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依旧保存着。华丽精细的木雕结满蛛网,残损却又栩栩如生,保有昔日宗族权力集中地的荣耀。戏台早已荒废。一堆年暮老人围坐着观看电视,打麻将,抽烟。昔日祠堂的热闹盛会,几近一场春梦,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村庄富足起来,原先自成一体的静谧和丰盛,也被经济大潮冲洗荒废。走在以前举办集市的唯一一条街道上,旁边还未拆去的老房子墙壁有向日葵和毛主席头像的雕刻,写着语录。战争,**,市场经济,一样样都浸染到此地。唯一不变的,是周围寂然沉静的高山。它们依旧是古老的时代里,落难的王抵达此地的形状。他相信它们会给他庇佑,于是带着家人和随从下马停车,在此建立家园,开垦土地,种植庄稼,繁衍子孙。一个古老的村庄就此产生和延续。
我与母亲,记忆中的村庄,都是一样。被时代的潮水反复而无情地洗刷。只留下断壁残垣。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日影飞去图书馆(1)
|0素年锦时冬0小学四年级,得到第一个图书馆借览证。父亲常去市立图书馆借书,给我也做了一个。他爱读书,偏向政治经济和历史。也喜欢文学,订阅文学期刊。家里书橱底处的书,在黄梅天纸张潮湿,需要在有阳光的日子里晒干。干了之后留下淡淡发黄褶皱。书柜里总有一些皱巴巴的书。他爱书,我便也就喜欢看书。在图书馆里借书,从看民间神话开始,阅读唐诗宋词,又看世界名著。那时只有这样的书。没有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人所痴迷的卡通漫画、校园小说。通通是没有的。
记忆中的市立图书馆是一个幽静所在。门口有高高门槛,夏天挂细竹凉席,冬日放下厚布帘。管理图书的人面容清瘦有雅气,从不大声说话。来此地的人,也是如此。这处古老的明式建筑,走廊阴暗迂回,尽头是围墙耸立的庭院,天井里分别有两棵粗壮的腊梅和玉兰。春天,玉兰开出大朵白花,淘气的孩子扔石头块上去,把大花打落下来,花瓣洁白瓷实,指甲尖划上去掐出浅褐色印痕,平白添了折损。这花其实并无用处。它就是兀自盛开着,气味诡异。又实在是一种高傲的花,禁不起把玩。
冬天,腊梅树开花。圆粒小花苞密密麻麻,挨列在黝黑疏朗花枝上,半开或绽放。金黄色半透明的花瓣,像蝉翼一样轻微颤动。下过一场雪,花香在寒冷空气里更显凛冽。孩子们爱慕它,依旧想偷摘,折下梅花枝兜在怀里,悄悄带回家去。我从没做过这件事情。只记得每次走过,仰头看花树,心里敬慕得会微微发疼。是孩童时的惊羡爱慕。它们都是开花时会掉光叶子的树。光秃秃的枝桠,衬托着花朵格外清高孤傲。
后来,这座图书馆和那些花树,全都消失不见。旧物 |他去太原出差,在书店买了一本书,是指导少女如何正确对待自己的身体、心理、情感,以及要具备的礼仪。那时这样的书显得较有西方文明的意识,买的人尚不多。我十四岁。他在扉页写上赠语,回到家里,也不当面交给我。只是放在我的枕头边。这种含蓄是他的方式。
他也许始终把他的长女当作一个儿子在养。给予厚望期待我的人生。从小灌输的理念,是要努力有上进的心。这属于一个男子的价值体系和格局。如果他是一棵树,我与他的血缘,就如同树枝的分杈。他也许曾希望我能朝向更多人世的实际,我却趋向天空的另一边,是空寥的白云苍茫青灰天色。与其热闹着引人夺目,步步紧逼,不如趋向做一个人群之中真实自然的人,不张扬,不虚饰,随时保持退后的位置。心有所定,只是专注做事。但骨子里性格毕竟还是更接近男子,非常刚硬。
即使在我长到二十多岁的时候,他还依旧叫我囡囡。这是江南人对女婴或女童的称呼,是宝贝的意思,带有溺爱的意味。一般叫到五六岁,肯定是不叫了。但是他从没有想过要改口。
出生证也是他整理保留的。纸片已发黄,上面用钢笔写着出生的年月日,孩子的名字,接生婆的名字。我在家里被接生,母亲难产。他把它塞进我小学三年级时用的一个红色塑料封皮日记本里,本子很小,大概十厘米的长度和宽度,封面上有一艘蓝色小帆船。用浅蓝色钢笔墨水写的字。里面并不整洁,东涂西抹,呈现惯有的不耐烦的跳跃思维。扉页上照例有郑重其事写着的自我勉励,正文里呈现的,却全都是一个天马行空的女童的内心。写歪扭的字,自己编诗作文。
日影飞去图书馆(2)
那个日记本他时常说起。他保留着它,十分喜欢,经常翻看。如同他保留我婴儿时期的头发和穿过的棉衣,学校里的成绩单,被我丢弃的认为不够好的照片,诸如此类一切的种种……这些无用的过时的票据、纸张、文字、文本。这种对时间和往事的执意留恋。这样的留恋使他的感情深刻绵长容易受到伤害。
他去世后,我把他保留的一切,大部分转移到自己身边。包括他的日记、旧衣服,以及骨灰。只是我后来开始不喜欢自己的历史,定期烧掉旧日的信件,清空电脑里的文档,也从来没有对别人倾诉的习惯。长年独立生活在异乡,习惯不能暴露软弱和困惑。那种暴露,对自闭的个性来说,是一种羞耻。除了书写。毫无疑问,书写给予人的内心另一个用以存在的空间。创造它们,又随时清空和抛置它。这样,才能觉得自己是分明而洁净的,也没有任何心事可以留给这个世间。
一个人若太具备感情,是会自伤及伤人的。的确如此。锦衣|一件织锦缎中式棉袄。*扣全部由手工扭制,丝棉夹层,衬着纯棉里布。暗红底子,朵朵深蓝牡丹和兰花,枝叶纠缠。这件衣服,母亲因为一直藏在柜子里,绸缎已经被压得失去光泽。领口内缝制的商标,绣着工厂的名字。她后来送给我,说,留下来做个纪念。这是二十年前,父亲的工厂缝制的衣服。
他是家里长子。祖母生他的时候,不过十五六岁,不懂得料理幼儿,给他洗澡擦身,无意把左腿拉重,关节渐渐畸形。到骨骼完全成型,要恢复已很困难。他不是没想过要动手术,但手术复杂,后来也就放弃。年轻时,只是走路稍微有些不顺。逐渐年老之后,一旦气候发生变化或者身体劳累,左腿就肿痛难忍,十分艰难。
他是天资聪颖有志向的男子。在高中成绩优秀,本可以保送大学,但因家庭成分牵累,只能下农村教书。祖父的错误貌似十分偶然,但人被命运摆布时,完全身不由己。总之,家里开始败落。祖父被派去修水库,孩子们都被送去农村。父亲显然并不想一直埋没在村庄里,唯一的所得,是在那里认识了我的母亲,并且有了他的第一个孩子。他的长女,也就是我。
回到城市之后,进入绣品厂工作。那本是一个安稳的闲职,但很快自动辞职,给政府写信申请厂房,想成立刺绣品工厂。写信的理由,是要解决郊区农村闲散妇女的就业问题。他出人意料地干成了这件事。有记者来采访,登上日报整版。那时还尚未出现下海的概念,大家都在本分地工作。他是个先行的人。他很勤奋,鼎盛时期,工厂产品输送全国各地区,并且出口。需要经常出差,走遍全中国大大小小城市。在大部分时间里是个工作狂。
总是很少在家里。工作繁忙,早出晚归。从不带我去看电影上公园。在年幼时,我不具备能力懂得他,也不够爱他。儿童除了天生的依赖和需索,其实并不懂得爱别人。也许那时我更渴望拥有一个体格健壮时间闲适的父亲,能带我上街买玩具,给予我更多关注。我对他有许多失望。这种失望后来与我对他的爱纠结在一起,成为我们彼此关系里黑暗的核心。
他喜欢旅行、阅读、工作。不嗜烟酒,从不娱乐,别无爱好。本质上他是个格局远大的人,有别于身边普通人,如果身体健康,可以做更多的事情。只是腿疾一方面束缚他的身体,使他精力被削弱,很多事情能够想到但不能充分去做,一方面难免影响心态和情绪。人在疾病或疼痛的时候,总是会郁郁寡欢,意志消沉。他身上负担的阴影十分沉重。
日影飞去图书馆(3)
工厂最终由于被拖欠货款、大环境的起伏等种种原因衰落下去。父亲个性上的缺陷亦是其中因素。他终究还是一个厚道的商人。他结束了刺绣品生产,转换行业。这个工厂耗掉一个男子最为强盛的精力和时间,回报给他的更多是失落。是一个时代的波折,烙刻在一个顽强的男人理想上的印记。他所拥有的时代、出身和体格并未给予他太多机会。
他的一生,一直在试图超越命运的阴影带给他的压抑。像一个穿越森林却陷入沼泽的人,奋起之心格外激烈,挣扎的勇气,又实在是悲凉。我的父亲,就是这样一个男子。他试图冲出小我的躯壳,把自己放在一个博大的结构里面,那个结构包含他对宇宙、生命以及自己的人生的某种理解。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实现这种超越。也许他没有取得俗世概念中的成功。我只是相信在他去世的时候,他已完成自己精神的使命。
这是成年之后的我,才能够感受到的一切。要真正去爱和尊重我们的父母,一样需要时间。需要长大,获有能力,因为爱和尊重并不是天性。它来自人性深处的宽悯理解,是一种力量。要逐渐地才能得到它。 祖母 |从小印象最为深刻的事情,是死亡。家里的人不忌讳死亡,因为它时时袭击我们的生活。从小看到葬礼,看到病危的亲人,棺材里的尸体再无温度,失去魂魄。曾祖父,祖父,祖母,父亲,大叔叔,总之他们接连地去世。在这些时间跨度里,家里的孩子们纷纷长大。我也成年。
因为这特殊的遭遇,我很尊重死亡。有些人,从未经历过家庭成员的死亡,所以看待死亡十分轻率,态度浅薄。他们无法获得对感情和生命的深入思省,死亡甚至会成为他们操纵把玩的一种戏剧感。这是一种无知。
我从不与人轻易谈论死亡。不是因为它是一件羞耻或禁忌的事,相反,它比任何一件事情都更为光明,更为高贵。花开到尽头就要谢下来,但来年还会再复活。人死去之后,会有轮回。按照佛教的说法,业缘流转,,哪怕我们自己不愿意,都还是要再回到另一个躯体里重新做人。而能否得到人身尚且还是一件极之不易的事。这是为了让我们对生命有敬畏。世间上的缘分因果相续,任何事情都有回报。生命并不是能够为所欲为的事,它也不由我们控制。
这种说法,也许可以使人在获得当前生命的时候,对它郑重自持。任何一种善良或不善的作为,都会换来因果。所以,平顺的人面对死亡,可以镇定自若。它是旧的终结,也是新的开端。
我的祖母,黄美珍,一生做过的最重要的事,是勤劳持家,养育五个孩子。跟那个时代任何一个妇女没有区别。她在五月的一个早上起床,穿着妥当,去厨房烧一壶开水,站在水槽边,突然一头栽倒去世。不知道是心脏还是脑血管的问题。那几天南方持续低温潮湿,这样的气候容易发病。她一个人住,所以支撑在水槽里的尸体,数个小时之后才被上门探望的叔叔发现。
平时疏于联络的亲戚们又汇聚在一起。在外地读书或者工作的晚辈搭飞机连夜赶回来。死亡的袭击是一件很端庄的事,家族里的人早已习惯。守夜那天,有专门给尸体立身的人来操作。他把祖母僵硬的手指扳松,给她抽掉兜裆的白色麻布,穿好绸缎衣服,盖上一床一床缎面被子。又给她梳理头发,在颧骨抹上淡淡红色胭脂。她年轻的时候,光润美丽。年老之后,也始终清瘦安静。讲话从来都是轻声细语,微微带笑,却是十分内向疏离的人。
日影飞去图书馆(4)
我走近祖母的尸体,摸了摸她的额头。因为在有冷气的灵枢里放置了很长时间,她的皮肤是冰冷的。七十多岁的人,头发还很黑。现在那一头漆黑冰冷的发丝如同雕琢出来一样,纹丝不动。她留给我的最后记忆,是清明节在父亲坟墓前的相遇。每次清明,她独自前往,执拗地在田野里等到我与母亲。那次她在太阳曝晒的野地里站了两个多小时。我扶住她的手臂,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她的脸被晒得通红。
小时候在她身边寄养。我是她的第一个孙女。她对孩子的疼爱是沉默的,牺牲的,从来不会用语言表达。她在家里收养了一只大猫,用鱼骨头拌饭喂养它,养猫的人性格都孤傲。家里收拾得很干净,用碎花棉布盖着茶几或小柜的台面。她穿衣服始终是素雅的花色。吃饭时,她剥一只松花蛋,蛋让我吃完,自己就着酱油吃饭,那里还剩下少许蛋的碎末子。
那是家里最为困难的时候,祖父被发配到农村去修水库,家里人跟着吃尽苦头。祖母带着孩子们,受尽冷落轻慢,非常辛苦。家里人的性格,因为生活困境和心理压抑,后来都变得很坚硬。无法被接近,自尊心强,倔强敏感,从不主动。我们整个家族的性格其实都有一种怪异的别扭,对人并不亲近。
在坟前,她哭泣,说她已经哭不动了。她哭了太长时间,已没有力气。一个女人,先后失去养父、丈夫、大儿子、二儿子,这些她生命中重要的男子,这是她瘦小的身体里隐藏着的历史,她所承担的那些漫长的属于哀伤的时间。也许哀伤本身带着威慑的力量,它不允许其他人贸然地接近。每一次我尝试鼓足勇气,想知道以前的一些故事,又总是退却。我很难开口,的确如此。虽然我如此地渴望接近她,与她倾谈。
她的骨灰被送到村里安葬。乡下已不能够土葬,但祖母的棺材和坟墓位置在祖父去世的时候,就已定好。那日是阴云天气,平坦田野植物繁盛,遍地青翠。祖父的坟墓被打开,露出右边空空的穴位,几个孙子拿着外套进去来回掸尘,替祖母驱邪,之后再把棺材置入。他们把她的一块床单拉开来,遮挡在打开的棺材上面,把骨灰洒进去摆放,再一层层盖上寿被和她的衣物。旁边有生前相熟的妇女一边哭泣一边唱哀歌。哀歌轻轻悠悠,悲切动人。一个平凡女子在今世的艰难一生就此完结。
我回北京,只带走两张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