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想起先前的疑虑,问他边关的境况还好么,你现在怎么会在京城?
他苦笑了下,透着些无奈,学艺不精,阵前受了重伤,差点被射成刺猬,林将军把我救下送回京城养伤了。
我点头,怪不得之前看他走路,脚步略有虚浮的样子,想必一身的伤还未痊愈。
那将军现在一切都还好么?
周云麒似是考虑了会,慢慢摇头道,不太好,这次的监军大人……
我觉得大概猜到了,大胤开国以来一直重文轻武,武将即便功勋卓著,在大军之中却始终只能当个副的,一军正印皆掌握于文官之手,想必义父这次的监军很是让他束手束脚。
虞监军没打过仗。周云麒正色道。
副将这次受伤怕也是与那监军大人有关吧?
正是为了护卫虞大人,可他却参了我一本说我带兵不力贻误战机,如今在京养伤其实还是戴罪之身呢。周云麒苦笑着自嘲。
我扒着饭未再答话,我虽未入过行伍,却也知道阵前换将乃是大忌,虞监军此举得不偿失,若是边关吃了败仗,忠武将军林靖阳便是第一个要被弹劾的,义父官至四品也少不得要在文官面前低头,师父曾说文官们只求谈和邀功却不管守边将士死伤多少,现如今看到周云麒的境遇,我才真正明白过来武将生存不易。
要面对敌人的尖刀,还要提防背后的暗流。
我那莫名其妙就会张牙舞爪的小情绪顿时又弥漫上来,开始痛恨自己为啥不是男儿身,否则便可与义父一同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
于是对某些弃武从文的男人更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作者有话要说:
☆、十二
师兄在分别时候说过有事才能去找他,我在义父家里无所事事地转悠了三天,闲时便与周婶唠嗑,与周云麒打听朝中的事情,可惜年纪轻轻的周副将经常守边,鲜少上朝,对政事更是所知甚少。
我在第三天的午睡中猛然醒觉,想起这次出行的盘缠全在我这儿,师兄这几天岂不是连饭都没得吃!便匆忙地收拾了食盒奔去太学,希望我那已经完成退化成书呆子的师兄能在饿死房中之前被人注意到。
我忘记了太学的饭食是免费提供给考生的,也忘记了师兄隔壁便住着薛诚,县太爷家的小少爷,师兄的小(好)伙(基)伴(友)。
师兄与他坐在廊下嚼着饭,身边还摆着各色小点心,薛诚的小厮正在一旁沏茶。
我将食盒重重地搁在台阶上。
怎么跑得都是汗?师兄问。
天气太热了。我不动声色地扇着衣襟抬头望天,京城的地界果然与南方不同,才进六月就闷热异常,连场雨都不肯下。
薛小少开了我的食盒,大赞将军府的吃食还真是不错,廊下有其他学子经过的时候也有些好奇地伸长了脖子过来看,我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这半爿屋舍间有交头接耳的学子朝我露出好奇又探究的复杂目光,我正疑惑是不是今日我忘记换男装的缘故,师兄叹了口气敲了敲薛诚的碗,别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我让薛诚索性把吃食都拿去分了,师兄便拉着我进了斋子,正好,我也有事想问他。
师兄说,你先听我说,薛诚那厮知道了你是林将军的义女,然后现在整个太学都知道了。
我道那小子人缘不错嘛,师兄扶额,问我你刚想说什么。
我想问的你刚已经回答我了。
师兄又扶额,从怀里踹出了一封信,今儿刚到的师父写的。
师父的信洋洋洒洒写了厚厚的一沓,我记得他是不怎么喜欢动笔的,可这回竟然长篇大论,而中心思想全是千叮万嘱让我好好伺候师兄考试。
我知道他在暗暗担心什么,所以才要拿师兄牵制着我。可仔细想来陪同师兄上京赶考的确是我最初目的,如今我有了新去处把师兄一个人扔在这也的确不厚道,旁左的学子们都有小厮家臣伺候着,我一边看信一边拿眼瞥师兄忙碌的背影,忽然觉得他简直就像个独守空房的孤寡老人。
我说师兄今晚我不走了。
师兄看看我,似乎有些沮丧,我已经看了两夜书了。
跟师兄一起过夜的结果就是他只得通宵看书,以前在谢治中那边也是,为了拿出小厮的架势我便陪着他看书,点完香便捧砚磨墨,师兄看书的时候很安静,只有书册翻页的声音。我数着窗外的虫鸣低头专心磨墨,忽然觉得师兄这章似乎看得极慢,已经有段时间没听见他翻书了。
我抬起头,发现师兄正看着我。
他说,都说绿衣捧砚红袖添香,皆是镜花水月一般的文人佳客梦,现在看师妹,顿时也有些担心,会不会也是个夜半来天明去的山鬼花妖呢?
我知道他又掉书袋子,便干脆顺着他的意思打趣,我可不是山鬼,其实啊,我是个水鬼。
那敢问姑娘生前家住何方?师兄饶有兴趣道。
润州。我不假思索。
姑娘芳名?
宁毓。
师兄定定地看我,仿佛明白了什么,笑容像冰雪一般淡淡地从脸上渐渐化去,姑娘何故流落于此……
家中横祸,突遭大火,母亲将我送出暗渠顺流而下,故园与双亲皆化作灰烬,此身踽踽于人世,再无其他。
敢问令尊……
正是当年太子一案的逆臣宁承安。
师兄只是出神了一般地盯着我,脸上的神情从震惊到恍然,从恍然到慌乱,他猛地站起来,无意中将桌案带翻在地,砚台里的墨汁洒上了衣角却丝毫未觉,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无措,仿佛忧心,仿佛愤怒,仿佛有暗火在烧,最后回归深深的痛惜。
他俯下身抓着我的肩膀,不停地重复着对不起。
我明白其实该道歉的是我才对,省试在即,我却挑在这个时候告诉他这些事。我承认自己有着小小的私心,也许骨子里并不顽强所以背着这些秘密前行让我感到莫名的沉重孤独,师父知道这些,所以从小他便格外疼我,林将军知道这些,所以他收我做义女,我总是想从他们身上索求,出于内心的阴暗想得到同情怜悯,出于自私想让师兄也知道一些,仅仅是师兄这一个人,好像只要他也懂一些,便也是与我站在一起的人了。
可是我却错估,师兄竟会如此动容。这让我感到自责,以及某种难堪的,隐秘的欣喜。
我说师兄你别这样,我没事,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看,我现在好好活着,我也不是什么山鬼水鬼,我更不会夜半来天明去,我陪着你。
我努力让他感受到我的真诚,睁大了眼睛期待地望他,可是越看越觉得模糊,越看越觉得酸楚,我感到内心焦灼却口不能言,心里仿佛有潮水呼啸来去,鼓噪的心跳仿佛荒腔走板的重唱,直到额角有温柔软凉的触感,只是安慰无关其他,师兄叹道,还是换我陪你吧。
他洗了布巾给我擦脸,拉着我在一旁坐下。我把湿布蒙在脸上感觉心绪渐平,才问他,我刚刚是不是吓到你了?
怎么会,我只怪你没早点让我知道。
心里颤了一下,仿佛暖流破开河水封冻的冰,催生着两岸的土壤里萌发新绿的芽。
师兄说,其实有句话我觉得你说的不对。我在先生那读书时就明白,先生极少夸人,宁承安是唯一一个,所以我觉得逆臣二字,不该冠在他头上。
先父无故被太子一案牵连,至死蒙受不白之冤。那场大火也是,三月初九刚下了雨,我的家中却泼满了油。
师兄听着没说话,许久才道,小麻团,所以你自上京来一直心事重重,其实我早该看出你在胥浦就已心事重重,你在打算什么,你告诉我,你想报仇,想平反?是想去朝堂外击登闻鼓……还是直接当街拦驾告御状?
我不知道,我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不甚清楚,没有目标,没有证据。
师兄看着我,我觉得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许久才道,当年先生就是想为宁大人翻案,才被贬为邳城治中,皇帝逆鳞无人敢忤其意。
这些我都知道。
所以你不要冲动,你不能去送死。师兄目光忽然一黯,会有办法的。
作者有话要说:
☆、十三
第二日清晨师兄出门绕着太学跑步,他虽成了个书生,但基本的武生习惯却不会落下,我抱着他泼了墨渍的衣服去外舍的院里洗,薛诚经过的时候神色有些意味深长,然后说林大小姐,天气炎热,我家小厮去买了冰块,需要给些你敷眼睛吗?
薛诚自打知道我是将军义女之后便一直喊我林大小姐,这让我有点不习惯。
我朝水井了看了下,眼下有一丝红印,并不明显,便道不用了。
浆洗完后回内舍,刚转过廊道的时候便看到师兄挟持着薛诚,几乎把他的双手掰到了背后打成结,膝盖顶着他的后腰抵在墙壁上,薛小少痛得整张脸揪成了抹布,嘶声道,少渊,你松手……我,我不该胡说八道,我给你赔不是……
师兄猛地将他往前一搡,撤了手,声音却未见有半分肃杀,他说,当初我教过你一招分筋错骨手,我看你是忘记了,今日便让你想起来。
师兄声线平和,我却听得毛骨悚然,他在生气,师兄难得生气。
我仿佛见到他身后黑气弥漫,不知道薛诚怎么惹恼了他,想上去劝阻,薛诚见到我飞也似的跑了,师兄转过身来,整张脸噌的一下就红了。
我纠结,难道我撞破了什么么……我记得师兄,他好像不好男风的啊……
师兄开始习惯性地揉耳朵,我说薛诚他,怎么着你了……
师兄一个劲地揉着耳朵,越揉越红。
我突然生出了刨根问底的兴致。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师兄仿佛挫败了一般地看了我一眼,他叹道,那厮说我们昨晚动静太大,连桌椅都翻倒了,他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师兄说完这话没再看我便走了,我反复咀嚼了半晌,顿时整个人都凌乱了。
为了避嫌我还是回了林府,走之前跟师兄说,有什么事来将军府找我,说完恍然察觉,这句话怎么那么耳熟,而这场景也与前几日类似。
兵部送来了义父的家书,以及准许周副将戴罪立功的口谕,家书与战报都是从前线直接送交兵部,而周副将的这个折子是兵部尚书为他向皇上争取的,尚书大人即将告老,正在从兵部的冗杂事务中渐渐撤手,边关战乱,国家于用人之际,而这个三朝老臣在告老还乡之时竭尽全力为为后辈斩开了道路。
义父在信中嘘寒问暖,简直如师父附身一般,却丝毫未提他在边关的处境,忠武将军林靖阳虽然是个不拘小节的武人,但治军严谨以身作则,所以我明白他以防泄露军中机密,信中从不提及战况。
我的生父早与世长辞,然而在他背后,还有曾经的兄弟,那些一起在江边结义的弟兄,一起立下誓言,挥洒理想,共同面对时光与命运的磨砺,这些情分在往后的岁月里长成参天大树,荫蔽着后人。
我的双亲,即使离开了,也在冥冥之中护佑我。
幼年时期我是在京城住过的,可是早已不记得府邸在哪,当时的同平章事乃是朝中一品大员,自太子一案之后朝中改制,同平章事只管行政。如今朝堂里皇上跟前的红人卢陵官居平章事,麾下二员参知政事虽是副相,实权却仍在卢陵手中。三省皆有他的朋党,卢党把持朝政,文武百官不敢多言,皆因当今皇上的宠妃乃是六皇子的生母,卢陵的胞妹,国舅爷不好开罪。皇上年事已高,很多时候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六皇子深受亲睐,想来太子这位子非六皇子莫属,可皇帝却迟迟不立,想必国舅爷日日盼着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闲来无事便在京城闲逛,出了朱雀门过州桥,沿街行人络绎不绝,男男女女三五成群,河岸上星星点点,飘着花灯与诗笺,恍然想起来今日是七月初七,怪不得去太学时见师兄他们忙着晒书,读书人要过魁星节,我便去过七夕节。
偌大的京城我很快便迷了路,前头一路欢歌笑语,珠箔飘灯,雕梁画栋之间穿来咿咿呀呀的红牙拍板,方知原来我一路迷到了教坊,教坊司隶属礼部,是官家的休闲娱乐之处,更是文人雅士的聚集地,可惜我走了一路只听得让人牙酸的红牙小曲,吴侬软语,心下觉得还是早些把路找回来才是。
前头一幢独栋画楼煞是气派,紧闭的朱漆大门皆有守卫看护,想来是有什么朝中大员或是达官贵人在此听戏。二楼的户牖之间灯火通明,远远听见那伶人嗓子一亮,我心头一惊,唱的竟是一曲红拂夜奔。
刚踏前便被守卫凶悍地斥退,我只得绕远路,绕过那栋气派的画楼,见一条巷道阴暗悠长,想必墙的另一边是那楼的后院,我对自己偶尔才显灵的方向感感到庆幸,提步疾走,却忽然看见前头从墙上摔下来一团人影,砸地的声音甚是沉闷,想必摔得不轻。
那个姑娘像小鹿一般的跳起来,回头看到我顿时花容失色,我听得远处一阵骚动似是有人执着火把前来查探,脚步声渐近,听得出有七八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我感到自己估计要被搅进一团浑水,那姑娘急红了脸,眼睛扑闪扑闪地犹豫着看看我又看看巷道很是拿捏不定,她朝我支支吾吾地问,你,你认得路么?
身后的叫嚷呵斥与追赶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索性上前把她拉起,拽着她一路飞奔,如果没记错的话,过了这个巷道再转个弯便是河道,今日七夕岸上定是有花船夜灯,上了船就能脱身了。
姑娘看上去与我差不离的岁数,翻院墙逃出教坊的伶人?上头唱的可是红拂夜奔那,我顿时起了点旖旎的心思,不会真的是一个要去与情郎相会的女孩子吧?
左冲右突地甩开了几个前来追赶的大汉,身边的姑娘跑得气喘吁吁脚程倒挺快,我带着她隐在暗处看着几个男人跑过去,侧过脸便看到她亮晶晶的眼睛,像两弯新月,竟是在笑,她低声说,好刺激。
作者有话要说:
☆、十四
那些人为什么追你?
因为我偷偷从坊里溜出来。她吐了吐舌头,眼神里有一丝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