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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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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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收着的?也许还放在什么地方把?”先生问夫人。
“是呵,该收着的呵……”
两个人都不知道毕业证书放在哪里了。

 三十三

吃饭的时候,夫人把坐在一旁的女佣人打发到隔壁,亲自为我们盛饭。这似乎是先生家招待老朋友的习惯。头一两次我还感到不好意思,后来次数一多,便也不觉得把饭碗递给夫人有什么不好的了。
“要茶还是添饭?你真吃的不少呵。”
连夫人有时也说些无需客套的话,可是那天我的食欲却没有像夫人戏言的那样好。
“已经吃好了?近来你的饭量太小了。”
“不是饭量小,而是天气热,吃不下了。”
夫人叫女佣收拾了饭桌后,又叫她把冰激凌和水果送上来。
“这是家里自己做的。”
看来在家无事的夫人,仿佛请客人品尝自己调制的冰激凌倒是很有余裕的。我连吃了两杯。
“你也终于毕业了,以后打算干什么呢?”先生问我。我把座垫向走廊边移了一半,背靠在隔扇的门旁。
我想到的只是自己毕业了,至于以后干什么却想也没想过。夫人见我回答不出,便问道:“当教师?”见我还没有回答。接着又问:“那,做官?”我和先生都笑了起来。
“说真的,我还没想过干什么好。关于选择职业的问题,我真的一点也没想过。究竟什么好,什么不好,不去体验一下是不会知道的。所以我也无法选择。”
“倒也是呵。不过,你毕竟是家里有钱才说的这样轻松的。你看看那些穷人家,就不能像你这么沉着了。”
在我的朋友当中,有的人还没毕业就在寻找中学教员的工作了。我默认了夫人说的事实,但却这样说:
“大概是有点受先生影响吧。”
“他不会给你好影响的。”
先生苦笑着说:
“受了影响也没关系,因为以前我跟你说过,趁你父亲活着的时候,一定要把财产分到手。不然的话,那就绝对不能大意。”
我想起在那杜鹃花开的五月初,同先生在郊外花匠宽敞的院落深处的谈话;耳边又反复响起先生在归途中,以激愤语气对我讲的强硬的话语。他的话语岂知是激昂,简直是可怕的。但是在不知真像的我看来,同时有事意犹未尽的。
“夫人,您家的财产很多么?”
“您怎么问起这种事?”
“问先生也不告诉我嘛。”
夫人笑着瞧了瞧先生。
“那大概就不值得告诉你吧。”
“请您告诉我,大约得有多少财产才能像先生这样生活呢,我回家跟父亲谈判时好做个参考。”
先生面向庭院,若无其事的抽着烟。我自然只有问夫人了。
“谈不上什么有多少,我们就是这样一般过日子。你呀,反正怎么都可以,唯独以后不做点事情是断断不行得。像先生那样无所事事……”
“我并没有闲着呵。”
先生只是稍微转过脸,打断了夫人的话。
   
三十四

那晚,我十点以后才离开先生家。因为两三天内就要会故乡,所以我在离席之前说了些告别的话。
“又要分别了。”
“九月才能出来吧。”
我已经毕业了,所以也无须一定要九月出来,但也不想在盛暑的八月回东京。我并不需要把宝贵的事件花在寻求工作上。
“大概要到九月左右把。”
“那么,祝你一路平安把。这个夏天我们也许要到什么地方去哪。天气太热了。要去的话再给你发一张明信片把。”
“要是去的话,准备去哪儿?”
先生听了我们的回答,淡然一笑。
“哪里!去不去还不一定哪。”
我正要起身的时候,先生突然拉着我,问:“可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说到父亲的病情,我几乎毫无所知。心想既然信上没说什么,大概就是不坏把。
“病可不能看得这么简单呵。要是发展到尿毒症,可就没法治了。”
我不知道尿毒症是什么意思。上次寒假在家乡见到医生时,我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术语。
“真的要当心哪!”夫人也说:“你知道么,病毒要死窜入大脑,人就完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无知的我,虽觉得情况不妙,却又不在意地笑了笑。
“反正是不治之症,再着急也没有用。”
“要是能这样想得开,也就没啥了。”
大概夫人想起了以前因患同样病症故去的母亲,低着头,语气深沉的这样说。我也着实地同情起父亲的命运来。
这时,先生突然对夫人说:
“静,你会死在我前头么?”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或许我先走在你前头哪。世上大多是丈夫先死,妻子在后,这好像是一般的规律。”
“也没那个道理呵。不过,男人的岁数总是比女人大些的。”
“这就是先死的道理嘛。所以我一定会比你先到那个世界的。”
“你是特别呀。”
“是吗?”
“看你这么结实,几乎从来没生过病。嗯,不管怎么说,还是我在前。”
“你在前?”
“对,一定在前。”
先生瞧了瞧我,我笑了。
“可是,如果我走在前的话,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
夫人卡在这里。想象着先生失去的悲哀,似乎真的有点刺痛了她的心。可是,当她再抬起脸来时,神情又变了。
“怎么办?没有办法呵,你说是吧?黄泉路上无老少呵!”
夫人故意朝着我,玩笑似的这样说。
   
 三十五

我刚站起来有坐下了。在谈话停顿之前,一直是他们两个人在说。
“你认为呢?”先生问我。
是先生先死还是夫人早亡,当人不是应该由我来判断的,我只好笑笑:
“我也不懂得寿命呵。”
“这还真是寿命哪。先天注定了的收束死无法改变的。你知道么?先生的父亲和母亲就差不多是同时去世的。”
“是去世的日子么?”
“哪有日子都相同的!可大体也差不多。是相继去世的。”
这对我来说倒是件新鲜事,我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会就这样同时去世了呢?”
夫人正要回答我,却给先生拦住了。
“别说这些了,没意思。”
先生故意吧哒吧哒的摇着手中的团扇,又转过头来望着夫人,说:
“静,我要是死了,就把这所房子给你吧。”
夫人笑了起来。
“顺便把地皮也给我吧。”
“地皮是人家的,这可没办法。但是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谢谢了。可是那些洋书,给了我也没用呵。”
“卖给旧书店嘛。”
“哪能值几个钱!”
先生没说值多少钱。但是,他的话总没有离开自己的死这个遥远的问题。而且还设想,他的死一定会先于夫人。起初,夫人还好像故意做出无所谓的回答,然而不知不觉,那女人感伤的心便抑郁起来。
“要是我死了,要是我死了,唉,说了多少遍了。得啦,请你修好积德,别我死了,我死了的,该多不吉利。如果你死了,一切都按你的意思办,还不好吗?”
先生望着庭院笑了。但我也没说别的惹夫人不快的话。我坐的时间太久了,便马上起身告辞。先生和夫人把我送到门口。
“要多照看病人。”夫人说。
“九月再见。”先生说。
我道别后走出了隔扇门。在房门和院门之间有一颗茂盛的桂花树,向暗夜中伸出枝杈,仿佛要拦住我的去路。我走了两三步,望望被黑魆魆(xu)的枝叶覆盖的树梢,想起秋天才开放的芬芳的桂花。以前我一直是把先生家,和这棵桂花树不可分割地一起记忆的。当我走到这棵树前,偶然想到秋天再次要迈进这所宅院时,刚才还从房间里照到门前的灯光,突然熄灭了。似乎时先生夫妇已回到房间里去了。我独自走到黑暗的外边。
我并没有马上回宿处。因为在回家之前还有一些东西要买齐,再者也得让撑涨的胃消化消化,所以就向熙熙攘攘的大街走去。街上还夜色未阑。在闲逛的男女人群中,我遇到以为今天跟我一起毕业的同学。他不由分说硬把我拉进一家酒馆,在那里我不得不听他那带啤酒沫的夸夸其谈,之后回到宿处已经十二点多了。

三十六

第二天,我仍顶着酷暑去筹办托我买的东西。接到信中的货单时,还不觉得怎样,可一买起来才发觉麻烦得不得了。我在电车里一边擦着汗,一边抱怨着这些乡下人简直不拿别人得时间当回事,尽给人添麻烦。
我不想白白度过这个夏天。为了履行事先拟定好的回家后的计划,还应该搞到一些必备的书籍。于是决定在丸扇书店的二楼上消磨半天。我站在同自己专业相关的书架前,从一头到另一头,一册一册地挑选着。
在要采购的东西中,最叫我为难的时女人的衬领。跟店伙计一讲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挑哪个好呢?到买的时候就又犹豫不定了。而且价钱也叫人难以捉摸。以为便宜的,一问却很贵:以为贵而没敢问的,反倒特别便宜。有时有些东西无论怎么比较,也弄不明白价格的高低是怎么出来的。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于是心里暗暗后悔,干嘛不麻烦一下先生的夫人呢?
我买了一只皮箱。当然不过是日本造的下档货。尽管如此,单是那些闪闪发亮的金扣环,就足矣镇唬住乡下佬。这只皮箱是母亲要我买的。她在心中特意写到:毕业时买一只新皮箱,把土特产都装在里面带回来。我读到这句话时不由得笑了。与其说我不理解母亲的心情,还不如说那话特别滑稽。
正如跟先生夫妇告别时说过的,三天后,我乘火车离开东京,回故乡去了。这年冬天以来,先生对于父亲的病情,给我讲了许多注意事项。虽然我处的地位应该是最该担心的,然而不知怎地,却没觉得有多大痛苦。我倒是想象着父亲去世后的母亲怪可怜的。想来我的内心,一定觉得父亲已经是要故去的人了。在给九州的哥哥的信中,我也说过父亲到底没有康复的可能了。在给九州的哥哥的信中,我也说过父亲到底没有康复的可能了,并希望他尽量腾出时间,能在今年夏天回来见上一面也好。我甚至感伤地说,何况乡下只有两位老人,心里一定不安吧,叫我们做儿子的于心何忍呢。其实,我是一时心血来潮才这么写的。但是写过之后,心情又跟刚才不同了。
我在火车上琢磨着这种矛盾。想着想着,似乎觉得自己是个心情易变的轻薄之徒,不免苦恼起来。这时,我又想起先生夫妇,特别是两三天前请我吃完饭时的对话。
“谁现实呢?”
我反复咀嚼着那晚在先生和夫人之间曾出现的疑问。我觉得他们对于这个问题,谁也不能做出有自信的回答。但是,倘若怎能知道谁先死的话,先生会怎样,夫人又会怎样呢?我想先生也罢,夫人也罢,除了现在的态度之外,也不会有其他吧(正如故乡的父亲等待着死亡的迫近,而我却毫无办法一样)。我把人生看成是无常的,把人的无所事事的天性轻薄,看成是虚幻的。 

(中)父母和我




   
 到家后,出人意料的是父亲的病情跟从前差不多,并没有多大变化。
“呵,回来啦。是呵,只要能毕业,真是太好了。你等一下,我洗洗脸就来。”
父亲正在院里干着什么。为了遮阳,系的一条发黑的手帕,在旧草帽后面呼啦呼啦飘着。他转身向后院的井口走去。
我本来把大学毕业看成死一般人当然的事,而父亲竟高兴得不得了。我在父亲面前,真有些羞愧。
“只要能毕业,就太好了。”
父亲这句话翻来覆去唠叨了好几遍。我心里暗暗把父亲喜悦的脸色,和毕业那晚在先生家吃饭时,先生说“祝贺你”的神情做了比较。在我看来,嘴里祝贺,心里却不以为然的先生,反而比少见多怪而喜形于色的父亲更加显得高贵。最后我对父亲那种无知的乡下派头感到不痛快了。
“就算了大学毕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呀,每年毕业的人有好几百哪。”
我终于说了这样刻薄的话。听了我的话父亲现出怪异的神色:“我并没有光是说你毕了业,就好啦。能毕业固然好,可我所说的还有另一层意思,只要让你知道了它……”
我想要接下去听,他似乎不想说下去了,但终于这样说:
“总之,我说是太好啦。你也知道,我是个病人。去年冬天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顶多能活上三四个月,不知交了什么好运,一直活到现在,坐卧自由自在。你在这时候毕业,我当然要高兴。精心培育起来的儿子,能在我活着的时候走出校门,不是比我死后毕业更叫我高兴么?若在你心怀大志的人开看,一个大学毕业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从我来看,角度就有些不同喽。总之,毕业对我来说,当然要比你高兴了。明白了么?”
我无言以对,羞愧得无地自容低下了头。仿佛父亲在平静中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死,而且认定会死在我毕业之前。想不到毕业竟会在父亲心中引起那么大的回响,我真是太糊涂了。我从皮箱中取出毕业证书,恭恭敬敬地递给父母看。毕业证书有些给压皱了,失去了原来的样子。父亲小心的把它展开。
“这样的东西应该卷好,拿在手里。”
“若能在它中间衬点东西就好了。”母亲在一旁惋惜地说。
父亲端详了一阵之后,起身走到壁龛前,把这张毕业证书摆在谁都能看见的正中央。要是以往,我马上就会喃喃起来,然而那时的我完全不同,对父母没有丝毫违逆之意,默不作声地听从父亲的摆布。用到林纸印成的毕业证书,一旦压皱,总不听父亲使唤。刚摆在合适的位置,便马上顺势恢复原来的形态,倒了下来。
   


我背地里找母亲询问父亲的病情。
“我爹那么不在华地到院子里干这干那的,能行么?”
“好像没什么事啦。大概事好了吧。”
想不到母亲很平静。她和一般农妇一样,生活在远离城市的森林和农田中,说出这样简直连常识都不懂的话。但是,上回父亲晕倒的时候,她又是那样惊慌,那样害怕,我心理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觉。
“可是医生当时不是已经说过,无论如何是不会好了么?”
“所以我觉得,再没有比人的身体更奇怪的了。医生说得那么严重,可至今还蛮不错嘛。起初,娘也很但新的,想尽量不叫他活动。嗐,他就是那脾气
“你越叫他保养,他就越逞强,老以为自己好了。我说的话,他连听也不听哪。”
我想起上次回家时,父亲硬要下地刮胡子的神情。“已经没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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