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说!”
阿雏回过神来,举起了小药盒。神情僵硬的屏风偷窥男发出了短促的尖叫声。
“啊!”
四周的蓝光一下子消失了。无边的黑暗回来了,再也看不见药盒和自己的手。
“哎,别一下子消失嘛!”阿雏忙不迭喊了一声,但没有回应。屏风偷窥男好像忽然消失了。
既然这样,也就没办法了。才不轻易还你呢,阿雏想着。握紧了小药盒,钻进被窝里,用被子紧紧地蒙住头。
3
醒来时,已是早上。
走廊上的板门似乎打开了,隔扇的缝隙中透进几丝亮光。房里很安静,与平时毫无二致。阿雏从床上坐起身,手里还拉着小药盒的绳线。
“我是做了一个梦吧……”
真是个奇怪的梦,在黑暗中见到了一个自称是屏风的人。
“我拿着小药盒睡觉,才会做这样的梦吧?”
正在发愣的时候,一色屋的店堂里有了动静。新的一天又开始了。阿雏赶紧起床,坐到梳妆台前,想赶在没人来之前梳洗打扮好。
她先从抽屉里拿出化妆水抹在脸上,接着把香粉倒在水里,用刷子在脸上厚厚地涂一层。和往常一样,一包香粉一次就用光了。
包装纸上印着受欢迎的艺人们漂亮的彩色画像。听说很多人把画像剪下来,收集在一起。但是阿雏连看都不看一眼,就把它揉成一团,扔进了旁边的小废纸篓里。
接下来是画眉,又在眉毛下方抹一层白粉,再在眼角涂上一层厚厚的胭脂。这样一来,阿雏感觉自己隐藏到了安全的地方,终于松了一口气。今天的妆画得也很浓。
对着镜子一照,阿雏想起了昨天屏风偷窥男说,她的妆化得跟灰泥墙一样厚。
“那家伙的嘴还真臭!”
可奇怪的是,那个自称屏风偷窥男的家伙给人的印象栩栩如生。他很风趣,很厚脸皮,一跟他说话就会让人生一肚子气。但是能够轻轻松松跟他对话,感觉很不错。
“他还怕水,真是有意思。”
阿雏轻轻地笑了起来,又拿起小药盒仔细打量了一番。本来打算今天还给长崎屋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想留上一阵子。都是因为那个梦。“话才说到一半,屏风偷窥男就消失了。好不容易做了那样的梦,怎么也得听我讲完啊。”
在梦里不会被别人听到,所以就算把心里话讲出来,也没关系。阿雏想好了,今晚也要拿着小药盒睡觉,说不定美梦还能继续。
很快到了早饭时间。阿雏不想让祖父母等,赶紧整理好头发,换好衣服。她明白祖父母其实很关心自己。
但即使如此……即使如此,每天一到早饭时间,阿雏都要鼓足勇气才敢打开隔扇。祖父母好像比自己更讨厌那厚厚的妆容。阿雏这么觉得。
祖母说,我们可是把你当宝贝一样疼;祖父说,你可是我们家最重要的继承人。但是同时,祖母又每天嘟囔着,要是阿雏的父母还活着,该多好,祖父则每天叹息没个孙子。
真是受不了了。
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睡得不太好,一躺到床上,阿雏就睡着了。
“哎,赶紧起床。你总不能抱着个小药盒睡觉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阿雏被一个不悦的声音吵醒了。不,是梦见自己被吵醒了。
虽然在被子里坐了起来,但是眼前的脸却在明明白白地告诉阿雏,她在梦里。今天屏风偷窥男也裹着一层蓝盈盈的美丽光芒。昨天被水壶砸肿了的额头上,依然留着明显的红包。
“真是太厉害了,我还是第一次在梦里梦见自己在睡觉呢。”
“你怎么还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呀?我昨天已经说了,这个小药盒是我的。你昨天不肯还我,我只好今天又过来一趟。”
虽然不是大白天走路赶过来的,屏风偷窥男还是绷着脸,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
阿雏回嘴说:“昨天说到一半,你就消失了,我还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呢。”
“你不会还想啰啰嗦嗦地讲化妆的事吧?”
“什么哕哕唆唆啊!你不好好听的话,我就不把小药盒还给你。”
阿雏这么一说,屏风偷窥男顿时呻吟起来。但是不一会儿,他马上换上了一脸讨好的温和表情,单膝跪地,靠近阿雏的脸,色迷迷地轻声说道“上次是我不好。阿雏小姐,你是为了脸上厚厚的妆烦恼吧?”
但阿雏好像还没有想清楚。
“不如我替你想吧。嗯,这样更好。”屏风偷窥男自说自话起来,“本来就有很多很难决断的事嘛。”他点着头,忽然微微一笑,一字一句地说:“有了!你每天化妆的时候画淡一点。这样比较好。你的肤色本来就白,还这么年轻,只要在唇上稍稍抹一点胭脂就足够了。”
阿雏听后陷入沉思。猛地听说不化妆比较好,她没法马上回答。要是这么简单就可以改变,以前也不会抹那一层厚厚的粉了。
“可是……”
“哦,怎么了?”
“不化妆好可怕……呢。”
“不化妆可怕?为什么?”
屏风偷窥男不解地挑起了眉毛。
一般,男人若非朝臣,是不化妆的,所以很难理解化妆的女孩子的心思。听阿雏这么一说,屏风偷窥男歪着嘴说:“哎,我的意见是正确的哦。正三郎一定更喜欢画淡妆的女孩。这么说可能有点臆测,但如果正三郎见到阿雏现在的妆容,不感到害怕,那他简直是太厉害了。所以啊……”
正三郎是阿雏的未婚夫,阿雏也应该考虑一下他作为男人的心思吧。屏风偷窥男说:“男人一般都喜欢漂亮的女人。有漂亮的女人迷上自己,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但是阿雏小姐把脸抹得跟白墙似的,连五官都看不出来了。你想想,作为这样一个女人的未婚夫,正三郎会遭人怎么议论呢?”
“我听别人说过。”
阿雏猛地在被子里握紧了拳。就算事情与己无关,有些人只要感兴趣,也爱凑上一头,说三道四。有人说,因为阿雏是一色屋的继承人,正三郎才会对她厚厚的妆容视而不见,与她订下婚约。
但事实并非如此。正三郎从很早开始就相当受女孩子欢迎。
“正三郎会做生意,待人接物很和气,还相当勤快,何况他见多识广,说话也很风趣……总之,是个好男儿。”
好几个别家店的继承人向他提亲,但他最终选择了阿雏。正三郎对阿雏说,喜欢和她在一起的感觉,夸她是一个心思细密、性情温柔的好姑娘。
“你既然喜欢正三郎那样说,不更应该为了他把你厚厚的妆容去掉吗?”
屏风偷窥男有点心急。但阿雏还是没有点头答应。
(他肯定认为我是一个……顽固的女孩。)
阿雏看了看屏风偷窥男,他正沉默地盯着自己。她本想说些什么,但说不出来。她拿着小药盒,张开嘴,马上又闭上了——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阿雏拿着小药盒的手指微微地颤抖起来。
“阿雏小姐?”
屏风偷窥男一脸担心。阿雏赶紧用手蒙住自己的脸。
“阿雏小姐,你怎么哭了?我应该没说会让你流泪的话吧。”
屏风偷窥男说着,拿出自己的手巾,想帮阿雏擦眼泪。阿雏还从来没有在人前流过泪。
“别管我……你别这样!”阿雏一把挥开了屏风偷窥男的手。
只听见“啊”的一声。原来,阿雏手上小药盒的坠子正好打在屏风偷窥男的脸上。他咧嘴捂着左脸。
阿雏本不想那样做。“烦死了!”她用被子蒙住头,躲进了被窝。
“哎,被打的可是我哦,那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
屏风偷窥男生气的声音被隔在被子外面。被窝里再也见不到蓝色的光,只是一片黑暗。这令阿雏感到心安。阿雏很害怕,既害怕别人的目光,也害怕那些闪烁的目光后面的想法。
祖父母应该知道,他们的牢骚发得越厉害,自己的妆就会画得越浓。阿雏眼前浮现出了仍牢骚不断的祖父母的脸。她知道他们关心自己,但是彼此之间仍很隔阂。这真是太让人心酸了。
这是为什么呢?想着想着,心底里有一个自己在说,这是当然的,讨厌的东西就是讨厌。另一个自己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眼泪流得更厉害了。她很长时间都没有停止哭泣。
4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阿雏坐在被子上,发了一阵呆。
和昨天一样,她从睡梦中醒来之时,屏风偷窥男早已不在了,小药盒掉在了被子旁边。不知道做梦的时候是不是真的哭了,往镜前一坐,发现自己双眼红肿。为了驱散心中的闷气,在眼角抹了更浓的胭脂,一包香粉也被用光了。
今天是学三弦的日子。四点左右,阿雏带着女仆,出了店门。因为没什么心思学,心不在焉的样子被师傅看到,受到了责骂,阿雏的情绪更低落了。
阿雏下定决心,在师傅家附近雇了一乘轿子,准备前往永代桥对面正三郎所在的深川的中屋。她想和正三郎讲讲这两天做的奇怪的梦,以及风趣的屏风偷窥男。正三郎一定会满怀兴趣地倾听。总之,此刻她特别想见到正三郎,想看到他的笑脸。
打发女仆去远处办事之后,阿雏来到了深川。一进入深川,她就感觉心情好了许多。纵横交错的运河和岸边不计其数的木材,呈现出一种与大和桥完全不同的深川风情。空气中弥漫着新木材散发出来的
香气。中屋是木材铺,店的四周斜靠着许多木头。
阿雏避开人多的地方,在稍远处停下轿子。忽然,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不由得朝中屋的门口看去。蓝色的宽布帘前站着的正是正三郎,他在送客。
(啊,正好。)
阿雏脸上浮起笑容,想叫正三郎,却没有叫出来。跟正三郎在店门口微笑着告别的,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阿雏之前从未见过那个女孩。是客人吗?中屋是木材店,怎么会有年轻女孩上门呢?也许是别的木材商人的千金,或是木匠的女儿。但是……
(如果只是客人,正三郎怎么那么高兴?还靠得那么近……)
难道是新来照顾铃铃的女仆?但是阿雏马上又摇头否定了。
(女孩的穿着看起来很华丽,绝非女仆的装扮。)
那人到底是谁呢?正三郎为什么会和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有说有笑呢?而且那女孩的妆画得很淡。也许是因为肌肤白皙,她根本没有抹香粉。
各种想法不断涌现在阿雏的脑海里。她呆呆地站着,一步也挪不动了。
不久,客人离开,正三郎回店里去了。阿雏不禁心生怒气:“怎么可以这样!”自己站在附近的话,正三郎作为未婚夫应该可以感觉到呀。她忽然很想上前质问正三郎,但又不禁自问,我知道不远处的正三郎的心思吗?唉,自己连正三郎对刚才那女孩是什么感觉都不明白。既无法抑制不理智的怒气,又不禁自我反省,思来想去,终究剪不断理还乱,甚是厌烦。
结果,阿雏特地来到深川,却没有进中屋,又坐上轿子,回大和桥了。
“为什么哭丧着脸啊?”
晚上,四周一片漆黑时,阿雏又见到了屏风偷窥男。他的额头和左脸还是红彤彤的,这皆拜阿雏所赐。今天,他下意识地远离阿雏而坐,免得再次遭殃。
阿雏一直在等着,人一来,她就讲起了白天的事。屏风偷窥男先是一脸吃惊,接着歪起了嘴角,但没有出言打断阿雏的话,一直听到最后。
“那你应该问他啊。为什么哭呢?”
“因为……跟正三郎说话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
一想起那女孩的脸,阿雏又哭了起来。原来阿雏是在妒忌啊,她打心眼儿里喜欢正三郎。
“你这么在意别人画淡妆吗?”
面对屏风偷窥男尖锐的提问,阿雏只好点头。再没有比自己化妆画得更浓的人了,与阿雏相比,别的姑娘画的都算是淡妆。
“我的妆的确是太浓了。”
“你的妆可不是一般的浓,简直就像面具,还是很厚的那种。”
“……”
“我不是跟你说过嘛,男人都喜欢漂亮的女人。”屏风偷窥男正对着阿雏说道,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到了这个时候,不管我怎么说,你还是想着正三郎喜欢画淡妆的女孩,却又不停止画浓妆吗?你到底为什么这么顽固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态度呢?”
但是阿雏无言以对。
“你要是无论如何也没法去掉你那厚厚的妆容,索性就别想他了,就这样吧。你原本就是这样和正三郎订婚的,他也没说要取消与你的婚约啊。”
“取消?要是那样,我、我……”
阿雏猛扑在被子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哎!”屏风偷窥男一时间手足无措,“哭有什么用?哎,是我的话把你惹哭的吗?是我吗?肯定是我吧……唉,瞧我这张嘴!”
阿雏心想,屏风偷窥男此时肯定一脸愁容,但眼泪仍止不住地往下淌。她在黑暗中哭了好一会儿。后来,心中涌起了一个疑问。
(是啊,我到底为什么这么在意化妆的事呢?)
从未想过自己离不了画浓妆,一直觉得,要是不想画,就可以不画。
(为什么呢……)
此时,头顶响起了屏风偷窥男已经冷静下来的声音。
“真是服了你了,还真是很在意啊。就算你现在下决心说以后不化妆了,可到了明天,还是会一样吧。”
屏风偷窥男的声音很温和,但在阿雏听来,这话却是那么沉重。
(肯定会那样。我……怎么办……)
“我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总不能每天早上跑来,硬把你手里的化妆刷子夺下来吧。”
阿雏不禁抬起头来。这么说,连屏风偷窥男都放弃自己了吗?连在梦中都得不到一点帮助吗?
屏风偷窥男无比温和地看着阿雏,这却令她感到一阵恐惧。
“没办法,事到如今,只好靠少爷了。他概括起那些莫名其妙却很关键的理由来很厉害。你为什么不肯把浓妆去掉,这事问一下少爷,也许就明白了。不管怎样,明天或什么时候请去一趟长崎屋吧。”屏风偷窥男说道,“少爷肯定会很温和地与你一起商量怎么解决。”
屏风偷窥男说着,忽地站了起来。阿雏想阻止他,但是一时间想不起该说什么。屏风偷窥男微微一笑,退后一步,说:“我回去了。还好,你今天没打我,阿雏小姐。”
带着轻笑的话音还在耳边,淡蓝色的光已经漸渐隐去。等阿雏回过神时,黑暗中只剩她一个人。
5
第二天,阿雏八点左右就到了长崎屋。
这次来访比平时要早很多,但仍受到了热情的接待。走进到厢房时,少爷正起床。
“您身体好点了吧?上次真是不好意思。”阿雏抱歉地说。
起居间里光线明亮,少爷坐起身,高兴地笑着回答,昨天就可以起床了。
“这次躺了这么久,真是受不了。我知道仁吉是担心我,但他把我连被子一块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