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会心一笑刺得我眼睛有点痛,我朝思暮想,提心吊胆,不远万里,满身风尘到此,为方便还着了男装,革靴上沾了一路的泥巴,竟就看到了这样的场景,好吧没有如传言中那样病得快死算是好事。
陈小仪扯扯我的袖子,一脸疑惑,怎地不喊他吗?温刺史就在那边。
我朝她摆摆手,今日不用了,你看我现在一身狼狈不堪,还是等过些日子收拾齐整了再登门拜访吧。
曾经在谢治中送我的诗集里读到过一句近乡情更怯,大概便是这般心境,想见的人近在眼前,偏偏在最后关头没了心志,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第四天了,我还是依旧在陈府过着女客的日子,陈仪的双胞胎弟弟名唤陈俦,甚爱习武,我便指点一二,偶尔跟陈家的几个小娃娃在一起玩闹一番,从旁听些刺史府的风声。
据说如今刺史府有个很是得力的老管家,那管家女儿便是府上唯一的女眷,两个月前温少渊刚到蕲州之时身体很不好,便是寻了这对寄住在玄妙观中的父女救治才得以慢慢好转,既而温尧走马上任,勤恪清廉,与民为善,又是兴修学堂都是躬耕陇亩,称得上一方父母官。
我听着阿仪姑娘如数家珍般地说着蕲州地界上的故事,没想到短短几月竟发生了这么多,而且我竟然对此一无所知,想必师兄是有意瞒我。
我感到很不爽。
那一日春雪稍驻,陈虞侯要去刺史府与温尧商议调拨厢军开渠之事,阿仪嚷着要去赏梅,便顺道将我二人也带进了园子,我在出发前仔细斟酌了一番,特意换上了绣着细竹叶边的新袄裙,蹬了那双绒球兔鞋,浑身毛茸茸地便入了梅苑。
虞侯被管家领着去了内院,我们便在外头耍完。外头的大院是供蕲州百姓们前来赏玩的,便如同个公园一般时而有人进出。阿仪很是欢喜,在梅树林里蹿来蹿去溅起了细小的雪,举目四望白梅开得正盛,而只隐现了花苞的红梅点染在满目的雪白中仿佛写意的一笔,园中假山怪石嶙峋,鱼池里飘着鸡爪纹的浮冰,幽幽暗香浮动,沁人心脾。我捡了一处高地的亭子坐着,视线越过美人靠,便望得见不远处内院的大门,半晌朱漆的门缓缓开了,薄雪微积的地上落入了一角衣衫。
我的袖子被猛地拽了拽,陈小仪姑娘兴冲冲地摘了几朵含苞的红梅给我瞧,我便俯身替她簪在了鬓边,清丽的花瓣映衬着十七岁明艳的脸庞,真是最好的年岁。
想我十七岁那会儿正苦大仇深地琢磨着上京平反的事,不免觉得岁月实在太蹉跎。
再转过头望向内院大门的时候,我便对上了那双正看过来的眼睛,那个峭拔的身影像是僵了一僵,只是一个瞬间,我便从那厮一贯从容不迫的脸色里读出了端倪。
那个瞬间的温少渊,有些失态。
我继续不动声色地靠坐着望着那言谈甚欢的二人,师兄的视线仿佛被禁锢住了一般再也没敢往这边晃一眼,这举动分明就是迫我往做贼心虚这四个字里想。
我的师兄,一定是学坏了。
半晌,温少渊和陈虞侯又进了那扇门,刺史府的江老管家忽然上了亭子递了帖子,说是外院风大,温大人邀虞侯家眷入内园稍歇。
阿仪笑着朝我挤挤眼睛,刺史家的内园我还没去过呢。
我拉着她,走走走,这回瞧个够。
比起外园的白梅树林和假山碧湖,內园显得素净不少,园中小径被清扫得干干净净,没有半分积雪,一园子的花木皆修剪得很是齐整,果然如同传闻中那样,温少渊有一对得力的管家父女。
刚转过几个回廊,便看到一处开阔地,一树白梅甚是虬劲,树下有盈盈笑语穿来,那女子的声音里掩着笑意,朝正弯腰在摆弄什么东西的师兄道,公子,你还是让我来罢,这太守与虞侯都在,你不去与他们作一处,倒跑来这里亲自煎茶。
我尚未再听得她说什么,另一旁坐着的陈虞侯早已朗声招呼我们过去,阿仪,快来见过两位大人。
陈仪小姑娘很是飒爽干练地抱拳朝那位胖乎乎的太守大人施礼,师兄也走过来,我抬眼看了一看,阿仪咬着嘴角偷偷扯了扯我的袖子,随即有些促狭地一笑。
她还未开口,便听到温少渊说,这位便是先前虞侯大人提及的故交之女吧,林姑娘远道而来,我该尽地主之谊才是,这第一杯茶便先斟给姑娘吧。
我愣了一愣,不知温少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装不认识我,心头有些噪,便讪讪笑着行了一礼,不敢当,客随主便才是。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陈仪小姑娘一头雾水地看着我们,陈虞侯神色意外,倒是那位太守依旧乐呵呵地品着茗,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微妙的氛围。
到底还是那位斟茶的女子解了围,想必便是这府上那位女眷,江管家的独女,她介绍着刺史府唯有冬天才喝的上的一炉“梅煎雪”,茶叶并无稀奇,不过这喝茶的水倒是梅花上的落雪煎煮而成,硬是推给了我一杯,盛情难却,倒未品出与京城茶楼的炒青有多大区别。
这期间我与师兄再无半句话,阿仪姑娘到底是小孩心性没多久便又兴致勃勃地拉着我去折梅花,蕲州的虞侯太守与刺史大人坐在廊下温茶品茗,一旁的女子言笑晏晏,那个画面,的确,俨然是女主人才有的作派。
我一拳捶在那株老梅树的枝干上,积雪簌簌地落了一头,阿仪拍着脑袋惊呼起来,随即像是被挑起了兴致似的朝我道,好呀,小林师父,我也来让你尝尝这凉飕飕的滋味。她说着便摇那梅树,我一边躲一边跑远,又听得陈虞侯半气半笑地喝止她的声音,方觉我跑着竟踩进了积雪里,再出来时鞋子已然湿漉漉的,两朵白绒球也似鄢了一般没了生气。
似是感到温少渊执着白瓷杯淡淡看过来,可我望向他时,他却正低头与江姑娘说些什么,我索性也不看了,眼不见心不烦。不过若是现下只有我们二人的话,我定是要向温少渊发作一番的。
我不远万里到此探视,难不成就是为了喝这一碗醋?
作者有话要说:
☆、四一
师兄自小与我一起作奸犯科,我本以为在漫漫成长年岁中我们已经心意相通,他总是很有主意,此时此地这一番做法应是有他自己的安排,兴许在合适的时机他自会说明一切。
于是为了创造合适的时机,陈虞侯带我们打道回府时,我随便提了个借口便与他们分道扬镳,然后做了个之后想起定然觉得巨傻无比的决定——我回到刺史园外,在仰头就能看得见阁楼的院墙外候着。说不定师兄会出来,我可以躲在这里吓他一跳,他那么细心,看到我湿了鞋子,兴许会差人送一双过来。
院墙上头有一支梅花探了出来,饱蘸了积雪,花枝沉甸甸地低垂着,我数着那梅花的蕊,从满怀期待等到灰心丧气,再等到又飘起了雪。
已快到万家灯火的时候,那扇大门依旧紧闭,我跺了跺冻得快没什么知觉的脚,仰头望了一眼那处楼阁,感觉到窗前似乎立了个剪纸般的人影,可终究为雪所隔,再也望不分明。
回去的路上雪落得更大了,蕲州城银装素裹,街道两旁有依稀的灯火点缀其中,散发着微弱的暖意。
有一阵的,几乎克制不住的心酸,像剪开了一个缺口,哗啦啦地往外流淌着欢喜与期待的心绪,而沉淀其中的唯有沮丧与失望,更多的夹杂了某种苦闷。我费了好大劲到这里,感觉自己被冷落,不信任也就算了,让人心绪难平的是那位江姓女子,才短短几月,温少渊这是有了新欢玩起了翻脸不认人?
虞侯家的客房设在□□,我谢过了等着来照应的小厮,便从箱笼里翻出了一坛从凉州城带来的葡萄酒,这酒只带了两坛,一坛送了陈虞侯,这一坛本是要送去给师兄的。
一个人喝闷酒着实有些窝囊,为了不显得那么颓丧,我索性坐在了廊下,就着满目的鹅毛大雪拍开了泥封。
师父曾训诫过武人忌酒,可我如今也顾不得那么多,听说伤情了饮个小酒便能痛快些,可我这伤情着实算不得伤情。喝了几口便觉得心绪被次第放大,我想也许师兄是真喜欢上那姑娘了,举手投足皆看得出来,他少时在胥浦不是读书便是习武,女孩子接触到的也就武馆的师姐们,小的时候不懂,待到进京考取了功名,身边都是些达官贵人们的子女,也曾听过说亲的,但是师兄应该是不喜欢那些家世显赫的小姐的,因为他不想倒插门。
如今虽被贬职,但在蕲州这一方山灵水秀的富甲之地,倒也算得上自得其乐,总算能好好谈个小情了,江姑娘既能操持家事,性子又恭顺聪慧,察言观色很是上手,有条不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正是个好贤内助。
若换了是我,定是顾不到那么周全的。
积雪簌簌地吹落,扑到面上的风一阵冰凉,蕲州在江淮之地,没想到这春雪竟下得如此酣畅淋漓,一片都变成一团团的模糊了起来,酒碗不知怎么就从手里滑脱了出去,绯色的酒浆泼在雪里甚是好看,像成片开出的红梅,我看着那雪地上绽放的红梅,莫名觉得很高兴,可一想到这葡萄酒在凉州城的市价,又狠狠地心疼起来。
一坛酒喝了大半,神智倒是一直很清明,就是困得厉害,趁着胃里暖烘烘的正是个打盹的好时候,便抱着廊柱眯了会儿眼,这一眯便梦见了师父,梦见他在罚三师兄扎马步,我在心里暗暗偷笑,又觉得甚是怀念,梦里也如当前一般大雪纷扬,有隐隐的白梅香裹卷在清新的霜雪之气中,身子感觉轻飘飘的,想不到这醉酒滋味竟如此销魂,耳畔像是蹭到了什么凉滑之物,痒痒得很舒服,继续蹭了蹭,便听到一阵极轻的叹息。
似梦非梦,我困倦得睁不开眼睛,只觉得那声叹息极近,恍惚又迷蒙地听到了一句竟在冰天雪地里睡觉,我想兴许是守门的小厮发现我睡在廊下了,可又模糊地听不真切,不知是幻还是真,那声音又似是心疼的关切,说什么我确有隐衷,什么见你如做梦般。
似乎我只是眯了一会儿,再睁开眼外面还是夜晚,不过房里多了个满脸急切的阿仪姑娘,她说小林师父,你可算是醒了。
我睡了很久?这天不还没亮嘛。
阿仪沉了脸,你睡了一天!白天在睡,现在又是晚上了!
我扯了扯嘴角,这凉州葡萄酒后劲竟那么大,果然酗酒误事。
从床铺上下来的时候忽然发觉榻前已然摆了双新鞋,这陈府的小厮做事竟如此细致,竟会为客人备鞋?正踯躅着要问阿仪的时候忽然听得她惊叹了声,好香啊。
她指指窗前几案上的一束白梅,用青瓷细颈瓶装着,没想到昨个儿你晚回来竟是溜回去折梅花了,怪不得要诓我们先走。
我望着白梅怔忪半晌,问阿仪,虞侯府上守备怎样?
那自然是一等一的守备森严,家父虽是个小官但到底是武将,寻常也操练家兵,家臣守夜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陈仪说着又讷讷地望了我一眼,小林师父,你突然问这作甚?
我蹬上新鞋朝她笑了笑,这束梅可不是我折的,说不定是某只神通广大的苍蝇叼来的。
阿仪满目狐疑地望了望我,嘟囔里一句,果然酒喝多了说疯话。
我心情顿时好了很多,其实很多时候只要自己心情好了,其他都不算个事儿。我此次南下一为探视传闻中病重的师兄,如今他能瞒过虞侯府上的人半夜翻围墙来插花送鞋子,定然是身体康健并且武力值尚存,于是我开始琢磨着另外一件事,蕲州离润州不远,走水路过个几天就能到,我有些想回胥浦瞧瞧师父。
想我跟师兄出门已有两载,其间虽然跟师父家书从未断过,但总比不上亲自回家看看,义父给的假有三个月,回胥浦一趟再启程北上,三个月的时间刚刚好。
若是赶得及,三月初九还能与师父一起去看下爹娘。
我跟陈虞侯表明了去意,准备过个两日便动身启程,在此之前还想去师兄那打个招呼,他既然不认我,我也可以学他半夜上房,到时候就我们两个,他定然什么都招。
四更时分,我好整以暇地出现在梅苑外头,轻车熟路地翻墙入院,外园静悄悄的,隔了老远看到有几点星火,想必是后堂那些寄住在此的贫苦人家,我在白梅林里转悠了一段时间,方才发觉这其间的假山石桥梅树林布局错落有致,暗藏玄机,有点儿奇门遁甲兵法布阵的味道,一时半刻竟走不出来。上次来时是那位老管家领着我们去內园的,又是大白天,倒也没觉得这路难寻,这到了晚上真如撞进了一团迷雾中般有些辨不清方向。
我一边摸索着一边疑窦丛生,温少渊竟住在这种奇怪的地方,平日里逛个园子也不怕迷路,可越走越渐渐发觉,这园子建成这样,就如同驻边打仗筑营栅埋鹿角一般,本就是一道守备防线。
所以说,师兄他是在防着什么吗。
正思忖之间,脚步一滞,几次生死关头的直觉猛然袭上心头,我站定了身形凝神望去,在十分有限的视野里,一处梅梢的枝头抖了抖,我便听到了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约摸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低声道,你来了?
我心下一凛,这是被觉察了?
正当我惊诧之时,另一个男声缓缓响起,比之前的那个尖细些,似乎有意敛了自己的本音,他说,等了半宿了,仍旧没见到什么动静。
我捂着嘴巴屏息凝视,梅树林掩住了二人身形,让人分不明确,只听得他们最后说了句什么明日亥时永阳巷阴之类。
那二人分开之时,我便挑了一个跟了上去,此时东方的天色已隐现一丝鱼肚白,梅花林里微风拂过,不远处传来鸡鸣。
那男子的身形很是轻捷,想来师父教我的轻身功夫不差,竟跟他跟得也有些吃力,花木扶疏之间,不知不觉竟然走出了林子,眼前一处八角凉亭,正是前日里我与陈仪簪花之处,再转望一眼,居然碰见了石子路上拥着褂袄款款而来的女子,正是刺史府管家女儿。
外头打更声起,我才晓得如今已是五更天了。
我避无可避,江姑娘看到我果然吓了一跳,我朝她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