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打更声起,我才晓得如今已是五更天了。
我避无可避,江姑娘看到我果然吓了一跳,我朝她笑笑,她才缓过神来端正仪态从容地行了个礼,温和的神色里难掩诧异之色,林姑娘,她说,没想到林姑娘竟如此雅兴,这个时候来我刺史府赏梅。
我回了一礼,跟她打哈哈,白日里人太多了,梅花自然是要挑清静之时赏才好。
她的目光斜了一斜便略略点头,这姑娘真能沉得住气,明明完全不信我却不追问,只是淡淡问道,好看?
好看。我附议。
她看了我一眼,随即笑道,姑娘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我望着她那仿佛了然于胸的神色,顿时福至心灵地明白了什么,便问她,江姑娘似乎对现下这情状很有经验?
是啊。蕲州的姑娘,三更来赏梅的也有。
我忍不住呛咳了一下,有劳江姑娘担待。
那是自然,我身为温公子随侍,这些皆是要挂心的,不过赏梅人虽多,到底都如同这梅花上的雪,待日头一出来便毫无踪迹了。入不了眼,更入不了心。
江姑娘说这番话的时候依旧是从容有礼地微笑,到底是跟了师兄三个月的人,行事作风皆有相似,不过这姑娘未免太心急,我明明也就见了温少渊一面,就这么迫不及待地挑明,挺身而出挡桃花,想来姑娘对温少渊十分上心。
我点头附和她,的确,乱花迷眼,比不得松柏长青。
江姑娘再望过来的眼神便缓了一缓,我这才注意到她提着蓝子,大概是准备去赶集买菜的,便与她一边走一边顺便唠了两句家常,原来温少渊的饮食起居都是由这位姑娘料理,她说,起这么早是因为公子他最爱吃西街口的早点,去晚了便买不到了。
我只知师兄不爱吃的,现在竟然有他最爱吃的,不免感到好奇,便问他,什么早点。
她笑了一下说,麻团。
我又呛咳了一阵,温大人他竟然爱吃这种甜腻腻的芝麻馕子?
江姑娘道,温大人刚来蕲州病重之时,曾在睡梦中说过这种小点心,我便记下了,后来才知他当真爱吃。
我摸了摸脸,方知心思被那句话勾得魂游天外去了,才缓过来她的重点不是这个,便唏嘘道,江姑娘服侍温大人,当真是尽心尽力。
寒暄数句之后我们便在路口分道扬镳,这一番唠嗑竟让我完全忘记了潜入刺史府的初衷,我明明是来见师兄的,虽然最后还是没见到他,但是竟然没有一点不开心。
然后我又想起了之前碰到的那两个可疑分子,他们在刺史府的梅林里商量着什么,永阳巷又是什么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
☆、四二
我琢磨着该怎么跟师兄说起这事,第二日便被陈小姑娘扯去了蕲州城四牌楼的一间雅致的小馆子,她神秘兮兮地跟我说阿俦有要事相商,我刚坐下,便知宴无好宴。
陈俦望着我局促了半天,一双手在桌下绞来绞去,又是咬嘴唇又是轻微地叹气,虞侯家的长子不如长女一般快人快语性子也直爽大条,阿俦是个细腻谨慎的孩子,陈仪姑娘等得不耐烦,便支着脑袋敲碗,阿俦,你不是说要亲口跟小林师父说的嘛。
陈俦忽然抬头看着我,直直地盯了一会像是在下什么决心,我正疑惑这平日里冷静斯文的小公子要玩哪出,便看到他又满满地斟了一碗酒,仰起头便饮了个干净。
他一搁碗正要开口,便听到整个人在状况外的陈仪姑娘望向窗口,兴高采烈地回过头来冲我们道,快看快看那是谁!
四牌楼街上,刺史温尧长身而立,正与路边地卖菜婆婆说着什么,脸上是一贯温文亲和的笑意,他的身后站着那位江家姑娘。陈仪嗓门颇大,这一吼直吼得那仨人齐齐往我们这边看来,我立即敛了心神装作在看别处,端起茶碗漫不经心地猛灌了一口才发觉酒气直冲到头顶,原来不知何时陈俦小公子竟然给我满上了酒。
我从未喝过如此烈酒,只觉得一路烧刀子一般地劈开脏腑,想必脸色一定难看至极,陈俦小公子很是难堪地给我倒茶,说小林师父你怎么喝那么急。我摆摆手告诉他没事我前日里还偷偷喝了一坛呢,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我估计等会要醉,你得趁我清醒时快些告诉我。
袖子被猛地扯了扯,方觉陈仪姑娘在示意我看门口,原来温少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里,他今日穿了件淡青色的直裰,看上去愈发地气定神闲,然后他气定神闲地走了过来,气定神闲地坐了下来,气定神闲地与陈家儿女一一打了招呼,接着看了看我,道,这位姑娘看似喝多了。
我朝他笑笑,微醺而已,温大人多虑,便示意陈俦有话快说。
约莫是酒壮人胆的缘故,阿俦跟我说的事竟然是想随我去边关投军,他知道我不日便会启程回陇州,他作为武人一心想从军报国,上阵杀敌建功立业,这蕲州太过安然平定,他怕如此下去消磨壮志,便定了去边关投军的心。
我知他父亲当年正是因为伤病从守边军中退下,才来这蕲州任这虞侯一职,陈俦子承父志,想必从军也是早晚的事,但是如今下这决定,却并不是时候。
正考虑到这一层,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师兄淡淡地说了句不可。
我斜了他一眼,感觉他的身形变成了两个,然后用力眨了眨眼睛才听得他缓缓道,陈公子投军一事,恐怕尚未与令尊商量过吧?
陈俦愣了一下,随即一脸委屈地点点头。
陈公子乃家中长子,父母渐老,而弟妹尚且年幼,恐怕此时并不是离家从军的好时候,何况如今边关战事频繁,你若是去投军,作为新兵经验资历都欠缺,也并不适合上前线。
师兄很是自来熟地跟他们分析起来,桌前的三人渐渐变成六人,再渐渐变成九人,才听到阿俦有些大声地问了句,那我如今该当何如?
我灌下了一大口茶,趁这一时半会的清醒赶忙接过话,我说阿俦啊,不如这样吧,令尊既然领了虞侯一职,你为何不如先投了他麾下,蕲州的厢军,一来能熟悉军中事务,二来也能帮虞侯大人分担些,待到家中弟妹成长,再转投禁军也不迟啊。
阿俦怔忪了片刻,随即倒是阿仪拍案而起,就说小林师父肯定有好法子,我也觉得这样不错,阿俦,你不如就从了小林师父吧!
我总觉得她这话好像哪里说得不太对劲,可又仿佛听不甚分明,只觉得周身吵吵嚷嚷的一片,又似隔了很远,正想伸手捞口茶水喝,杯子却忽然出现在了另一个人手中。
别老喝冷的。温少渊低低地说了句,在所有模糊不清的声音里只有这句最清晰,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那样传过来,那种温暖又关切的语调,以前都未曾发觉,如今怎就忽然变得,这么好听呢。
温尧,我一把搭上他的肩笑着问他,你还认得我么?反正醉了就是醉了,索性趁着酒兴难得撒下泼。
师兄的神色明显震惊了一下,麻,呃,林姑娘喝多了,阿俦阿仪,你们早些带她回去吧。他不动声色地掰开我的手,很是自然地放回桌子底下,再接着便轻轻地握了握。
我心下一喜,他到底是顾着我的,便起了恶作剧的心思,在他抽手之时大力反扣住了他的手,师兄身子一僵,我大概是醉的厉害了,只觉得他满脸写着别闹两个字。
我兴致刚起,便看到江姑娘移步身前,弯腰对一旁的师兄道,温大人,东西都采买好了,可以打道回府了吗?
师兄从我的手心里抽离出来,我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醉倒在了桌上。
醒来的时候已然回到了陈府,忙乱之中反应过来,想跟他说的事情到底又是忘了说,我的记性几时变得这么差。
外头夜深,问了小厮才知已快亥时了,于是便匆匆忙忙地打点起身,赶着月色一路摸去永阳巷,听小厮的语气说是这巷子倒也没什么稀奇,就是年前起了大火,如今是一片废墟,没什么人烟。今日月光皎洁亮堂,孤身一人倒也没什么可怕,我寻思着去巷口探一探虚实便回去,可这一探,竟让我探出了端倪。
有两个着深色衣服的人在巷子里站着,远处的那个身形壮实一些,虽在阴影里毕竟看不大清楚,但总让我觉得有一丝熟悉的感觉,近一些的那个只望背影便知那一日在园中见过。
这阵仗鬼鬼祟祟着实可疑,只言片语里便听到温少渊这三个字,原来竟然是近处的那个人向隐没在阴影中的人汇报着师兄的近况。
所以说,温尧的确在被人监视?
心头一凛,我便听到那个人说,近日里出现的陈虞侯家那位女客,似乎与温尧关系匪浅。
她是林靖阳义女,阴影里的人低低说着着,先不要动她,以免节外生枝。
我恍然明白,原来师兄一直装作与我不识,竟是不愿让我涉险。
温尧一直在刺史府故布疑阵,属下暗中盯防,几次试探都未试出他有多少身手,听闻他身患痼疾,又不知是不是混淆视听掩人耳目,一直不敢掉以轻心,这次管事大人亲自前来,想必是上头有了新的决议?
不错,上头的意思是温尧此人必除。他虽身在蕲州,但与朝廷局势仍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只要稍有动作,恐怕那边就有人会察觉。所以,必须做得不留痕迹,不动声色,不能让他们查出来。
管事大人,您的意思是?
那阴影里的两人稍稍靠拢,似乎在传递着什么物什,我无法看清,待上前一步,便觉身后晃过一阵微风。
竟差点忘了,之前在园中的探子,是两个人!
头微微一侧,还未来得及转身,雪亮的刃便贴着耳廓钉入了眼前的墙壁,没至刀柄,这利落狠辣的绝杀,看来定要除我而后快。
那个瞬间,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抬肘反击,师父虽教我的皆是一些内家功夫,但军中的擒拿与近身没少从义父身上偷师,所幸的是这个杀手虽轻身偷袭功夫不错,但一贴身竟然漏洞百出,见招拆招之后,被我觑得一个空当,侧身反转,直接用手肘抵住此人的脖子摁在了墙上。
什么声音?
巷子那头警觉的声音传来,随即一个脚步匆匆离开,一个脚步渐进,我索性抬肘便将面前的人击晕,随即抽出了墙上的短剑,待脚步声渐进之时便跃出死角先发制人!
金铁交击的刺耳声音传来,面前的人手执细银软剑,一封一退两招接的滴水不漏,既而竟豁然转身,不顾背后暴露的大片空门往巷子外夺路便奔!
一时间该是先绑了墙根倒着的那个,还是追眼前这个,迟疑了一瞬,我便立刻决定追上去,因为必须要知道,先前那个阴影里的人,到底给他的是什么东西,这毕竟与师兄的性命息息相关。
刚提气的一瞬间,便感觉耳后一凉,像是被什么蛰了一下。
愈追愈觉得前路模糊,月光也像是躲进了云层,前方影影绰绰看不分明,似乎有水滴落在脖颈处,摸了摸只觉得一手的湿滑。
竟然有些气力不支,只不过是奔走了这片刻,却觉得眼花。
目测大概是快追不上了,只怕中调虎离山计,不如先赶去通知师兄早作防范,此处离刺史府不远,越是急奔越觉得脚步滞重异常,肺腑之间像是阻塞了一般难以呼吸,天色已经全黑,连打更的也不曾看见,凭感觉拍开刺史府的大门之时,只觉得喉间一阵腥甜。
我这是多久没运动,跑个步也能跑成这样?
听得是江老管家的声音,这门前漆黑一片,我克制着翻涌上来的血气,开口问他,温大人可在?这刺史府门前,怎地连个灯笼都不点呢?
老管家诧异,林姑娘,这府前可是一路都点着灯呢……
等一下……
某种强烈的恐惧感顿时袭上心头,而更快的是强烈的呕吐感,猩热的液体从肺腑之间直涌上来,耳边顿时仿佛溺水一般只听得遥远又模糊的惊呼声。
叫温大人,让他当心……我捂着嘴巴艰难地发声,只觉得指缝间的液体一丝丝渗出。
对了我想起来了,之前觉得脖颈处的湿滑,原来是血。
是从什么时候,是在哪里?
我使劲地闭了下眼睛,眼前似乎黑暗褪去了一瞬,迷迷蒙蒙的看不真切。
手抚到耳后,再至哑门穴处,摸到了一枚细细的针尾。竟然,在我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就已经被……
在逐渐从耳边淡去的低呼声中,我见到那个人影慌慌张张地披衣出来,连鞋子都没有穿,心下顿时一松,便觉得再也没有什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四三
记忆浮浮沉沉,像是一叶苇草顺流而下。
小时候跟着二师兄他们去邳城玩,元宵佳节,临河的水廊上挂着一路的转鹭灯,木制的轮轴缓缓转动,烛光的影子投射在白屏上,一幅一幅画面慢慢转过去,灯火交映,虚实明灭,回忆就像你追我赶,从蕲州的雪到凉州的沙,从太学的朗朗书声到武馆里柿子树梢头的月亮,一个个人影未等辨明便就如同雪片一般飞散开去,我追赶,奔逃,寻找,然后一顿身,又掉入了一团熊熊的火光。
那是童年最不可磨灭的记忆。
那团火烧得如同一条红莲绽放的河,对岸有人对我伸手微笑,清丽而熟悉的面庞,她的身旁是一个高大的男人,风骨清奇,那两人远远望去,宛如一对璧人。
是爹和娘,想开口却怎么也发不出声,天地间仿佛只剩了这片鲜艳的红,往前一步,却又倏忽掉入下一个梦境。
那是喜缦高挂张灯结彩的大堂,师兄身着一袭华服,满脸欣喜地拉我过去,小麻团,我带你来见见你新嫂子。
我还未抹干刚刚见完爹娘脸上残留的泪,听得他那一句话,只觉得又坠入万丈冰窟。
待我从冰窟里爬出来,天上已然挂了一轮银盘般的圆月,夜风凉飕飕的,柿子树下有人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师父对我招招手,说小麻团,过来吃长寿面啦。
我终于忍不住走过去抓住他的袖子嚎啕大哭。
待我哭醒,又辗转了数个模糊不清的场景,终于折腾得精疲力尽,身体上仿佛压了座大山,连抬一下手指都没有力气,我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只剩具皮囊躺着,病来如山倒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