才抬眼看他,已然浑身湿透,他的双手拢在我肩头,连发髻都被打散了,先前的大鸟顿时变成了狼狈不堪地落汤鸡,我审视了他一番,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又来了,快走!他朝身后一望,又一波新潮滚滚而来,长啸一声便拉着我便在水里飞奔,那一刻江阔天高,浩浩荡荡,我们健步如飞,月光落在头上仿佛白色的雪,胸腔里说不出的快意舒畅。
开心吗?师兄转过头问我,眼睛里亮如星辰。
开心!我朝他一个劲地笑着点头。
小麻团,我觉得你总是不太高兴,所以逗你笑一笑,你应该多笑一笑。师兄有些粗鲁的按着我的头晃来晃去。
知道了。我吸了吸鼻子来掩饰那满溢出来的温柔感觉。
师父说三师兄本姓温,单名一个尧字,因乡试取了表字,少渊,取潜龙在渊之意,师父对此很满意。三师兄去乡试的那天早上一武馆的人在门口送他,天上下着蒙蒙细雨,粥师姐塞了满满的一食盒吃的,二师兄和汤圆师姐拉着他问长问短,四师兄生性腼腆,却也站在一旁笑着看,大师兄将褡裢丢给他,然后师父跨出门,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滚吧,臭小子,没中解元别回来,老头子我丢不起这个人!
三师兄活蹦乱跳地从我手里接过伞,又活蹦乱跳地朝师父师兄师姐们挥手,便上路了。
真他娘的……师父点了水烟往雨帘里看去,神情有些哭笑不得,咱们武馆真不会出个秀才吧……
师父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又自顾自地摇摇头,好像颇有些不乐意三师兄能中举。
中秋节要来了,师父说这回要办的比往年热闹,可惜天公不作美,滂沱大雨下了两天两夜,师父开始有些忧心三师兄要赶不回来过中秋了。
那天晚上大家聚在屋里吃面,师父亲自下厨,赏不了月亮汤圆师姐表示很遗憾,二师兄说赏不了月亮那就赏你,浑身绷起鸡皮疙瘩的我们对他进行了惨绝人寰的毒打。
四师兄和粥师姐布置着碗筷,师父给每人盛了一碗,一人浇了一勺香喷喷的噪子,红亮的面汤晃悠悠的,泛着诱人的香气。
师父说等会等会,今天有大事。
他说,今儿个给麻团行笄礼。
直到师姐拉我入内室换上了崭新的襦裙,直到师父亲手给我束好发,直到汤圆师姐拽着我的手笑着说咱们家的最后一个姑娘也成人了,我才恍惚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七年来的中秋一直吃的是寿面,中秋是我的生辰。
师父掏出一个有些古旧的发簪给我簪上,我摸了摸,师父,这怎么是旧的?
师父说,你娘的。
那一瞬间他的温柔神色仿佛很遥远,让我确信他不是在骂人。
大家都看出了端倪,一边吃着面一边想从师父嘴里套话。师父敲了敲碗,有完没完啦,麻团他娘是我师妹,结果跟个小白脸穷书生跑了,后来那边闹了时疫俩人就这么去了,我就把麻团接过来养,所以说我就忒讨厌读书人,百无一用,而且撬人墙角!
师父吹胡子瞪眼睛,埋头吃了一大口面。
那天回房间的时候粥师姐拉着我的袖子,她说麻团,师父有个小习惯,他一撒谎吧手指头就会打圈圈。
我说我都看见了,他打了一晚上圈圈。
所以他说的……
半真半假吧,不过师父看来不想说,我便不问。这七年来在这里我过得非常开心,有师父师姐师兄,所以何必再为自己添些不开心的事呢。
师姐的眼睛清亮亮的,眸光里像咬碎了无数星辰在闪动,她抬手抱抱我,说,你那么想最好。
我坐在床上将那枚旧簪放在手里自己摩挲,心里像是有温暖的泉水化开,似乎那枚旧物上仍然残留着前一位主人的温度,放在手心里熨帖温柔,光是把玩就让人喜欢,小巧的金丝簪子,一缕雀尾勾住了一颗晶莹温润的玛瑙珠,我闭上眼睛在记忆里努力勾勒着前人的摸样,想象该是怎样的人才会喜欢戴着这样的簪,她一定是师父重要的人,因为师父说道麻团他娘是我师妹的时候没有画圈圈。
作者有话要说:
☆、肆
三师兄回来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寅时的天尚未亮,他像个水鬼一样站在院子中间,明明有伞可全是没一处是干爽的,煞是狼狈,我听到檐下水声哗啦啦地响,便知道三师兄在用木桶浇着洗冷水澡,大师兄出来嘱托了他几句院子里既而恢复了安静。
对于没赶上中秋节的面他很是痛心,对于没赶上我的及笄礼他更是懊丧,三天的大雨把邻县的桥都冲垮了,他是直接游回来的。三师兄捶胸顿足了一整天,看着我穿着新襦裙在院里忙活,默默地在我旁边蹲下来,笑道,咱们家小麻团终于像个姑娘了,还是个好看的姑娘。
我眨巴眨巴眼睛,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眸子,说了句大实话,我觉得师兄也挺好看的。
师兄的脸色泛起一丝可疑的红,然后连耳尖都开始泛红,然后他揉着耳朵灰溜溜地跑了。
乡试的放榜在半个月后,三师兄还未来得及去看,对面铺子的张胖子便急匆匆得上门来老蒲老蒲地喊,漏风的牙蒲婆不分,听得师父一阵呛咳,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听到三师兄中了解元的消息师父猛地震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淡定,一脸的意料之中。
乡试拔头筹者即为解元,赶来道贺的人如过江之鲫,师父名声在外,自然不敢怠慢,师父索性一挥手,武馆今儿个歇业一天,大家开了门庆祝一番。
薛诚也是在看完榜后便匆忙地赶来,搂过三师兄便是一通揍,笑骂着你小子,还真给你中了个解元!
胥浦这边的县里就县老爷的公子和武馆的弟子两人中了举,师父把过年用的大红灯笼都挂了起来,准备晚上好好下个厨庆祝一番。
中了举人的书生要先去拜县官,之后再访大儒拜入门下,薛诚自然拜了他爹,提议三师兄索性也跟着他拜了县老爷,反正他爹也是这边有名气的儒生。
师父抽着水烟,像是考虑了许久慢悠悠说道,咱们饺子要拜就要拜那邳城的儒生。
邳城在胥浦的上游,一来一回要走一天,虽说地方不大,却地处江南水路要道,自然比这县里繁华,可是邳城不见得有什么大儒,都是往来客商居多。
邳城有儒生,还是个顶有名的儒生,师父敲了敲烟袋,慢吞吞地道,虽说现在顶了个治中的闲职,人家十年前可是堂堂御史中丞啊。师父抬眼狡黠地笑了下,那笑里居然有几分挖苦的味道。
薛诚一拍脑袋,恍然记起来,您是说那个谢治中么?!
是啊,人家被贬到此的时候你还不会写字儿呢小少爷,师父嘿嘿笑道。
三师兄坐在一旁一直未搭话,只是眉头微微蹙起,我扯了扯他的衣角,他转过脸来对我说,那个谢治中从来不收门生,而且脾气也怪得很,怕是不好开口。
你还未登门呢怎知他不会开口?师父拉下了老脸,赶明儿看为师的,保准他收你做徒。
我一直以为师父有什么必杀绝招,自那晚他打包票后我便觉得这个老头的神秘感又添上了几分,我迫切地想知道他又藏了什么后招能够出其不意,而事实上,在三师兄出发拜师前他只是烤了一尾新鲜的鲈鱼。
鱼倒是好鱼,不过鲈鱼烤着吃未免暴殄天物,师父又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烤的那尾鱼椒香四溢,他用油纸包了塞进三师兄的食盒里,郑重其事地对他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为师这惊天动地的厨艺肯定能感化那老顽固收门生。
师兄也郑重其事地点头,徒儿谨记。
我觉得这一老一少简直没救了。
师兄这一走若是真能拜入门下便是十天半月才能回来,若是吃了闭门羹也得到第二天才能回来。武馆依旧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两天过去后,师兄没有回来,便知这事成了。大师兄乐得跟嫁女儿似的跟前跟后地问师父,那鲈鱼里真是有什么秘诀?
师父挤着眼睛促狭地笑,像个老顽童一般,你猜?
二师兄爬在院里的树上摘柿子,插嘴道,要我看,说不定正是咱们师父的鲈鱼烤的太好吃了。
你当那治中大人也如你一般贪嘴么,汤圆师姐笑他。
我倒是觉得咱们师父那鲈鱼烤的不怎么样,粥师姐厨艺超群,自然瞧不上师父那烤得半焦的鱼。
鲈鱼还是清蒸好。素日沉默腼腆的四师兄也说了一句。
清蒸入味啊,不过烤的倒是没吃过呢……
于是接下来这话题就从师父的烤鱼秘密渐渐向着鲈鱼怎么做好吃发展。
中秋节后暴雨继续没日没夜地下着,邗江的潮水涨得凶猛,听说南面已然闹了涝灾,几天之后才听县衙里的师爷说,地方上的指挥使已然调配了厢军去筑堤抢险了,这涝灾来得又快又猛,上头已经调了一拨禁军过来救灾,总而言之让乡民们安心,咱们胥浦的堤坝自然是最牢靠的。
师父带了大师兄二师兄出门,顺便喊了几个武行,邻里乡亲受了灾的便上前帮忙,修屋顶搭浮桥,师爷见得乐开了花说咱们的厢军都没您这效率。
那一日我跟着大师姐去给救灾的驻军送姜茶,邗江边的官道旁搭了个草棚,便是兵士们休息的地方,大缸的姜茶分发下去很快见了底,师父站在檐下抽着水烟时不时地望天,官道上便策马来了个军官。
看上去二十四五,年轻有礼,一身蓑衣甩开便看得出行头打扮跟厢军不一样,也许就是师爷说的这次来的禁军头领,那个军官下了马跟厢军的指挥使讨论着什么,随即一瞥眼见到了不远处的师父,当即浑身一震,随即又露出有些不可思议的神情,小心翼翼地上前。
我看到他神色复杂地走过来,赶忙拉了拉师父的袖子,师父却无动于衷。
那个军官一撩袍襟,单膝点地,拱手道,柳教……
师父侧了下脸,我知道他应该是剜了一眼那军官,便把人家刚蹦出口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一时间草棚里鸦雀无声,连厢军的指挥使都诧异非常地盯着这边,不知道堂堂一个禁军的小头领怎么会给武馆的老头行如此大礼。
师姐看师父不作声,赶忙把那个军官扶起来,打圆场道军爷是不是认错了,先喝点姜茶热热身吧。
那个军官似是更加确信了一般,没认错,正是柳……
师父又剜了他一眼。
那个小军爷总算闭了嘴,不过目光却愈发坚定,喝了碗姜茶便与厢军指挥使一道出去筑堤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伍
师父不说,我们便不问,一路无话回到武馆的时候已然夜幕降临。热腾腾的晚饭端上桌,师父若有所思地问咱们饺子去了几天了?
十二天,我说。
也该去看看他了,顺便带点礼去给他那先生。
我去。我站起来跟师父说。
师父看了看我,说麻团待家里吧,老二去。
二师兄扒着饭连连点头。
这鬼天气,过江的时候要小心点。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师父不太高兴,兴许是这几天累的,可是仔细地看他的神色,却像是藏了什么东西一般患得患失的紧张。
为了不给师父添麻烦,我和汤圆师姐乖乖地待在家里张罗。
我在听了一天汤圆师姐的“我跟你说二师兄他呀”“二师兄他这个人呢”“有次二师兄”之后感觉头晕目眩,早早地倒回了房里睡觉,连每晚一个时辰的马步都没扎,我木然地睁着眼睛看窗外的雨帘从屋檐上挂下来,不知道如今三师兄那边怎样了。
暴雨从八月下到了九月,而后终于慢慢放晴。大灾总是伴随着流民,朝廷颁了募兵制,从流民里招募士兵补本城,失职之徒皆为良民之卫。禁军也快要撤了,那天我从药铺买了跌打酒回武馆,便见到二师兄和汤圆正扒在院门外,一副听人壁角的模样。
二师兄说,不得了,我从未见过师父那样的表情,铁青着脸,简直连刀都劈不进去。
来客人了?我感觉自己猜到了一二。
汤圆点点头,我怕师父会跟那人打起来。
不至于吧?
你没看见,师父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