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故事吧。
我点头说好。
师父以前在京城当教头的时候,结识了一个朋友,师父的师妹很喜欢他,后来嫁他为妻。他十六岁举仕,入翰林院,二十七岁官至监察长史,三十六岁任同平章事,一身文人风骨鞠躬尽瘁,而后老来得子,娇妻美眷,让人歆羡。
得此境遇自然让人羡慕,我附和道,已隐隐觉察师父要说的事。
后来有一年,麻团啊,你听说过咱们大胤废太子一事么?
我点点头,听说过。太子废立乃是天下大事,自然要昭告万民。
那时我早已辞官归乡,可那故友依然身处庙堂,那一年太子急功近利推行新法,皇帝老儿撒手不管,太子一下子便得罪了朝上的几个大族,文官的朝廷皆是党阀争斗,几个大家伙直接联名上奏弹劾新法,相当于参了太子一本。皇帝天性多疑,太子一事令他不喜,便撤了他的权,太子急于求成又年轻气盛,而后不知,又怎地蹿出了谋逆的说法来。
那位同平章事大人,他在这之间做了什么?我问道。
他觉得新法有几处或许可行,但必须以怀柔手段徐徐图之。
我忽然觉得很奇异,润州初春细雨的一处短松冈上,一向讨厌读书人的师父竟与我谈论着多年前朝堂中的旧事,让人感觉很遥远。
而后太子被禁足,皇帝便最宠六皇子,太子以谋逆之名被废,同平章事被参,原因竟是与太子私交,皇帝盛怒将他贬至润州,太子党羽翼剪除。再往后两年,御史台有人想查当年废太子一事,为那位大人平反,结果也被贬了,得了个邳城治中。经此一事,满朝文武才知道太子一案乃是皇帝逆鳞,碰不得。
师父娓娓道来,而我听得愈发心惊,师父,你的那位朋友,想必在朝中树敌不少吧。
那当然,师父牵了牵嘴角,像是有些自豪的神情,他两袖清风刚正不阿,文官对他,既敬,且畏。
被参本,被迫与太子站队,被贬至润州守着几亩薄田,又被放了把大火,师父,我现在什么都明白了。党同伐异,栽赃嫁祸,落井下石,死无对证。
师父按住我的肩膀,他说麻团,你冷静些。
我望着烟雾背后师父的眼睛,忽然觉得浑身都没了劲,与太子私交是怎么回事?
师父抽了口水烟,淡淡道,太子赏识他,派人送了幅画。
我觉得我简直都要笑出来了。可是指甲早就把掌心掐出了血印。
师父拨开了身前的一片高草,回身朝我道,就是这里了。
那一处矮小的衣冠冢,坟上早已爬满了青草,我深深拜下去,将头磕在泥地里,疲倦得不想动作。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了沉稳笃定的脚步声,然后是有些熟悉的声音,大哥。
我转过身有些茫然地看他,那位精壮英武的将军今日着了一身深色劲装,他朝我点点头,宁毓也在。
师父眉头一皱,还是喊麻团好听。
他走到我前面祭拜,拨了下地上的焦土,说,看来二哥已经来过了。
嗯。师父绕道了那座荒冢背后,打量着三棵矮松,拍拍树干,咱们第一年种下的,又长粗了。
是啊,那位将军也感慨道。拔拔草吧。
我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忙活,除草扫墓烧纸,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却做得异常熟练,我的目光停留在那块小小的石碑上,一字狂草为宁,谢治中的笔法。
我的双亲,从京城颠沛到润州,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肉身皆化为飞灰,只余两具衣冠沉睡在这茫茫荒野之下,连碑上都不敢刻上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捌
下山的时候远远便看到了在山脚牵马的年轻军官,便是之前涝灾时送姜茶时见过的那个,他行了武人的大礼,对师父喊道,柳教头。师父这回没有拿眼刀剜他。我方知原来柳才是师父本姓。
我跟着他们在一间江边的茶铺歇脚,春雨沾了每个人一身,师父和那位将军说着话,茶铺边上有株杏花开得正好,那位年轻的军官也侧了眼看,他忽然说,每次跟着将军来这里,都能见到这花正开。
我没多话,想必三月初九这天,他们几个人都是来这里齐聚。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远处野旷天低,江流平阔,师父忽然拍拍我的肩头说,来江边走走。
师父说去江边走走事实上是他和将军在江边走走,我和小军官在后面跟着,我听着他们从玉门关的大雪讲到边境的胡人,再从京城的禁军谈到望江楼的清蒸鲈鱼,思绪也跟着荡了一圈。
师父突然停住了脚,我没刹住,差点撞到他背上。
他们两个有些怔怔地看着江面,谁都没多话,细小的波纹漾开,我听见那位将军忽然说了句,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
当年三哥写了这字,大哥烤了鲈鱼,我们四个就坐在像这样的江滩上义结金兰,现在想来,甚是感怀。
师父吧嗒吧嗒地抽水烟,吞吐的烟雾氤氲在朦胧的水汽里,忽然呵呵笑道,我记得你那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冒冒失失的,说我们四个结义弟兄今日再此,上天下地这一世,都要做平生最快意之事。
那时候三哥也是个毛头小子。不过他的志向比我远大多了,他说要此生当为生民立命。
他这辈子无愧于这几个字。
我记得大哥说要开山立派。二哥说了什么?
哼,师父叼着烟冷笑了声,他那人刻板又古怪,谁记得他说了啥。
气氛忽然又有些轻松了,将军侧过身,退开数步,道,大哥,咱们不过两招吗?
年年都打,你还没烦啊?师父有些不以为然。
那今年咱们都有小辈在身边,不如让他们比试吧。
不好,师父当即否决,你的副将身经百战,我的徒弟可一直都是养在家里当个宝似的,若是不小心把你赢了的话多掉你的面子。
我看了看师父,他朝我挤眉弄眼,我简直哭笑不得,而另一旁的小军官像是被呛了一口咳嗽起来。
要我说,咱们俩水准不相伯仲,师父狡黠地笑道,让你的副将跟我比,我再让麻团跟你比,看谁家的徒弟过的招多吧。
将军大骇,昔日堂堂八十万禁军总教头,要欺负我的一个副将?
师父却笑,咱们的忠武将军,不敢跟武馆的小姑娘动手么?
将军随即大手一挥,输人不能输阵,军官抱拳,仿佛两军对峙叫阵一般朗声道,末将周云麒!请柳教头赐教!
他话音未落师父却早已出手,身形迅捷地穿梭在雨中,双掌变幻莫测宛如行云流水,师父的这套掌法讲究形意二字,吐而不露,含而不发,最适宜卸力化解对方的攻击,仿佛泥牛入海。十招刚过胜负已分,周副将的长剑甚至都没有机会出鞘,师父先发制人几次都将他的剑推回了鞘里,这招数简直就是赖皮,周副将也被推得没了脾气。
军人的格斗都是讲究的阵前搏杀,招式皆是舍命相抗,胜负在他们眼中便是生死,若是切磋比试反而不好下手。
该你们了,师父捡回了水烟袋子朝我眨巴眨巴眼睛,继续说道,你只管往那厮的下三路打,咱们林将军虽三十有八但尚未婚娶,为防断子绝孙定会应对得手忙脚乱,麻团,你听为师的,不会有错。
他说这话也不防着众人,分明就是在嘲讽,我心里跑过千军万马,折了枝青竹做武器,幸而赶来的路上要骑马穿了革靴短打,那位林将军准备空手接白刃,想必近身十分难缠,一想到要接过十招就有些没底,实在不行便咬咬牙四两拨千斤。
尽管如此我还是错估了这位骁勇善战的忠武将军,他的拳风猎猎气势逼人,一般来说,速度与力量只能取其一,而面前的这位武者却将这两端融合得天衣无缝,我想若是挨上那铁铸似的拳头一下,估计筋骨都要错裂,拉开距离,拉开距离……只要不被他贴身……
不管我是虚招还是实招,这位军人皆是丝毫不避只进不退,甚至没有半分的停顿,一副完全不在意被我揍到的架势,手中的青竹枝弹开雨滴,连点他膻中鸠尾巨阙三处大穴,反正不怕痛,让你有些麻也行。
我拈着轻身诀一边抢攻一边急退,师父说过就算退得狼狈也必须有章法,最忌讳一味溃逃破绽百出,青竹枝比将军的胳膊长,这让我有些欣慰。下一个地方——
肘间曲池!
已经第十招了,索性孤注一掷地发力,竹枝脱手飞出刺破潮湿的水汽,得手的那个瞬间,林将军的身形忽然滞了滞。
我感到很诧异,照理来说那一招的威力不足以影响他的攻势,他稳住了身形豪爽大笑,果然名师出高徒,愿赌服输。
师父上前不理他那做派,蹙眉问道,你胳膊怎么了?
上个月在边关跟胡人交战,被那弯刀扎了个对穿,那刀不干净,喂了毒。林将军将袖子卷起来,手肘的部位果然一道刀伤,肿的高高的结不了痂。
师父捏着他的胳膊检查伤势,骂道,他娘的,真的能透过这口子从这头看到那头了。幸好没伤着筋骨。一个月也不见好的毒,你当真命大!
师父二话没说便拉着我们上路回家,急行军一天一夜,到武馆的时候直接把人扯进大堂,一巴掌把林将军拍在椅子上,林将军煞是高大的身型愣是被师父拍得晃了一晃,随即招呼大师姐来给他治伤。
我这几个徒弟都是我的宝贝,师父朝他的这位结义弟兄献宝一般,小粥的医术不错。
谈话间师姐已然用刀挑开皮肉将毒血挤出,我在一旁看着都疼,可是那位将军依旧与师父谈笑风生,周副将在一旁静默侍立待命。
挤完毒血又做清理,上了药包扎,师姐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林将军的一盏茶刚好喝完。
师父借口没屋子给你住作势轰人走,粥师姐有些不忿,好歹是个病人,怎地跟皮球似的踢来踢去的。
林将军却说确实得赶去邳城有事,不叨扰了。
我猜想他大概是去拜会谢治中的,他们四个是结义兄弟,各自在那个故事里扮演着分量或重或轻的角色,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我躺在榻上一动不动地想了整个晚上,最后感到无比的疲倦,却仍旧无法入睡。
我难以形容心里的滋味,恨与无力滋味难辨,留下的只有空茫的钝痛。
忽然很想见见三师兄,他总是有很多点子。
作者有话要说:
☆、玖
我离了家到邳城,师兄开年以后一直住在郊外的那处小宅子里,他是谢治中唯一的弟子,每天陪同着那位古怪的治中大人,白日里要跟着他处理公务,偶尔下棋论辩,读书做学问的时间只好全挤在了晚上,除此之外,师兄更多的时间却是跟着附近的农人一起下地种田,他说只有亲自历练才能知民生知民意。
三个月不见似乎觉得师兄又高了些,十八岁的骨架子,像春雨里的青竹。
与治中大人一起用过晚饭后师兄便去案前看书了,我便在一旁捧了砚给他磨墨,案前灯烛轻晃,勾勒着师兄的侧脸,微微蹙着的眉头和在沉思中不经意咬着的嘴角,我看了一会儿,想起在那段旧事里听说的朝廷,党同伐异,勾心斗角,若是师兄将来也站上了那样的位置,他会站进哪个阵营,汹涌的暗流会不会也给这个青竹般的身影镀上不同的色,功名利禄真的能让人如此奋不顾身……
我的父亲蒙受不白之冤,我在一夕之间家破人亡,始作俑者们还在呼风唤雨,而那个腥风血雨的战场是他向往的世界。
师兄,你说,若是师父被人害了,你会怎么办?我漫不经心地磨着墨,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揍丫。师兄眼皮子都没抬。
那要是害师父的人来头很大,比如县太爷那种,怎么办?
揍他儿子,薛诚有几斤几两重,你又不是不知道。师兄翻过一页书,以为我在开玩笑。
那如果……是更大的官,或者……皇帝?
师兄顿了顿,从书册里抬头看向我,神情有些困惑,麻团,你怎么了?
没事,我打个比方。
我捧着砚台将墨磨得飞快,一圈圈黑色的墨汁溶开来,却忽然被师兄夺了过去。
小麻团,你有点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师兄挪过身来攥着我的肩膀,你来跟我说说,我今天刚见你就觉着你不对劲。
案前的一堆堆书册摞得有些零乱,未干的墨渍晕在生宣上,那是师兄刚写的字,一勾一折甚是清劲挺拔,瘦硬通神,晚风忽然吹进了窗子,带进一蓬春雨,哗啦啦地将宣纸翻向空白。
清风不解语,何事乱翻书。
怎么了啊,麻团,师兄晃了下我的肩。
我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师兄,我想上京,你带我一起去。
师兄告诉我上京赶考这事儿不忙,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谢治中也丝毫未有要让他出师的意思,才两年的时间,谢治中当年堂堂御史中丞,师兄不敢妄断学得了几成。
这一年我过得无比焦躁,反复思忖着上京的事。我并没有想好要上京去做什么,怎么做,只是觉得待在这里,从师父说的那个故事里反复提炼着讯息,勉强地思索当年的一切,这让我觉得很是难受,就像一本积上了厚厚灰尘的书册,想把它擦干净,想看清楚他的名字,然后翻开,仔细审阅里面的一切真相。
而林将军收我做义女,却是一年之后的事。
十七岁的那一个除夕过得十分热闹,大师兄依旧离家未归,家书却三月一封从未断过,听说他在外头谋得了好差事,师父很是高兴。
除夕夜林将军也在,赶上边境换防,便索性前来一同过年。
我在年夜饭桌上看出了端倪,晚上便挤进粥师姐的被窝,窗外的月光照着院里厚厚的积雪,映得屋里亮堂堂的。我眨巴眨巴眼睛冲师姐嘿嘿地笑,她心里明白,红着脸捏我的腮帮子。
这个晚上她的脸一直都红扑扑的。
我说,师姐,我如今有义父了,却还缺个干娘。
师姐笑着伸出双手变捏为搓再为揉,几乎拿出了擀面的架势揉我的脸。
我说我都看出来了,师姐曾经说过家里师弟师妹都小,舍不得嫁人,可如今我都十七了,若是师姐能跟了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