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别!哈、哈……快住手……”
比女拼命地扭动着身子。鸣家们把小手伸到她的脖子上,吧嗒吧嗒拍一拍,又轻轻抚摸一下。
“呜哇……啊……”
这时,一只鸣家不小心被比女抓住了。
“抓……抓到了!”
“啊……”
比女虽然满脸通红,眼里还憋着泪,却高高地举起鸣家,喊起来。小鬼乱晃着手脚,笑个不停。
少爷于是说:“我赢了,终于听到比女说话了。”他在仁吉背上微笑。
比女抓着一只鸣家,不悦地说:“赢什么啊!趴……趴在别人背上,像个婴儿一样!还说什么赢了,真丢人!”
比女结巴了一下,飞快地说完。
少爷笑着说:“你看,你能好好说话的嘛。”
这时,仁吉忽然开口:“少爷只有十八岁,在神佛看来,就跟初生的婴儿一样,这也没办法。”
听了这话,少爷皱起眉头。
“你已经一千多岁了,才会这么想。可这种说法不是很奇怪吗?”
“哦,为什么呀?”
被小女孩说像个婴儿,少爷很在意,于是叹了口气,说要从背上下来。但是仁吉摇摇头,还把外褂上的带子紧了紧。
“您都发烧了,绝不能再着凉了!”
“仁吉!”
比女一直看着两人在那儿争。过了一会儿,她在游廊上坐下,说:“长崎屋的少爷还真是令人讨厌。”
听了这话,比女腿上的鸣家生气了,他伸出小手啪啪地打着比女的脸颊,一副为少爷而战的样子。
比女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眼睛里慢慢地涌起了泪水,马上,泪水像决堤的河水一样,沿着面颊滚滚而下。她讲了起来。
4
“我……很……很怕父亲。”
清晨,宁静的寺院内回荡着比女温柔的声音。少爷和仁吉慢慢走近游廊,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怕令尊?不是讨厌我吗?”
“我讨厌少爷,讨厌所有人。人心隔肚皮,此刻对你微笑,下一刻却不知道会做什么。”
本以为大家把自己当家人看待,可是最后,那些村民却准备把比女当供品献给龙神,把她塞进木桶,扔进湖里。在最危险的时候,比女明白了,那些人终究还是把她当成外人。比女不由得认定了,人是
可怕的。
对于比女来说,父亲是可怕的,人也是可怕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可怕的。比女伸出纤弱的腿,低头不语了。
“我……梦到了神女在湖畔的样子,看到了献供品的仪式。虽然我不知道那些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但是我知道神女非常害怕,一直都在哭。”
听了少爷的话,比女飞快地说:“那个时候,我害怕极了,拼命地祈求我父亲,祈求他能注意到我。怕……好害怕,救救我,求求您了。请快来救我吧。”
那时,比女能够求救的对象,也只有山神了。她不断地祈求从未谋面的父亲。
可能是因为那时太害怕了,直到现在,比女还会做被当成供品的梦。每当这时,她就再也不能平静,总是想着有谁可以救救自己。于是,她让好多人做这样的梦。一太郎也做了这个梦。比女感到不安的时候,还会把偶尔捡到的别人的梦让另一个人去做。
(那么,之前我在长崎屋听到的,就是天狗和胜之进他们的声音吧?这些都是比女所为吗?)
少爷很吃惊。
“太厉害了!果然是神女,跟常人就是不一样。”
“一点都不厉害。我……一直都是像常人一样生活的,只……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罢了。就算父亲说,从今天起就是神女……我也还是不行啊。”
正说到这里,又发生了地鸣。大地摇晃,轰隆作响。仁吉一下子紧张起来。但还好,地鸣很快就结束了。
这一阵摇晃之后,比女眼中又充满了泪水。
“父亲很不满,他一直遗憾我不能成为他想象中的神女。所……所以,地面才会老是摇晃。”
少爷趴在仁吉背上,微微歪着头,说:“这……是怎么回事呢?”
比女好像没有听到少爷的话,她紧盯着地面,一颗泪珠落了下来。
“你为什么怕令尊呢?在关键时刻救你的,不就是他吗?”
少爷又问。比女慢慢地抬起了头。的确,父亲一直守护着自己。
“我……到了父亲那里以后,有一段时间根本没法动弹。”
因为惊吓过度,比女卧床不起,有一段时间,她是由天狗们照顾的。
当她终于能起床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身处父亲的庭院。对于从小在村子里长大的比女来说,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虽然没有什么不方便,但比女却感到害怕。她还担心自己不当供品,村子变成什么样了。
“当我能起床时,就想回到村子里看看。但……但是……我看到的只是一堆岩石。”
没有家,没有人,什么都没有了……村子不见了。
“是神的震怒。”仁吉说。
少爷瞪大了眼睛。“是龙神发怒了吗?”
“不,是父亲。不是人做什么事情神都会容忍的。”
神会给人带来恩泽和福气,但是当人犯错时,神也会严厉地惩罚。因此老百姓才会敬仰、祭祀、供奉神。这是从远古以来绵延不绝的传统,是神与人的约定。
对神的女儿下手,就是与之前所有的祈祷唱反调。欺骗了神,就等同于欺骗了天,不管村民们出于什么理由,也绝不能饶恕。
“我觉得父亲好可怕。家不见了,鸡和狗也不见了……一个人都没了……”
一想到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比女就浑身颤抖。村民们会没事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虽然活了下来,却起不了任何作用。我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从那时开始,我害怕所有的东西。有一段时间,我沉睡在父亲庭院的一个角落里。”
奇怪的是,比女一直都没有长大。她也终于知道是怎么来到父亲这里的。山神对比女说的话都很沉重,只令她感到害怕。长年累月,她只是沉睡,不然就是一个人呆坐。幸好有天狗们守护,可以不想那
些痛苦的事情,每天就这样平静地度过。
“但是……”比女抱住膝盖,朝少爷看了一眼。“不久以前,少爷的事情传到了家父耳中。”
“我的事情?”
听比女提到自己,少爷很吃惊。仁吉也挑起了半边眉毛。
“听说皮衣夫人的外孙很能干,他选择在人世间生活,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话音刚落,立即响声一片:
“是真的吗?”
“啊呀呀!”
“叽叽叽!”
仁吉故意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了看背上的少爷。
“没想到别人这么看少爷。生病的时候。如果能够乖乖睡觉,这话倒还有一两分可信。”
“别这么说嘛,仁吉。要是每次都躺着不动,我的脚会萎缩的。”
“咕!咕!咕!”
两个人和两只鸣家各执一词,争了起来。比女看到这一切,满脸痛苦的神色。
“我不能像你那样生活得简单而快乐。一定是因为我做不到。我……”
听到比女奇怪的想法,少爷等人都看着她。
仁吉开口道“你想得太多了。少爷一直生活在城里,他不喜欢吃药,又想去店里做事,很让人发愁。”
“为什么我去店里就让人发愁啊?”
两个人又争了起来。比女又沉默了。
少爷看着一言不发的比女,微微皱起了眉头。比女的烦恼也许真的很麻烦。因为不管少爷是不是能干,她的烦恼也会一直持续下去。就算知道了少爷在江户的生活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她还是会一如既
往地烦恼下去。
(也许,我的事情不过是一个由头。)
现在的比女就像一条快要决堤的河流,而关于少爷的传言就像一场大雨,雨降到河里。河水涨满,决堤而出。是因为对一切都害怕吗……
少爷张开嘴,想继续说话,但又闭上了。有人从熊野寺院的深处朝东光庵药师堂走来。
话说了一半,但要是不小心被别人听到,就不好了,少爷沉默了。鸣家们也纷纷钻回了少爷的袖子里。
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少爷微笑着打招呼。
“新龙,早上好!你起得还真早啊。”
“早上好,少爷。您身体怎么样了?”
来人正是轿夫的头领新龙。除了少爷他们,东光庵药师堂里再没有人出来。新龙可能是早起去熊野神社虔诚参拜。
“你不累吗?昨天一直都抬着轿子呢。”
身材魁梧的新龙朝少爷笑了笑,向其余人打了个招呼。
“我倒是想躺上一整天,再赌两局,可是不行啊。”
此时新龙笑得非常奇怪,像是苦笑,又像是很犯难,还有点兴味十足的感觉,很吸引人。
他忽然回过头。
少爷循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没看到什么。此处是熊野神社的一个角落,非常安静。他看到什么了吗?
新龙好似没看到少爷一脸疑惑的样子,说:“昨天夜里,少爷掉下悬崖之后,山路上出现了箱根驿站的人,他们是来找少爷的。您听说了没有?”
少爷点点头。
“很奇怪,是吧?我一直在箱根。但还真没遇到过驿站的人半夜拿着火把四处走动呢。”
听了这话,仁吉又皱起了眉头。
“所以我才想去熊野神社打听一下箱根驿站的事。”新龙坐在东光庵药师堂的地炉边,接着说道。
天已经大亮,其他人也都起来了,围坐在炉火边。
太田孙右卫门的脸色稍稍好了些,勉强能坐起来了。松之助脚虽然还很疼,但在炉火边坐坐已是无碍。仁吉的药还是很管用的。
胜之进一边说自己之前跟熊野神社的人打交道的事,一边把粥锅挂到伸缩钓钩上。众人就着切碎的咸菜丝,一边说话,一边吃早饭。
“最近箱根驿站人心惶惶,据说是因为箱根神社中传出了令人坐立不安的神谕。”
据神官说,最近神社并没有传出神谕,但是驿站的人仍深信不疑。
“那是什么样的神谕呢?”
问话的是胜之进。
少爷从仁吉背上下来,坐在一边。虽然他还没有退烧,但是为了听听,就努力坚持了。
“这……好像说是有灾祸将从江户而来。”
意思并不是很清楚,大概不是神官或巫女亲口告诉信徒的。这时,比女忽然低下头。少爷披着仁吉的外褂,坐在炉火边,微微歪了歪头。
(难道是……比女不想让我来,就托梦给箱根驿站的人?)
少爷也曾被卷进比女的梦里,也许其他人也做过这样的梦。只是一个普通的梦,肯定不会闹得传言满天飞。
现在的箱根,还有其他传言。传言交织不清,人心惶惶,而且令人恐惧不安的事情持续不断。
“是说地震吗?”
听了松之助的问话,新龙一边咬着咸菜,一边点点头。
“从很久以前开始,大地就一直不停地摇晃。说到地震,谁不害怕啊?甚至还有人说,山神爷发怒了,马上就要火山爆发了。”
新龙又说起其他几个传言。
“一天夜里,几个带着奇怪面具的人到处问有没有人知道‘少爷’。”
人们认为他们是地狱的使者。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经常传来女孩的哭声。”
“水哗啦啦地,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河流湖泊都干了,干旱来临。”
“神想要人当供品。”
提到要人当供品时,比女脸上露出厌恶的表情。
(只要有比女在,山神是不会向这里的人们要求人当供品的。)
少爷默默地想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人开始相信,只要把宝贵的生命献出去,神就会满足自己的愿望。
“这时还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几个传言满天飞时,出现了混乱。这也是常有的事。”
新龙说着,脸上表情颇凝重。
“哦,是怎么回事?”仁吉一边帮少爷盛粥,一边问道。
新龙偷偷瞥了少爷一眼。
“从江户来的灾祸、戴面具的人们寻找的人、献给神的供品被联系到了一起。有人说,只要把江户来的少爷献给神,就不会再有地震了。”
“啊?”
少爷没想到会说到自己身上,呆呆地放下了木碗。这时,大地又摇晃起来。房内众人都不安地停下了筷子。粗大的柱子咯吱作响。少爷第一次在东光庵药师堂里听到了类似于鸣家们发出的声音。
此时,仁吉脸上浮起一丝可怕的表情。
“这些传言还真是危险,看来不能再让少爷待在这里了。”
他说要赶紧把少爷带回江户。新龙摇摇头。
“没这么简单,村子里的人正到处寻找少爷,路已经走不通了。”
一上大路,马上就会被抓住。而且从芦湖往前,就是箱根关口,要是发生什么事情,惊动了守关口的人,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还是要尽量避免发生那样的事。”新龙说。
其他轿夫也点点头。这时,比女带着哭腔开口了。
“真……真是太让人难以置信了。那些人光想把别人当供品献上去,好换得自己的平安。”
这时,又有人说话了。是那两位武士。
“我们还没得到朝颜呢。”
然而,少爷可能就此回江户了。
“但如果少爷在这里被抓,万一发生什么事,别说朝颜……”
在山路上遭袭,还听到了性命攸关的危险的传言,少爷当然没有心思管朝颜的种子。但是,那娇弱的花朵却关系到小藩的武士们以及他们家人未来的生活。
少爷也想到了麻烦的事情,说:“仁吉,如果现在回江户,哥哥受了伤,会很痛苦。”
“少爷,传言那么恐怖,那么可怕,你就别再管我的伤了。”
问题的确很多,现在到底该怎么办呢?众人看着眼前咕嘟咕嘟冒泡的热粥,一时陷入了沉默。
仁吉忽然朝屋外看去。对面传来脚步声,越来越近。新龙皱起了眉头。
“谁?”
两位武士立刻拿起刀。轿夫们也一脸紧张。松之助抓住了布口袋的绳子。少爷一下子握住了比女的手。
有人过来了,再也没有时间犹豫了,就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现在也必须马上决定怎么做。
少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朝院子里看去。
四 东光庵药师堂
“好可怕……”
这个声音好像近在耳边,少爷听得很清楚。
“讨厌……”
老是躲在神的院子里,什么忙也帮不上,这样的自己真是令人讨厌。
“只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可……可是要承认这些好可怕。”
这么想的话,连自己都会讨厌自己,更何况是別人的眼光。好可怕!好可怕!
(啊,这个声音是……)
少爷明白这个声音是谁的!是比女。痛苦太多了,承受不住了,神女才会把梦托给别人。
那么,少爷现在是睡着了吗?少爷歪了歪头,又听到了声音。
“怎么办……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该怎么办呢?”
天狗们教给比女很多神的生活方式。
“可是我讨厌那样。说句话就马上能心想事成,那……那样就不需要努力了。”
当山神偶尔出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