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砸在脚下的泥地里。
师父望着他的目光似悲似痛,却仍旧冷哼了一声点点头,好的很,好的很。你这娃子骨头硬,脾气也硬,是个习武的好料子。
他说完的时候便不再看大师兄了,似是被触动了什么,大师兄颤抖着,双目通红,似乎有无数汹涌的情绪要倾泻而出。我看了看三师兄,他轻声说,大概师父曾经收他入门时也说过与刚才同样的话。我点点头,将三师兄的手握得更紧些,他忽然掩着口低低地咳嗽了几声,掌心里渗出了血沫。
定是之前那三掌受的力。我忙抚了抚他的背,替他甫平气息。师父的目光似是往这处晃了一晃,叹道,少渊,这边交给我吧,你与小麻团先回去疗伤。
师父,要不要叫山下的人都上来?
让他们都撤了吧。师父眉头微微皱了皱,望向三师兄,你难道还想将你大师兄绑了押去蕲州大牢,再等着押送京城被卢狐狸半路保释或者直接灭口?
三师兄的神色有些迟疑,似是拿捏不定。
师父没再看他,只是盯着痛得伏在地上,指甲深深嵌进泥土的大师兄,在他面前缓缓蹲下来。对他说,我也是有错,有好多东西还未来得及好好教你,便放你离家了。
大师兄咬着牙,低头紧紧地闭着眼睛,泪水不断地渗出,随着汗水一同滴落下来。
有生之年我本不想收徒了。师父的手探出去,静静地放在他的头上,我年纪大了,能教的不多,你可愿意做我最后一个弟子,这一次,我一定好好地,从头开始教导你。
师父说完这句的时候,大师兄终于抑制不住地嚎啕起来,这个肩背壮硕有些虎气的青年像是绷断了心底里最后一根弦,哭得像个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
肩头忽然重了一重,师兄的半个身子歪倒过来,我忙唤了几声才发觉他已经有些意识模糊,师父上前探了探脉息,便对我道,快带少渊下山去治伤,再叫陈虞侯带几个口风紧的过来,你大师兄跟我走,至于那个石头边上的,他指了指尚未被打昏的朱四,将他悄悄押在蕲州牢里不要惊动,其余的全都绑了上京去,刺杀朝廷命官,按罪论处。
我一一应了,想必朱四得见事情经过,将他禁闭起来可免去了不少麻烦。师父站在凉亭外,都没来得及再多瞧几眼,他催促着快走快走吧,我便也不再一步一回头,扶着三师兄飞快地下山了。嘱托了陈虞侯便立即坐上马车回府,江管家在车上为师兄拔箭矢,小小的□□上还长着倒刺,连带着零星的皮肉剜出来,看得人一阵牙酸,师兄在昏迷中皱着眉头,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将脸贴在他的手背上,眼角渐渐泛起潮意。
大师兄的事总算能了结了,这次惊动了师父,也许唯有惊动师父,才能让那个人回一回头。
可是仍会有新的一波暗流来袭,师兄只要在坚持走他的路,就会面对如此杀机四伏的局面,到底还要多久的时间,我们才能平静美满地好好相守。
师兄在昏睡了大半天后便醒了,恰好江管家来禀说在城门口堵到了乔装逃走的田大夫,兴许是没有得到消息恐生变故,才起了出逃的心思,师兄下了令将他与朱四关在了一起,暂时并不声张。
三师兄伤口感染,发了几日高烧,病来如山倒,刺史府上下都小心照顾着,江小荷姑娘整日里红着眼眶魂不守舍,见到我更是狠狠地瞪我,罢了,关心则乱人之常情,若是瞪我几眼温尧便能好得快一分,瞪到我天荒地老也是愿意的。
我没有再见过师父,那一晚他便带着大师兄上路了,回胥浦,重新开始一段人生,胥浦的春潮要来了,干净的潮水,能洗刷掉心中的一切怨怼与偏执。
三月初,春光晴好,师兄恢复得七七八八,便带着我去凤凰山下踏青散步,顺带着泛了一回舟。湖光□□两相和,水平如镜,小舟停在了湖中心,仿佛一片轻盈的叶子。师兄搬了张小桌坐在船头不紧不慢地沏茶,高天之上云卷云舒,这茶烟也如那舒卷的云朵一般聚拢又四散,我才喝了两小口,师兄便从怀里掏出一件物事,噙着一丝笑意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让你快些办了,今儿个是好日子,不如就在此时此地吧。
他将那一方绢帛打开,瘦硬通神的字体写的正是当日那一封婚书。他将那绢帛妥帖地摊在我面前,又掏出一小盒红泥,推到我面前,坦然道,画押吧。
那婚书上的寥寥几句我早就在心中记得熟透,此时再过一遍只觉得心底像汩汩淌过了一地银白的月光,又似春风吹透枝桠哗啦啦地开了满树的花,可到底最后还是平静下来,我咬着嘴唇蘸了一点红泥,郑重其事地按了个指印,再抬头时师兄一双幽黑的眼睛深深地看着,眸子中的光明明灭灭。
他说麻团,我好高兴。
声音轻轻的,仿佛随时便会散在湖上的微风中。
我也很高兴。
师兄起身将绢帛细致地叠好拢进袖中,又与我挨着坐了,伸手将我揽着,说,画完押,总觉得收监便指日可待了。
我眼锋如刀地斜睨他。
师兄轻笑,开个玩笑。
微风吹皱了一湖春水,远山一片青翠,我倚在师兄肩头,听他忽然轻叹了一声,满打满算还有两年的时间……到那时你回京,我或许还在蕲州……后日动身,行李可都收拾好了?
我点点头,也没甚要收拾的,就是陈虞侯那边还要好好道个别。
师兄应了一声,却不再说话了。今日本该和和美美,只因提起迫在眉睫的离别,似乎一切皆有些伤情起来。
一日后虞侯一家并师兄一行在驿站为我送行,阿俦入了厢军事务在身,陈小仪姑娘便将他送的践行礼与她自己的一同给我,身上又多了两枚平安符。
我真是平安符狂魔。
师兄絮絮叨叨地嘱咐这嘱咐那,随即又与陈虞侯两人去为我挑马,我正待后脚跟上,却被一个人影拉到一边。
江姑娘看着我,素净的一张脸上神色有些复杂,随即像是酝酿了许久一般,迎着我的目光缓缓开口,林姑娘,你虽要走,我却一刻也松不下气了。
是啊,有劳小荷姑娘好好照顾温大人。我领受过江管家独女打点照拂起人来是多细致入微,说这句话完全发自真心。何况太子府曾经的管家为刺史府主事,我很放心。
江姑娘却似乎有些疑惑地看我,道,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她往我身后掠了一眼,那一眼忽然有些千山万水的滋味,幽幽叹道,我明白无论我怎么努力,也挤不进温大人心中一点位置。我是不如你了。
我有些尴尬,这个不是这么……比较的……比如一个人喜欢吃青菜,你喂他再多萝卜也是枉然……这个比方可能打得不是很好,其实温尧对人都很好,没有谁比不上谁的说法。
我尽量用了些许轻松的语气,江姑娘盯了我半晌,泄了气,林姑娘你倒是会安慰人。随即目光沉了一沉,忽然有些肃然,林姑娘,你要的三封信,我知道当时它们的下落,它们在曾经的太子最亲近人身上。
我蓦地提了下心,一时怔怔,当要再问却见温少渊牵了马过来,江小荷低头与我福了一礼便不着痕迹地站到了别处,我有些魂不守舍,回过神来才发觉师兄已经叫了我三次,他低下头微微蹙着眉头盯我,你怎么突然脸色不好?
说着便探究地往江姑娘那方看去,我忙稳住了心神,牵了牵嘴角,没事。就是要走了,舍不得大家了。
……是么?师兄狐疑地探寻我的神色,正待再说什么,陈仪小姑娘便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嚎着小林师父我也舍不得你。
我拍拍她的后背,人间山水自相逢,总有机会再见的。
作者有话要说:
☆、四九
北上的一路春光潋滟,依依杨柳拂面似是回到了一年前,我出于逃婚的目的而去随军,掐着手指算算时间其实过得很快,所以说未来的一年半也会很快,虽然我并不是对边塞生活萌生退意,但一想到能与三师兄时时在一起了,总是会期待些。
而这一路,我想得更多的,却是江小荷最后的说的那句话。她说信在太子最亲近的人身上,太子被废黜的时候,府中皆被抄了,零星的一些收藏譬如字画文玩应是充入国库,这信件必是在这些文房物什内,可入了国库的东西还怎么到他亲近的人身上,他亲近的人又是谁?皇帝废他之前早就与他不亲近了,他母亲徐妃殁了,太子妃等府中女眷皆被充作官奴,要找也是大海捞针。
我在马背上叹着气,早知道该同小荷姑娘多说说好话,问问清楚才好。
陇州的春意依旧杳远,我知会了一声方氏,再动身前往居延关,义父的大军如今驻扎在此处。近来突厥稍稍安分,五胡的二支,鲜卑那会儿灰溜溜地降了,氐已不成气候。突厥一时得不到外援,也只能与大胤大眼瞪小眼。
义父见我回来很是高兴,领着军中将士一同来烤肉吃。我啃着义父递过来的一方羊腿,一口下去焦香四溢,义父笑得见牙不见眼,毓儿啊,好吃吗,和大哥的烤鲈鱼比如何?
我从善如流地点头,鲈鱼我只爱吃清蒸的,这羊肉烤的好。
一众将士皆大快朵颐,帐篷外来了信使,便见到周云麒急匆匆出去了。
几个将士露出一副你懂得表情,义父嘿嘿笑道,云麒这小子有前途。
我拿话噎他,周副将如此年轻,都知道建功立业与终生大事须得双管齐下,义父你也老大不小了,却不如后辈懂这个道理。
身边的小校尉忽然扯扯我,林令史,将军其实他也有……否则咱们哪来烤肉吃?
我愕然了一瞬,又惊又喜地回头看义父,他一张脸顿时泛起了可疑的红,口中大块地嚼着肉,我问他,粥师姐……
小粥是与我家书写得勤快了些!义父打断我。
都家书了,看来是差不离了!弟兄们快能喝将军的喜酒了!座中的小校尉大声说了一句,一众大老爷们皆跟着起哄。
义父笑骂着小兔崽们一个个都皮痒,眼中的光芒依旧神采飞扬,那容光焕发的模样衬得这个饱经烽烟的将军似乎一时间年轻了不少。义父能与小粥师姐修成正果是件大喜事,他们二人皆是隐忍真挚的个性,定能好好相守一生。不过这辈分一下子便好玩儿了,小姨子是义女,大哥成了老丈人。
我想着想着便不自觉地笑出来,正对上撩起营帐回来的周副将,他脸色恹恹的,却仍旧打着精神回到座中来,低头吃烤肉。
正寻思着是不是幽草有什么事,可是若是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我冒然打听略显八卦,但愿不是幽草出什么事。
一个月后周副将在首阳坡与阂丘拉开防线,筑起工事,因天气回暖居延泽解封,首阳坡与居延城隔着水泽沼田呼应不便,索性将其与阂丘并为一线,互为大胤边疆防御的犄角。而突厥却趁此派出一小股刀兵,在阂丘连番骚扰,我在来回奔走送情报之途有幸与他们几次交火。
我第一次经历这样小型的战争,方知残酷血腥,战场上只有生死不论胜败,不管是大胤人突厥人西凉人或者五胡的人,一刀下去流出的血总是一样的颜色,枯骨没荒野,生前争夺地盘争夺资源,死后也仅仅占一抔黄土那么大的地方,上至天子下至黎民皆是一样。
阂丘一战后我总是会想到这些,意兴寥寥,站在无边广袤的天穹之下,只觉得浮生如沙,恍然一瞬。
和周副将偶尔谈及此情此境之时,他却笑了笑,说林小姐,你看这天地逆旅,百代过客,人生苦短,是以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我竟然和一个舞枪弄棒惯了的的副将聊这些虚无飘渺的东西,而他似乎还很有兴致的样子,只是说道秉烛夜游四字之时,脸色微微恍惚了一瞬,我蓦然想起那个七夕节,风烛灯影,烟花河岸,州桥侧畔执手相看的一对璧人。他回了回神,说,这是幽草与我说过的,她说劳苦烦愁自有尽时,只消看淡争逐,珍惜光阴与眼前之人。
她一向都是如此的。我有些恍惚,心中饱涨的情绪一点点弥漫开来,即便身居冷宫,依旧保持着最本真的天然纯净,而比起她来,我拥有的实在太多了。
一时间几只白鸟掠过天际,脚下的草甸青翠,长河蜿蜒如带,远目之处苍穹辽阔,碧野千里,沉默地听了一会风声,周副将忽然低低吐出一句,我很想念她。
她说想和我一起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我答应她总有一天会带她来看看塞外,骑马牧羊。
她说她很记挂我。
林小姐,我想等我今年换防回京之时,便向她家人提亲……年轻的副将站在风中,嗓音有些干涩,可惜我家中没有长辈,母亲年迈,所以届时能不能请林将军为我做主?我还未与将军说过,是故先来问一问你。
我知他几日定是思忖了好久才吐露了这一番,便朝他点头道,放心,林将军一定肯的,到时候面个圣向皇帝……
说到此处猛地一怔,幽草的真实身份,这个副将暂时还不知道,我差点说漏了嘴。
周副将有些不解地看着我,似乎在等我说完。
我忐忑了一阵,做出一番轻松的神色来,我还不知道娶个宫人要不要面圣呈情的,没事儿到时候直接让义父跟皇帝老儿要人便是。
周云麒有些汗颜,我顿时也有些犯愁,宜宣再不得他爹宠爱也到底还是十三公主,这提亲之事还需从长计议,而且若是将副将与公主私会定情的事儿直白地说出来,皇家面子肯定不好看,正愁着怎么开口,忽然心底划过一线清明,想起了另外一件事。
宜宣与废太子同位徐妃所生,这亲近之人,莫不正是废太子的妹妹……?!
思来想去,只觉得大有可能,太子府被抄之后,十三公主念在兄妹之情,恳请留下太子一些文房物什睹物思人,那三封信件便在其中!
我定了定神,对周副将道,下次寄信之时替我也带一封给幽草吧。
周云麒对我变幻莫测的神情约摸有些疑惑,但又不好多问,便略微点头说好。
我七上八下地给幽草匆匆写了封信,便交与了周云麒,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五个月后却等来了师兄一封洋洋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