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草微微一笑,又七手八脚地卸下了头上华丽的饰物,脱了华服换了个清爽些的外袍,她说我到居延城好几天了,都没有看过边塞风景呢,云麒以前说过要带我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不过现在只有你能带我看啦,好不好?
我陪你看。我抑制着哽咽的声音,过去拉起她的手。
幽草似是很高兴,悄悄说,咱们从驿馆后门出去,别被邱公公发现了,不然他又要盯着我念叨好久。
驿馆后门要经过一条长长的窄巷,幽草兜着风帽,与我牵着手,安静地跟在身后。
我恍惚有一种错觉,好像这条路便如当年教坊司后巷的那条路一般,长长悠悠,她从院墙上翻下来,被我当作红拂夜奔的伶人,我们俩狼狈仓促地牵手奔跑,一直到路尽头的河滩,似乎一切都还如最初时候那般。
只是,如今她再也不会有烟花河畔等着她上岸的小军官。
高坡上白雪茫茫,纷纷扬扬地从天际飘落,无声地埋葬着一切。
幽草轻叹了一声,好美啊。我终于也是和云麒到过同一个地方了。
我侧过头望她,那一瞬间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幽草望着我笑起来,睫毛上沾着雪花,眼眶里却饱含着泪水。
林毓,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爱哭啊。弄得我也不开心了。
我低头胡乱地擦着脸,对她说,对不起,我不哭了……
我本来……不想让你们任何人知道的,但是还是想在离家之前……见一见朋友,哪怕一个认识我的人也好。幽草开口说着,声音渐渐哽咽,我好怕没有人记得我,我以前一直都过着……非常非常寂静的日子,现在要走……如果也没有人知道的话……
我上前抱着她,幽草抽泣着,微微颤抖,林毓,有你记得我就好。云麒他……他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为人敬仰的将军,他会变得很好很好。他要是找我,你就告诉他我出了宫,回南方老家去啦,一个叫烟水河的地方,我也没去过那个地方,是小时候母妃讲故事的时候编的。她轻轻笑了一下,声音悠悠地散在风里,他找不到那里……就不会再找了。
我压抑着声音,点点头,我会告诉他的。
谢谢你,我好像觉得有点冷,我们回去好吗?
将幽草送回驿馆,她渐渐恢复了平静,脸色也好了很多。安西公主明日便要出关前往突厥和亲,我想这今日,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了。我们互相握着手又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外面的掌事太监催了,方离了驿馆,幽草在我回头的时候露出一个满心欢喜的笑容,一双眼睛如同弯弯的月牙,我想这一生,都不会忘记这位挚友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笑容,天然纯净,如同无暇的白璧。
第二日天幕掀开一丝亮色的时候,安西公主便要出发动身了。我站在义父身侧,一众将士在居延关下目送公主的轿辇出关,仪仗队迎着风雪,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长长的队伍走过居延泽,走过高坡,走过仍旧覆着皑皑白雪的草甸,一直渐渐消失在天际的尽头,我恍然了一瞬,飞速地奔上城楼试图能看得更远一些,然而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洋洋洒洒的风雪遮蔽,再也寻不到一丝一毫。
我茫然无措地在城楼上待到深夜,直到远处居延城里亮着几星微弱的灯火,深巷中传来隐隐的狗吠,才恍恍惚惚地走下来,踩在脚下的积雪咯吱作响,身体好像有些冻僵了,短短的一条路走得我踉踉跄跄,直到好不容易走回驻扎的营地,远远地望见我那个独立的小帐前,有一个淡淡的人影,手里提了一盏光亮微弱的灯,像是等了很久,像是一直在等我回来。
那个身影,朝思暮想却又不得不狠狠深埋心底的人,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蹒跚着飞奔过去的时候,他早已做好了揽我入怀的姿势,当紧紧攀住那个峭拔的肩背,触到那片温凉的嘴唇,交错而过的温热呼吸,还好,不是梦。
静默而深沉的吻,我闭着眼睛,泪水无声地淌落下来,却又很快在结冰之前被吻干,好像有什么掉落在脚边,是师兄的灯熄了,四野里再没有一丝光亮。
大雪静静地落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师兄渐渐松了手,把我抱进营帐,轻车熟路地点亮了灯,燃起炭盆,又将手炉塞进我怀里,炉子上烧着水微微地冒起热气,师兄坐到榻前来脱了鞋子替我暖脚。
他微微垂着眼睫,我不在,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侧过头来深深地盯着我,眉眼间一阵心痛,看得我的鼻子一阵阵的发酸。
你的伤好了吗?
好多了,只是你不告而别,我有些生气。师兄将我的脚捧在怀里捂着,大理寺罚了我一个月的俸,然后将我贬去播州。
我心中一震,播州……好远的地方,四皇子是想你永无出头之日吗?!
就当是京官外放调任罢了,或许过个几年便能回来了。师兄轻松地笑了笑,只不过他们让我上任的时间有些赶,半个月之内便要到了。
那你怎么还往这边塞跑?!南辕北辙岂不是要走更长的路?我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明明知道师兄是为了什么,从京城到边疆居延关,再到遥远的播州,半个月之内,几乎要没日没夜的赶路。他的剑伤还没好全,身边也没有人照应,就这么独自一人在茫茫浮世中奔波。
我赶来只想见你一面,四更……便要走了,还有两个时辰。师兄温和地说着,起身给我倒了一碗热水。
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只有两个时辰了。
我盯着他的身影,那个从小看到大的人,眉目清朗,笑起来如春阳破冰,那么好看,可是今后也许再也看不到了。
我们两个依偎着坐在榻上,并肩靠着,就像小时候在柴房里过的那一晚,头挨在一起,仿佛两颗比肩生长的冬菇。两个时辰,谁也舍不得再浪费一丝一毫时间去合一合眼,只是一同盯着营帐外头的天,心中默念着夜能长一些,时间慢一些。
天际拨亮的一瞬间,我感到了无比深重的绝望。
师兄从驿站牵了马,我出城送他,他跃上马背之时只来得及回头对我说,宁毓,你要好好的。他的一双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清晨纷飞的大雪中,我默不作声地暗中骑马跟着走了好久,这个年头短短的塞外初春,我在这条路上送走了很多人,同袍,挚友,爱人。只是这一次,我只想跟着他,我想跟着他去。
万念俱灰的时候,胸臆中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意识有瞬间的空白,像是有什么正在生命中悄然逝去,仿佛整个身心被撕扯开来,无法抓住,求而不得。
呼吸窒了一窒,喉头一阵腥甜,似乎有什么要从身体里冲出来,只是一倾身便吐了口血,刺眼的殷红在苍白的大地上绽放开来,鲜艳而妖异,眼前蓦然黑了一瞬,再缓过神来之时我已经摔在了雪地里,肩背剧痛,脚也僵硬得无法动弹。
睁着眼睛看天上落下的雪,似乎很快它们就能将我掩埋,我长长的吐了口气,四野一片死寂,眼中尽是空茫茫的,四肢也没什么知觉了,只是心中却隐隐觉得好像就这么躺着,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五三
苍白而宁静的光芒中,我做了有生以来最长的一个梦。
那个梦里我在胥浦的潮头奔跑,在柿子树下看天上的月亮,在每年中秋吃师父下的面,然后从垂髫稚子长到韶龄少女,渐渐年长的时候我感觉自己好像是掉了什么东西,却想不到是少了什么,只得没有头绪地寻找,须发皆白的老头坐在院子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我问他,师父,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胥浦了吗?
师父吐出个好大的烟圈,看着我笑了一笑,小麻团,你一直都是在这里的呀。
那我什么时候我上京,陪三师兄去考试?
师父呵呵地笑了一阵,麻团是在做梦吧,上京去作甚?还有你哪里有过师兄?
原来这一切都是梦……?原来我有个中了一甲探花的三师兄是梦,我去随军驻边是梦,楼兰的风沙,蕲州的梅花,凤凰山下的湖,京城的豪雨,边塞的大雪都是梦。
可是为什么这些曾经满溢的幸福,酸楚的怀念与暖热的苦痛都是那么真实,如果这一切都不存在,那梦醒了是什么呢?
师父微微蹙了蹙眉头,像是思索了一阵,梦醒了啊,小麻团还是小麻团。跟在我身后屁颠颠扎马步的小麻团。
那我的父亲母亲呢,润州的小庄园,那里也不是真的吗?
父亲母亲?义父有些疑惑地敲了敲烟袋子,他们是谁?
心底空了一空,一时间仿佛虚脱了一般,我记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这漫长的光阴仿佛无边无际,眼前的一道光带里走过无数芸芸众生的影子,我俯下身去仔细看了看,一片刺目的白茫茫的光,白色的山,白色的原野,大概是覆着雪。
两三个人,似乎正在从雪地里挖着什么,白色的光晕里露出一片深色的衣角,再往上看去,像是一个人影,正待我抬头想凑上去仔细地看一看这是什么人,眼前的景物忽然微微晃了晃,画面仿佛涟漪一般荡漾开来。
一阵剧烈的颠簸,口中的什么东西便猛地吐了出来,温热的液体流到了脖子上,空气中一股清苦的药味。
会不会赶车啊!似乎有谁的大嗓门朝外喝斥了一句,声音有些耳熟,可是想不起来是谁,头痛,眼睛也重的抬不起来,四肢百骸里一点力气都没有,仿佛被一座山压着,意识晃晃悠悠,时断时续,口中被灌入了苦涩的药汁,我艰难地顺势吞咽,到底还是有一些淌了出来。
不知道喝了多久,终于听到了搁碗的声音,像是熬过了一番酷刑,我低低缓了口气。轻松地阖了一阵眼,半梦半醒之间似是听到有人在说话。
不过是送几个伤兵回来罢了有甚打紧,过几个日子还要送出陇州呢。
另一个啧啧了几声,这仗也打得太狠,鞑子今后算是安生了,如今居延关没大将守着倒也太平,就是可惜了林将军,据说没了副将,义女也没了,如今还要敢回京城奔皇帝的丧。
就是啊,还好四殿下以前便是个体恤武将的人,据说与将军也结了亲的,这下服三年国丧皇子不得婚娶,没想到这这将门虎女如此命薄居然赶在皇帝前头走了。
意识昏昏沉沉地,只觉得有人用沁凉的帕子为我擦着额头,之后那些谈话便模糊得听不清了。
我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方氏陇州的家中。泼辣直爽利的羌人女子对上我的视线便开口骂了句娘,你可算是从鬼门关转回来了。
我有些发懵,脑子里不清不楚的,盯着她愣了半天,方氏心有余悸地拿手扶了扶的我头,念叨着还认识我么?总没烧坏吧?
嫂子,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方氏正了神色,在屋里转了一圈,有些神秘兮兮地竟把门窗皆关了,随即又坐到我的榻前来,她说,姑娘,嫂子我接下来说得这事儿,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闭了下眼睛,做出一番洗耳恭听的形容,听她开口道,你已经死了。
…………
你别急,我是说作为林将军的义女这个身份,你已经死了。方氏连忙解释着,你嫂子我是胡人,虽嫁了个大胤的军官,但到底对你们朝廷那些纲纪法度不怎么放在心里,所以谈不上什么忠君欺君,你那日坠马在雪里被埋了几日,咽了气,林将军发丧后头发都白了大半,让我给你好生梳洗一番,他准备扶柩南归。谁知水一泡我竟摸到还有一丝余热。将军急了说指不定是假死,于是差我暗中好生照料你,又令我将你悄悄运到陇州安顿,他索性也不澄清,给你办完丧事便回京城奔国丧。
他说你这个身份,牵着一桩皇家的亲事,所以难办一些,我知道你与温大人两情相悦,老皇帝死前又给你指过婚,一如侯门深似海啊,她忽然叹了口气,道,此时置之死地而后生,便不用再有任何顾虑,他虽与你父女缘分尽了,但故人的情谊总是在的,这事儿由他一力担着,让你放心。
我听得有些心惊,你们做这些都有谁知道?
仅林将军与我,外子还在凉州,一直没有回来过。
……那这样岂不是欺君?四殿下,哦不,新君若是知道了这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新皇连祭他爹都来不及,又忙着登基的事儿,难不成还跑到边塞来翻你的棺材板儿看啊?何况你又不会成天跟这皇帝面前晃悠,谁知道你是死是活。你且在陇州先安顿数月,待边城换了防再南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到时候没多少人能认得你,再微微做女儿家乔装改扮一番,我都计划好了,我那表兄罗升过几个月要来凉州采办了去南方做生意,你届时便跟着商队一同离开便好。
方氏说得有些兴高采烈,我怔了半晌,才缓缓反应过来如今这番境地……我竟然,有些轻松了。
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四肢百骸里似乎慢慢溢出某种难言的欣然与快意,忐忑而又有一丝急切,像是春草发芽,土壤里冒出鲜嫩有力的希望,一切仿佛面临着新生。
我与世隔绝地安心地在陇州调养了两月,北疆的春风终于吹醒了复苏的大地,而这其间,也从方氏口中零零碎碎地听到了一些来自遥远的大胤朝廷的消息。
四皇子登基之后,朝政面临着重新洗牌,而新帝的第一个动作便是提了播州刺史温尧进京述职。
这位曾经宦途多舛的探花郎上了一份折子,总结了自己在蕲州播州二处改革的经验,又将早已拟好的变法主张呈上,天子阅后不言,座下无人敢语。数日后,大胤的朝廷法度渐渐开始了全盘的整顿。
而在整改之前,温少渊还翻了一笔旧账,便是当年的同平章事宁承安一案。这一案他本在先帝在世之时反复上表过,甚至在蕲州之时他早已数次通过各种途径上疏,然而不知为何总是未能上达天听。新帝继位后,他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似乎没有遭遇任何阻碍,当年的冤案水落石出,宁承安终得平反,润州建起了一坐宁家宗祠,以慰无双国士在天之灵。
我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告别了方氏,跟着罗升离开边城。
车辙往南,风里皆是暖洋洋的初夏气息,罗升打算去豫州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