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客人了?我感觉自己猜到了一二。
汤圆点点头,我怕师父会跟那人打起来。
不至于吧?
你没看见,师父见了他便作势要轰走的样子,可那个将军居然不依不挠地,还喊他大哥,师父的眼色如刀,一刀一刀剜过去那个将军都不为所动,师父气得水烟都摔了。
那个将军?他多大?
三十七八的模样。
我想了想,大概不是之前的那个军官,不过应该也是个师父的故人。
师父从未跟我们说起过他在开武馆以前的经历,不过照目前来看,他曾经入过行伍,这些军官或许便是他曾经的战友,可是师父为什么总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对待他们,这让我很不解。
思忖之间,院子里便有人大步流星的走出来,一身的银甲翎冠衬得他那张风霜清奇的脸愈发摄人,高大的身躯带着沉稳的魄力,像是猛兽与生俱来的压迫感,却隐而不发,那一双精气饱满的眼睛只是向院门边看了一眼,便让人无端地生出局促的感觉来。
那双眼睛停留在我身上。
第一次被人用这种目光注视,我感到有些不自在,勉力平静着抬头与他对视,他却忽然像明白了什么一般说了句,果然很像。
滚!院子里飞出的茶盏砸碎在他的脚边。
对了大哥,他回过身朝院里道,二哥就在邳城,你知道么?
当然。
他一直以为你不知道。
他现在应该知道了,我上个月送了尾鱼给他。
现在看来他不知道的事,还不止这一件呢。那个军官说完看了我一眼。
废话太多,快滚。又一个茶盏砸下来。
我觉得师父应该瞒了我很多事,这其中有关于他的过去,以及我的身世。我把记忆里那些零零碎碎的片段拼凑起来,发现怎么也拼不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那一晚我又梦见邗江的潮水漫上来,漫过了眼睛,我像是一片折断的水草漂流而下,远处晚霞如火……不对,那不是晚霞。
那本来就是火。
那是江岸边的一个小庄园,熊熊的大火烧起来,衬得半江的水红得像血。
我从梦里猛然醒觉,看到三师兄满脸纠结地对着我,麻,麻团,快放手……我的袖子要断了。
我看到榻前如豆的灯火和窗外黑漆漆的天。有些愠怒,师兄,我已经成人了,你不能随便进我的屋子。
我只是来放个糖葫芦就走。师兄揉着胳膊,有些歉疚道。你现在怎么这么早就睡觉了,又做梦做得都是汗,不会是哪里不舒服吧?
我没说什么梦话吧?我戒备地看了他一眼。
师兄微微怔了怔,摇头。
我看到他的神色,才发觉他大概是刚到家,他一个多月未回,风尘仆仆的一身还未来得及换,便有些抱歉想让他早些去洗洗睡吧,可一张口便成了,师兄,你身上的墨汁味好重。
我还没洗澡,他呵呵笑道,这就去,你好好睡吧。
他捂着胳膊便出去了,合上门的那一刹错目,分明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了隐隐的失望与忧心。
第二日如往常一般晨练,吃饭,午休,揍二师兄,和大师兄互揍,被师父揍,跟粥师姐做晚饭,吃晚饭,听汤圆师姐讲故事,唯独没有三师兄什么事。
其实三师兄不在的一个月里,我还是挺想他的,可是当他活生生的站在面前的时候,反而不知道要跟他说什么话,眼睛要怎么看,手要怎么放,索性躲开一些。
可是三师兄大概跟我的思路很不一样,他挪着屁股下的小板凳凑到了我身边,说,麻团,我觉得我们需要谈一谈。
麻团,我觉得我们现在……不是,是你觉得我现在……也不是,我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让你觉得……唉算了,冰糖葫芦好吃吗?
我点点头,朝他道,师兄,我听薛少爷说你有经天纬地雄辩之才,曾经驳得县衙的主薄目瞪口呆,可是为什么你跟我说话,就像个结巴?
我怕惹你不高兴。
我高不高兴都那个样。
我想委婉点儿。
师兄,我是个粗人。
嗯,从小就过目不忘的粗人。
可是我觉得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啊。
那是你太小了。
也有可能是太可怕了,所以忘记了。我看到师兄脸色微变,连忙转移话题,跟他说,我想出去玩儿。
嗯,想去哪里?
胥浦上游是什么地方?
邳城啊,师兄抓了石凳上的一个橘子开始剥。
不是邳城,再往上点儿的另一个地方。
润州,有点远,师兄把橘子瓣掰得跟朵花似的递给我,你想去那里?
我点点头,不能让师父知道,你就说你带我去邳城玩。
作者有话要说:
☆、陆
我发现师兄除了从小背着师父读书,几乎没做过什么让师父不满意的事儿,可是他却没考虑多久就答应带我去润州,那一年我十五,他十七,我将这些归结于青春期的叛逆。
润州不远,沿着江南运河往北,过京口,大概也就一天的路程。
我在码头跳下了船,师兄紧随其后,晚秋的天气已经开始透着寒意,我们走在润州城外的一处高地上,西风萧索扑面。
师兄把我的大氅系的紧些,有些疑惑,不去城里吗?
我摇摇头,就在江边走走罢。
江岸的田垄上有农民在烧着秋收后的秸秆,升起的烟雾在阴冷的天色里蜿蜒出扭曲的形状,邗江到润州这一段不如胥浦那般汹涌,平阔而宁静,宽广的水面上点缀着水鸟与芦苇,我们走了大概半个多时辰,师兄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忽然紧张地问我,你在找什么?
我朝他笑,师兄,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竟让他深色的瞳仁骤然一缩,他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突然攥住我的手。
从这个瞬间开始,我渐渐惊觉,脚下的每一步都毫无偏差地踏上了记忆里的位置。
像是缺了一块的拼图终于完整,江岸在这一处水滩前渐渐变窄,可以望得见对岸隐约的轮廓,那是一片荒地,完整而空旷,七年前的那里是一处清幽的小园。
我发觉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水里,江水冰凉得刺骨,可是对岸的火却烫的惊人,一些东西被烧得化为飞灰与焦土,而一些被烧得残忍地扭曲着,挣扎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伴随着水里的腥气……
胃里开始翻腾,腿软得有些站不住,强烈的刺激让人几欲呕吐,我忍住干呕跪倒在水面上,看见了倒影里自己惊惶的脸,那是张八岁女孩的脸,颊边带血。
张了张嘴,发现连惊叫都发不出声。
师兄把我拉起来胡乱地擦脸,他一个劲的说麻团别哭啊,我想告诉他我没哭,那是刚沾到的江水。
我觉得有点冷,我想回家,还有点饿,想吃师姐做的面糊。
我说师兄,我们回去吧。
他点头,回去泡个热水澡,你衣服都湿了。
可是我好像走不动,我朝他勉强地笑了笑。
师兄背你,他把我驮到背上,一言不发地飞快离开了江边,而后的路程我几乎抬眼都望不见有水的地方,师兄背着我走在官道边,我觉得他就是想避开邗江往回赶,可是总还是要去码头走水路的,师兄偶尔的犯傻总让我有些担忧。
他带着我一头扎进船舱里说你靠着我睡一会,很快就到邳城了,咱们到了邳城歇一晚上,明天就能到家。
我放心地睡了一觉,可醒过来的时候却还是在师兄背上,他一声不吭异常沉默,也不带喘气,就是步伐惊人,他说,回来晚了邳城宵禁了,咱们进不去了,不过先生在郊外有一处小宅子,咱们去他那里借宿。
我知道他说的那个先生便是谢治中,师父送了一尾鱼的人,那个将军口中的二哥。
我坐在陈设简单的厅堂里捧了管家婆婆给的一盅茶,可还是止不住得冷得直哆嗦,师兄一直按着我的肩膀,直到走廊一头飘转的风灯下出现了个身影,他才离开了一会将他恭敬地迎进来,我按着扶手想站起来给谢治中行个礼,刚站起半身便又摔了回去,一定很难看,因为我看到那个治中有些讶异地看过来,然后变成惊诧,直到他走上前我甚至觉得他的目光有些激动,而这里面的很多情绪,都是与那个将军看我的眼神一样的。
他说,毓儿……?随即又像是觉得自己说错了什么似的住了口,招呼着下人安排我们休息的厢房,让厨房熬了一碗热腾腾的的红豆粥端进屋子。
可是我一见到那碗里的颜色,胃里一抽就开始翻江倒海,师兄让下人撤走了碗筷,泡了杯茶给我端着,问我好点了没,我说好些了,有点困。
他看着我爬上床,说你在里间睡,我就在外间,有什么事叫我。
我忽然想起八岁的那个晚上,我和师兄在柴房里睡觉,两颗脑袋挨在一起,像两颗对着月亮生长的冬菇。
我看了看窗外的月亮,对师兄说,要不我们一起睡吧。
犯什么浑呢?睡觉。师兄斥了一句,然后一撩袍襟,金刀大马地在外间的案前坐下。
谢治中本想留我们吃过午饭,可是我一脸的归心似箭似乎被他看破,便雇了马车将我们送走,人都说邳城的谢治中脾气古怪不好与人往来,可明明看上去挺和气的样子,不知道凶起来怎么样,会不会拿戒尺打人手心。
我在胡思乱想了一路之后终于踏上胥浦的土地,一头扎进武馆,然后一头扎进粥师姐怀里磨蹭,不知为什么,出去一趟,反而让我愈发眷恋起这里来,安宁温暖的家,师父,师姐,还有热腾腾的面糊,我腻在师姐怀里吃了三碗,才看到三师兄从师父的屋子里出来。他过来胡乱地按着我的脑袋摇,笑道,小心撑破肚皮。
师父没有多问,也没有罚他,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他说他还以为我会一个人去,没想到居然叫上了老三,挺好的,挺好的。
师父一直觉得我性子太独,不爱与人厮混不爱凑热闹不爱撒娇,总是摆着一副即将离家出走的表情,而事实上我在这里生活了七年,方觉一朝一夕都是让人无比留恋的温暖,童年的阴影像撕开的一个疤,而现在正被一贴良药完好地敷上,这让我感到很安定。
至于其他的一些事,我相信师父到了时候自然会告诉我的。
这一年年关将近,三师兄在外求学,二师兄打理着武馆,因为大师兄即将远行,北上谋生。师父那张老脸明显有些不舍,大师兄是我们几个里身手最好的,他浑身都透着纯粹的武人气质,师父说还少些历练。只会拳脚有什么用,踹出去游历几年长长见识再回家。
汤圆师姐有些忐忑,我知道他肯定在担心二师兄会不会有天也被师父踹出去,她和情郎要是分隔两地,遭殃的一定是我。
因为粥师姐太忙,四师兄是个闷葫芦,三师兄又不在,她只能找我念叨他的二师兄。
我安慰她不会不会,大师兄不知几年才会回来,三师兄现在是半个书呆子,四师兄只会算账,家里的顶梁柱就只剩二师兄了,师父不会踹他的,退一万步讲,师父就算踹他,你就抱着他的腿跟他撒娇说要踹连你一起踹,让你和二师兄一起出门,浪迹江湖闲云野鹤,过个几年抱着娃回武馆……
我还没说完,就被汤圆师姐按在床上一阵狂挠,痒得我眼泪直飚。
作者有话要说:
☆、柒
记忆里大师兄第一次没在家过年,可是气氛依旧,门外点炮仗的便成了二师兄,屋外大雪茫茫,屋内炉火正旺,我和师姐们挤作一团讲笑话剪窗花,四师兄还在做去年的总账,师父温了酒,说武人不准贪杯,每人只许抿一口。
桂花酒香气馥郁,我看到师兄师姐们在蒸腾的热气里微醺的面容,一个个都红扑扑的好看。大家都不沾酒,所以才一喝就上脸,可是没想到第一个喝倒的就是师父。这即将成为来年用来调侃师父的第一条谈资。
三师兄在给谢治中拜年的时候喊上了我一起,师父挥挥手示意去吧。
上次见这位大儒时礼数不周,我知道读书人最讲究这个,所以这次决心一步都不能出错,我虽然被师父调教成一介武人,可骨子里对读书人还是有些敬畏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师兄的关系。
谢治中话不多,举手投足皆是简练,我给他磕个头之后他只说了好,简短的一个字。跟上次有些激动的样子颇为不符。而后他与师兄开始寒暄,我便有些坐不住,四处打量着屋子,才发觉这位治中大人藏书甚多,里间和外堂直接用书柜相隔,连屏风都省了。偏厅的墙上挂着一幅大字——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我感到这句话甚是熟悉,大概是从师兄的哪本书里无意瞥见过,这幅字笔力清峻刻骨,而勾折的地方又显出一丝从容的风度,我记得师兄说过谢治中擅狂草,而面前的这副行书连个落款都没有,想必并不是出自谢治中之手。
我的注意力被字吸引去,回过神来才发现治中大人已然站在我身边。他说这幅字是我一位故人所赠,小友见字沉思,可有心得?
我坦白地告诉他,我认得的字不多,只是觉得这个好看。
他点点头,淡淡的笑容里似有深意,看来你与这位笔者颇有渊源呐。
临走的时候谢治中送了几本诗集给我,我一想到师父看到了大概要不高兴,不禁觉得很头痛。
我把书全塞在了三师兄那里,整个武馆只有他的房间摞着大大小小的书册,有些书我有印象,至于没有印象的那些,稍微翻看之后也能背下一大段来。
师兄从小便对我惊人的记忆力咋舌,我记得十二岁的那年他偷偷教我读书写字,几次顶风作案之后被师父撞见,师父逼着他吃了一根朝天椒,三师兄几乎辣不欲生于是痛改前非。
三月初七的那天,天上下着细如牛毛的雨,我跟着师父骑马去邳城,再从邳城转水路前往润州,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
师父出门都不忘带他的水烟,在一处矮松岗上一边走一边抽,然后回过头笑着对我挤挤眼睛,麻团,为师跟你说个故事吧。
我点头说好。
师父以前在京城当教头的时候,结识了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