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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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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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独自离开东京。我在家乡度过的这两个月,对于我的命运是怎样的波澜起伏,前面已有叙述,就不再重复了。我怀着一腔忿懑、阴郁和孤苦,在九月又同K相逢了。谁知他的命运也同我一样,发生了变化。他趁我不知道的时候,给他养父家写了一封信,坦白了自己的欺骗行为。据说他一开始就下了这样的决心。大概他盘算过,想迫使对方承认,事到如今也只好由着他爱搞什么就搞什么算了。总之,他在上大学之前,似乎就不想再对养父养母欺骗下去了,也许他认识到欺骗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二十一

“看了K的信后,养父大发雷霆,立刻修书一封,严厉地斥责了欺骗父母的不肖之子,并声言不能给他寄学费了。K把信给我看了,又把与此前后接到的本家的信也给我看了。后者信中严厉的责难并不逊于前者,可能出于情理上对不起养父母吧,说他连本家也不放在眼里。为了这件事,K是恢复原户籍,还是讲些妥协话依然留在养父家,那是以后的问题,眼下得想方设法解决的,是每月必需的学费。
关于这一点,我问K有什么打算,他说准备去当夜校教师。那时候,社会上的门路要比现在宽得多,业余工作也不象你想象的那样难找。所以我想K是能够干下去的。但是,我还有我的责任。当初K违背了养父的意愿,正要走上自己选择的道路时,赞同他的是我。因此我决不能袖手旁观,便提出要在物质上帮助他。但是,干脆都给他回绝了。从他的个性来说,大概觉得自食其力要比靠朋友保护愉快得多吧。他说,上了大学还不能自立,那算什么男子汉!我不忍心为了尽自己的责任而挫伤K的感情,因此,便依顺了他,不再管他了。
不多久,K就找到了如愿的工作。但是,这项工作对于珍惜时间的他来说,却是难以想象的辛苦。他一面一如既往不放松地学习,一面又背上了新的负担,果敢地前进了。我怕他身体吃不消,刚强的他只笑了笑,一点不理会我的劝诫。
同时,他和养父家的关系渐渐变得复杂了。他没有多余的时间,连象以前那样同我说话的工夫也被剥夺了。所以我始终没能了解事情的详细过程,只知道事情越来越棘手。我又听说有人试图从中调解,他写信催K回家,而K回答说不行。虽然
K推说正在学习期间不能回去,但这在对方看来硬是倔强。这样一来,事态越发变得险恶了。他伤害了养父的感情,同时也激怒了本家。当我不安地写信为双方调解的时候,已经不起任何作用。我的信如同石沉大海,连半句回音都没有收到。我也发火了。既然事已至此,原来就同情K的我,以后更不顾是非地站在K的一方。
   最后,K终于决定恢复原来的户籍。原来由养父家提供的学费要由本家赔偿。但是因为本家也不再负担他,说是从此随你便好了。说句俗话,这就是断绝父子关系。也许没有那么严重,不过他是这样理解的。K没有母亲,在他性格的某一方面,可以清楚地看到继母对他的影响。我想如果他的亲娘还活着,或许他和本家的关系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的。他父亲当然是个僧侣,但是在不欠情这一点上,倒索性有点象个武士。

二十二

“K的这场纠纷告一段落之后,我接到他姐夫的一封长信。K曾告诉过我,K的养父家同这位姐夫是亲戚,所以无论是在为他周旋的时候,还是让他恢复原籍的时候,他都很尊重这位姐夫的意见。
信里问我K以后怎样了,让我告诉他并说他姐姐很不放心,希望我能尽快回信。K喜欢这位嫁到外人家的姐姐,远远胜过继承寺院的哥哥。他们虽然都是同胞亲姐弟。但姐姐的年纪比K大得多,所以在K幼小的肘候,姐姐反倒比继母更象亲娘。
我把信给K看了。他没说什么,但却告诉我,他已经收到姐姐寄来的两三封大意相同的信。K当时告诉他们不必担心。这位姐姐运气不好,婆家生活不富裕,所以尽管怎样同情,却无法在物质上帮助弟弟。
我给K的姐夫写了大意跟K相同的回信。我在信中慷慨陈词:在关键时刻,我会竭力相助,请放心。我本来就是这样打算的,当然也有让为K前途担忧的姐姐放心的好意,但是也含有对抗蔑视我的他的本家和养父家的意思。
K恢复原来户籍是在一年级的时候,以后直到二年级的期中,大约一年半的时间,他是靠自己的力量来维持生计的。然而过度的劳累,似乎已经渐渐影响了他的健康和精神。当然那也是他刚刚脱离养父家,一些纠缠不清的问题造成的。他慢慢地变得感伤起来。有时他说,只有他一个人是在背负着世上的不幸而伫立着。倘若能消除这些不幸,他会立刻激奋起来的。他焦虑不安,仿佛觉得自己未来的光明,渐渐远离了他。大凡人在开始学习的时候,几乎谁都是抱着远大的理想登上新的旅途的。然而过一两年快到毕业时,便会突然发现自己的脚步慢下来,大都会在这时感到失望。这是自然的,K也是如此。不过他的焦虑却比一般人来得更猛烈。我终于想到重要的是要使他心情平静下来。
我劝他放弃那些多余的工作,现在应该多玩玩,为了远大的将来调理调理身体,才是上策。我早就料到倔强的K,是不会轻易听从我的劝告的。话一出口,比预想的还要费劲,弄得我不知如何是好。K一贯主张,自己的目的不在于学问,而在于培养意志,成为坚强的人。于是他得出一个结论:必须尽量使自己处于逆境。这在一般人看来,简直是想入非非。结果,他的意志在逆境中丝毫没有增强,人倒索性变得神经衰弱了。我拿不出办法,只能做出使他感到我是极为同情他的样子。终于告诉他,我也赞成他的主张,愿意同他一起寻求人生的道路(说实在的,这也并非完全是谎言,K的主张渐渐影响了我。他到底还是有力量的)。最后我提出要跟他住在一起,一同攀登向上的道路。为了折服他的倔强,我竟跪在他面前,费了很大劲,总算把他拉到我的住处来了。

二十三

“我的卧室附带一间会客室般的四张席大的小房。进门后要到我的房间来,必须经过那里,所以从实用观点来看,那间小房极不方便。我就把K安置在那里了。起初,我本想在八张席的房间里放上两张桌子,把隔壁作为共有。但是K说再狭窄也是一个人住方便,他自己选择了那间小房。
上面已经说过,开始夫人是不赞成我这样做的。她说,要是开客店,两个房客当然要比一个房客有利,三个人要比两个人更有赚头。但这不是做买卖,还是尽量别带来的好。我告诉她,不要紧,这个人决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的。夫人答道,就算是这样,不知他是什么脾气,我不愿意。但我诘问她,现在我还在添麻烦,不也是一样么?夫人只好争辩道一开始就很了解我的脾气。我苦笑了。于是夫人又换了理由,改口说不让带他来,是为了怕我不方便。当我问她为什么会对我不方便时,这次她又苦笑起来。
说实在的,我真没有必要硬同K住在一起。但是我总以为,倘若把每月必需的钱摆在他面前,他接受时一定会为难。因为他的自立心是那样的顽强,我把他安置在我的住处,便可以背着他,悄悄地把两份饭费交给夫人。但是关于他的经济状况,我是绝不想告诉夫人的。
我只谈了些K的身体情况,说他要是再孤独下去,性情会越发乖僻,顺便也把他同养父家闹翻,同本家脱离关系的许多情况都讲了。我告诉她们,我抱着一个快要淹死的人,决心把自己的热量输送给他,庇护他,因此也请夫人和小姐给他温暖的帮助。我就这样渐渐说服了夫人。但是我并没有告诉K,他一点不知道这前后经过。我倒觉得很满意,K慢吞吞地搬来了,我若无其事地迎接了他。
夫人和小姐亲切地帮助他收拾行李,做着什么。我心里暗暗高兴,觉得这一切都是出于对我的好意——尽管K仍是一副阴沉的表情。
我问K搬到新居后的心情如何时,他只说了句不坏。在我看来,便不是不坏了。以前他住的是阴湿、肮脏的北屋,饭食也同房子一样糟糕。他搬到我这里来,真可谓一步登天。他之所以没有露出这样的神色,一是由于他性格倔强,再是由于他一贯的主张。他这在佛教敦义熏陶中成长起来的人,似乎总觉得衣食住行上的奢华,恰恰是不道德的。他勉勉强强地读过一些从前的高僧、圣哲之类的传记,养成一种动辄便要分离精神和肉体的习性。或许他甚至认为,鞭挞肉体就能增添灵魂的光辉哪!
我尽量采取顺从他的办法,我是在研究着把冰拿到向阳处融化。我想如果不久能融成温暖的水,那一定是他自我觉醒的时机到来了。

二十四

“我切身体会到,我就是给夫人这样调理的结果,才慢慢快活起来的。所以,这回便想把同样的试验应用在K身上。经过长期交往,我深知K和我在性格上有很大差异。但是我想,正如我的神经自打进了这个家庭之后,多少擦掉些棱角一样,
K的心也会在这里不知不觉地平静下来的吧。
K是个比我意志坚强的人,学习也比我倍加努力,而且天资更比我强。后来由于专业不同,就不必说了。在一个班里的时候,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K常常名列前茅。平时我就觉得不管干什么都不及他。但是当我硬把他拉到住处来时,却自信是很明事理的。我认为他并不理解克制和忍耐的区别。请注意,这是特意为你补写的。肉体也罢,精神也罢,我们的一切机能在外界条件的刺激下,既会得到发展也会受到破坏。当然哪方面都有逐渐加强刺激的必要。所以,如果不能认识这一点,便会朝着非常危险的方向滑下去,且不说自己,恐怕连旁人也察觉不到。听医生说,人的胃是最懒惰的,如果光喝粥,便会不知不觉地失去消化比粥硬的东西的能力。因此医生认为,要学会能吃任何东西。但是,我想这并不仅仅是指习惯的意思吧,可能还有随着逐渐增加刺激,从而慢慢加强营养机能的抵抗力的含意。倘若相反,胃的能力逐渐衰弱,后果如何是马上可以想见的。K虽然是个比我有作为的人,却丝毫没有发觉这一点。似乎是只要习惯了困难之后,其它困难便一定无所谓了。他似乎坚信一点:只要不断劳其筋骨,有了这一功德,不怕任何艰苦的时机就会到来。
我在劝解K的时候,总想非把这点搞清不可。但是我一说必遭他的反驳,而且他还一定会搬出古人的事迹来作佐证。这样一来,我就不能不明确地指出这些古人和K 的不同之处。倘若K能虚心接受倒也罢了,可是他就是这号脾气,一争论到这地步,决不肯轻易回头,更要坚持下去,并且说到就做到。这样一来,他就是一个可怕又了不起的人了,自己边毁坏着自己,边前进。若以结果来看,他之所以了不起,不过只在于破坏了自己的成功罢了。但是,尽管如此,他也决不是平凡的。我虽然熟知他的脾气,却始终无法形容。而且,正如前面说过的。我似乎总觉得他多少患了些神经衰弱症。纵令我说服了他,他也定会激怒的。我虽然不怕跟他吵架,但是,我一想起自己那不堪忍受的孤独的境遇,便再也不能忍受我的朋友处在这种同样的境遇之中了。我不愿意进一步把他推进更孤独的境地里去。因此,在把他拉到我的住处之后,暂时我没对他说过类似批评的话,只平静地观察着环境给他带来的影响。

二十五

“我背地里要求夫人和小姐尽量多同K说话。因为我只是认为是他以前一直过的那种沉默的生活,造成了恶果。正如闲置的铁一样,他的内心已经生了锈。
夫人笑了,说他是个无法接近的人。小姐又特意为我举个例子来说明。据她说有一回,她问他火盆里有没有火,K答道没有。她说那就端来吧,K拒绝说,不要。她又问不冷么,他却说冷,但不要。只是说到这里,不再应酬。听了这样的问答,我连苦笑也笑不出了。真可怜,我要不说点什么搪塞一下,便觉得过意不去。然而我想,已经到了春天了,也没有必要非烤火不可。因此说他让人无法接近,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所以我尽量以自己为中心,想方设法让两个女人和K多接近。当K和我闲谈的时候,就把家里人请过来,或者我同她们在一起的时候,也把K拉进来。总之,我随机应变要K同她们接近。当然K是不大喜欢这种方式的,有时他忽然起身到室外去了,还有时怎么叫,他也不肯出来。他说这么闲聊有什么意思!我只是笑一笑,心里却很明白,他在为此看不起我了。
也许从某种意义上说,我真的是应该让他看不起的。也可以说他的眼光比我更高吧。这一点我并不否认。然而只是眼高,没有相应的本领,也终究成不了大器。总之,我觉得这时候能使他成为一个普通人,是至关紧要的。我发现无论他怎样沉浸在伟人的形象里,只要他本身伟大不起来,也是毫无补益的。我使他成为普通人的第一个方法,首先是让他能坐在异性身旁。在他受了这里空气的熏陶之后,再试着更新他那生了锈的血液。
这种尝试渐渐成功了。起初似乎很难融洽,但,慢慢地便融成了一体。他仿佛一步步发现自己身外还有世界。有一天,他竟然能对我说,女人是不应该受到那样藐视的。好象他也开始要从女人那里追求同我一样的知识和学问了。是的,如果发觉不到这一点,轻蔑之念便会油然而生。以前他不知道性可以改变观点,而是以同样的眼光毫无区别地看待一切男女的。我对他说,如果只有我们两个男人永远地交谈下去,我们两个人只能是直线向前发展罢了。他答道是的。那时,我正如醉如痴地眷恋小姐,才自然地说了这样的话吧。但是,我内心的秘密却一句也没有向他吐露。
以前,K的内心仿佛被禁锢在用书籍筑起的城堡里,当我看到城堡渐渐消失时,心里愉快极了。因为我一开始就抱着这样的目的做的,所以随着自己的成功,我不能不感到高兴起来。虽然我没有对他本人说。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夫人和小姐。她们也觉得很满意。

二十六

“我和K虽然属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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