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有人正在平整土地开辟新墓地,那人放下拿锹的手瞧着我们。我们从这里向左一拐,就走上大道。
我没有要去的地方,只好跟着先生走。先生话语比平时更少,棵我并没因此而感到局促,就一起溜溜达达走着。
“马上回家么?”
“嗳嗳,也没有别的地方要去。”
两个人又默默的向南下了坡。
“先生发山不敢的墓地在那里么?”我又开口问他。
“不。”
“谁的墓——是亲戚的?”
“不。”
此外先生都没有回答。我也就不再问了。走过大约一百米远时,先生突然又提起来了:
“那里有我一个朋友的墓。”
“您每月都要给朋友扫墓么?”
“是的。”
这一天,先生除此以外没有说过别的话。
六
以后骂我常常去看望先生。每次去先生都在家。随着见到先生的增多,我登先生的家门越来越频繁了。
可是先生对我的态度,无论是初应酬的时候,还是有了深交以后都阿密友多大变化。先生总是那么沉静,有时过于沉静而显得孤独。一开始我就似乎发现先生怪异得难以让人接近。可是,不知怎的,这反倒鼓起我非要接近他不可得强烈愿望。也许在许多人当中,对先生有这种感觉得只有我吧。然而,唯独我才有这种感觉,后来得到事实得验证,所以即使说我幼稚也罢,笑我愚蠢也罢,能以自己得直觉预见到这一点,的确使我觉得自己是有希望而又可喜的。能爱别人,有不能不爱,可是当有人正要投入自己怀中时,却又不能张开双臂去拥抱,这便是先生。
正如前面所说,先生始终是沉静而稳重的。可是偶尔有一阵奇怪的阴云掠过他的脸,就像窗外那飞鸟儿黑影,一闪便立刻消失了。我头一次发现先生眉宇间的那种阴云,是在杂司谷墓地突然喊他的时候。他那瞬间的奇怪表情,曾使我心脏里一向奔流的血潮,一下子就变得迟缓了。然而那不过是一时的停滞,还不到五分钟,我的心脏就回复了正常的跳动。我也就忘记了这云影。使我突然回想起这件事的,是十月小阳春过后不久的一天晚上。
我同先生说着话,眼前突然浮现出先生特意指给我看的那颗大银杏树。我一算计,离先生每月照例去扫墓的日子,刚好还有三天。这第三天正是我下午没课的轻松日子。我就对先生说:
“先生,杂司谷的银杏树的叶子,大概已经落光了吧?”
“也许还没有。”
先生一边这样回答,一边注视着我的脸,目不转睛的看了好一会儿。我马上说:
“这次去扫墓,我同您做伴好吗?我像同您一起去那儿散散步。”
“我是去扫墓,不是去散步的。”
“可是顺便散散步,不是挺好吗?”
先生什么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说:”我真的只是去扫墓。“他仿佛一定要把扫墓和散步截然分开似的,这是不是不想带我取得借口,或者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我觉得那时先生简直像个孩子。令人奇怪,就更想去了。
”好吧,扫墓也好,请带我一道去吧。我也去扫扫墓。”
其实我觉得硬要把扫墓和散步截然分开,似乎毫无意义。这时,先生眉宇间有些暗淡了,眼中也露出异样的光彩。那仿佛是困惑、厌恶、恐惧和略带恍然不安的样子。这时,我木然的想起在杂司谷喊“先生”是的情景,两次表情完全相同。
“我,”先生说,“我有不能对你说出的某种原因,我不想跟外人一起去那儿扫墓。连自己的妻子也没有带去过。”
七
我觉得奇怪,但是我并不是以研究生的心情出入他家的。这事我也没说别的就过去了。现在看来,我那时的态度,竟是我生活中值得珍惜的品格之一了。我想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同先生有亲密的、富有人情味的交往。倘若我动了好奇心,哪怕是有一点点在研究先生,那么我连接在我们之间的那条同情的线,可能便会立刻切断。因为我很年轻,竟丝毫没有感到自己的这种态度,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是可宝贵的。如果我错误的走向反面,两个人的关系不知要落到怎样的结果,想起来只觉得后怕。尽管如此,先生仍常常害怕人家用无情的眼光研究他。
我每月都要去先生家两三次。我的腿渐渐跑得勤快了的一天,先生突然问我:
“你为什么三番五次的到我这样的人的家来呢?”
“为什么?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打扰您了?”
“说不上打扰。”
也确实是这样,先生没有流露嫌弃的样子。我知道先生交际面很窄。他原来的同学,那时只有两三个人住东京。偶尔也有先生和同乡的同学一起在客厅的情况,不过看起来,他们都不如我跟先生那么亲近。
“我是个孤独的人,”先生说,“所以欢迎你来看我,才问你为什么这样勤快。”
“这又为了什么?”
我这样反问时,先生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我的脸,说道:“你多大了?”
这样的回答,真令人摸不着头脑,不过那时我并没有追究到底就回去了,而且以后不到四天的工夫,我又去看望先生了。先生一进客厅就笑起来,说道:
“又来了呵。”
“嗳嗳,又来了。”说着我自己也笑了。
我想要是受到别人这样对待,我一定会恼火的。可是先生这样说时,正好相反,不但没使我生气,反而觉得很愉快。
“我是个孤独的人,”那晚先生又重复起前几天的话,“我是个孤独的人,也许你也很孤独。我虽孤独但是因为上了年纪,不活动也过得去,可你还年轻,这样可不行吧?只要能动,就闲不住。活动,就总想遇到点什么吧。”
“我一点也不孤独。”
“孤独,莫甚于年轻的时候,要不,你为什么这样三番五次到我家来呢?”
这时,先生又重复前几天的腔调。
“虽然你遇到了我,恐怕你仍要感到孤独。因为我没有力量是你从根本上摆脱这种孤独的境地。迟早你就会向别处去发展你的交际,不到我这里来了。”
先生这样说时,凄然的笑了。
八
幸而先生的语言并没能实现。当时未通世故的我,竟脸这段话中那么明显的意思都听不出。我依然去看先生。没几天就不知不觉得在先生的饭桌上吃饭了,后来又自然而然的同夫人攀谈起来。
我是个普通人,对女人也并非冷淡。可是从我那么一个年轻人过去所经历过的境遇来看,几乎从没有同女人有过真正的来往。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我才对在大街上相遇却不相识的女人特别感兴趣。前些日子在门前见到先生的夫人时,便得到了很美的印象。以后每次见面,都有同样的感受。可是除此之外,我似乎觉得对于夫人也没有什么再可说的了。
这也不是说夫人没什么特色,也许应当说现实她特色的机会还没有到来更恰当些。但我总是把她当成时附属于先生的一部分来看待的。她也仿佛因为到自己这儿来的是个学生,而善意待我。因此,如果除去位于中间的先生,只剩下两个人的话,那么对于刚刚认识时的夫人,除了美的感觉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有一次,我在先生家喝酒,夫人在一旁为我们斟酒。先生好像比往常高兴:“你也喝一杯吧。”他对夫人说着,把自己喝干的杯子递了过去。“我……”夫人推辞不过去,窘迫的接了过来。她皱起好看的眉头,把我斟了半杯酒的杯子端到唇边。于是夫人和先生就交谈起来:
“真是怪事,你很少叫我喝酒呀!”
“因为你讨厌嘛。不过偶尔喝一杯没关系,会使人心情愉快的。”
“我一点也喝不下啊,只是难受。可你喝一点后,好像很高兴似的。”
“有时候很高兴,但不能说总是这样。”
“今晚怎么样?”
“今天很愉快呵。”
“以后晚上都可以喝一点嘛。”
“那可不行。”
“喝吧,只要你不寂寞就好。”
先生家里只有夫妇俩和一个女佣人,我每次去时大都静悄悄的,从没听见过里面有高声谈笑的时候。有时我仿佛觉得屋子里只有先生和我。
“要是有个孩子就好啦。”夫人对我说。“是呵。”我虽然这样回答,可心里却没有产生任何同情,那时我没有孩子,只觉得孩子讨厌。
“要一个来么?”先生说。
“不是抱来的孩子,你呀!”夫人又朝着我说。
“到什么时候也是生不了孩子的,”先生说。
夫人不作声了。“为什么?”我问。“是老天爷的惩罚呵。”先生说着放声笑了。
九
就我所知,先生和夫人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我没有经历过作为家庭成员的生活,当然理解不了更深的道理。但是先生同我在客厅对坐时,手下的什么事都不叫女佣人,而招呼夫人。先生总是回过头朝隔扇那边叫着:“喂,静(夫人名字)。”那招呼的声调,我觉得很温柔。夫人应声走出来的样子也落落大方。有时留我吃饭,夫人也在座的时候,这种关系在他们之间就表现的更明显了。
先生常常伴同夫人去听音乐会、看戏。而且我记得他们一同去做不到一星期的旅行,至少也有过两三次。现在我还留着先生从箱根(日本本州的旅游胜地)寄给我的明信片,和到日光(同箱根)去时寄给我的装着一片红叶的信。
当时我所见到的先生和夫人的关系,首先就是这些。其中只有一个例外。有一天,我仍像往常那样,在先生家门口正要请传达时,听到客厅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那不是一般的聊天,很像是吵架。因为先生的房门口紧挨着客厅,我站在隔扇门前就大致听出那是吵架声。不时提高嗓音的男人时先生。因为对方的声音比先生的低,分不清是谁,可是我总觉得像是夫人,似乎还要哭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站在门前不知所措,便马上决定不进去,转身回宿处去了。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不安,竟连书也看不下去了。约莫过了一小时左右,先生来窗下喊我的名字。我惊讶的打开窗子,他在下面对我说:“去散散步吧。”我掏出刚才包在腰带里的表一看,已经八点多了。我回来后穿着裙裤,也没顾得换就出门了。
那天晚上,我同先生一起喝了啤酒。他本来酒量就不大,喝到一定程度要是没醉,也不会冒喝醉的风险的。
“今天不行。”说着先生苦笑了。
“不愉快吗?”我不安的问。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刚才的事情,如鲠在喉似的难受。一下想跟他直说,一下又想还是不说的好,这种犹豫不决的样子,格外的显出了我心神不定。
“你,今天晚上怎么了?”先生先说,“其实我也有点反常。你看出来了么?”
我什么也答不出。
“是这样,刚才我同妻子吵了点架。所以是我这无聊的神经,兴奋起来。”先生又说。
“为什么?……”我没说出吵架的话。
“她误解了我。我跟她说这是个误会,她还是不肯原谅。结果,我就生气了。”
“是怎么误解先生的?”
先生根本没想回答我的问题。
“我要是像她想象的那样的人,我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究竟先生怎样痛苦,这也是我无法想象的问题。
十
我们回去时,默默的一条街接着一条街的走着。后来先生突然开了口:
“我做了件蠢事。我生气出来,她一定放心不下。想来女人真是可怜,除我之外,她也没什么可以信赖的人了。”
先生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并不特别期待我的回答,就马上接下去说:
“这样说起来,我好像还心安理得,真是可笑。你,你是怎样看我的,我是强者还是弱者?”
“像是两者之间。”我答道。这个回答先生有些意外,他又闭上口默默的走起来。
先生回家要在我的宿处附近路过,是顺路。走到那里,在路口分手时,我似乎觉得过意不去,就说:“顺便做伴,陪您到家吧。”先生马上伸手拦住我。
“已经很晚了,快点回去吧。我也得赶紧回家,为了我的妻。”
最后先生加上句“为了我的妻”。这句话异常的温暖了我的心。因为这句话,我回来后才能安然入睡。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未能忘记“为了我的妻”这句话。
因此,我也知道了先生和夫人之间发生的风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后不断出入,我大致也推察到了这种现象也是很少发生的。而且,有一回先生竟连这样的额感觉都吐露给我了。
他说;“世上的女人,我只认识我的妻。除了她,其他的女子都不会使我动心的。妻也觉得我是天下唯一的男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应该是生来最幸福地一对。”
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前后经过,所以也说不清先生为什么把这样的自白告诉我。但是先生认真的神色和深沉的语调,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中。当时,奇怪的回响在我耳中的是最后一句话,“应该是生来最信服的一对。”先生为什么不肯定的说是幸福的人,却说是应该呢?这一点引起了我的疑问。特别令我不解的是,先生在这里加重的语气。我不能不想到她实际上是否真的幸福,还是应该幸福儿不那么幸福。但是,这种疑惑只是一闪而过。
过了不久,我去看先生,他不在家,便遇到了直接痛夫人谈话的机会。那天,先生到新桥去为从横滨乘船出国的朋友送行。那时一般在横滨乘船的人,大都是坐早上八点半的火车离开新桥的。我同先生说过需要一些书,按照他的意思,事先约定就点钟到。先生去新桥对前天特意来辞行的朋友还礼,是那天突然决定的。他临走时留下话说,马上就回来,要我等他。于是,我在客厅等侯先生的时候,便同夫人攀谈起来。
十一
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学生,比初到先生家时更有成人气,而且同夫人也相当熟了。在夫人面前,也不感到怎样拘束。我们说了很多话,不过都是一般闲聊,现在全忘了。其中我只记得一件事,但在谈它之前,我想先放一下。
先生是大学毕业,一开始我就知道。但是先生无事赋闲,却是回到东京过了一些时候之后才知道的。那时我就想过,他怎么你那个闲的住呢?
先生简直是在社会上默默无闻的人。所以他的学问和思想,除了同他关系密切的我之外,是不会有人知道从而对他身怀敬意的。我常常说这很可惜。先生并不以为然,只回答说:“像我这样的人,到社会上讲话,是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