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发培训班的手段。我还研究过在美国大获成功的同类企业的业务,读了好些心理学方面的书。纳粹党卫军和美国海军陆战队的新兵教育手册也在各处派上了用场。辞掉工作后的半年里,我真是心无旁骛地埋头准备那个方案。在一件事情上集中精神,奋力工作,一向是我的拿手戏。”
“而且脑袋聪明。”
赤微微一笑。“谢谢你。自己来说,就不好意思说到那个份上。”
他又抽了一支烟,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然后抬起脸看著作。
“宗教崇拜和自我启发培训班的目的基本都是捞钱,为此要搞些粗暴的洗脑。我这儿可不干那种事。要是搞那种装神弄鬼的东西,一流企业肯定不接受你。仰仗暴力的休克疗法也不行。尽管能暂时博得惊人的效果,但是难以为继。灌输准则固然重要,但方案必须始终是科学、实用而简练的才行,絶不能踰越社会常识的界限,而且它的效果必须有一定的持续性。我们的目标并不是制造木头人,而是培养既按照公司的意愿行动,同时又觉得‘我是在自主动脑思考’的劳动力。”
“相当愤世嫉俗的世界观。”作说。
“也许可以这么说。”
“可是参加培训的人,应该不会都老老实实地接受灌输准则吧?”
“那自然。压根儿不接受我们方案的人也不少。这样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反社会的人。用英语来说就是outcast。只要是采取建设性姿态的东西,这帮家伙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律不接受,要不就是对被纳入团体纪律不以为然。这种家伙,理睬他就是浪费时间,只好请他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还有一种是真正能开动脑筋思考的人。这帮家伙任其自便就行,不用多管。任何体系都需要这种‘杰出人物’。诸事顺利的话,将来他们大概会走上领导岗位。不过在这两拨人中间,还有个唯上司之命是从的阶层,这个阶层占了人口的絶大部分。照我的估算大约在百分之八十五。总之,我就是以这百分之八十五为基础,来推广自家买卖的。”
“而且业务推广顺利,一如预期。”
赤点点头。“唔。目前在顺利增长,完全跟我预计的一样。一开始是只有两三个人的小公司,如今已经有了这种规模的办公室。名字也变得广为人知了。”
“把自己不想做的事、希望避免的事数据化,加以分析,做成一项实业。这就是最初的出发点。”
赤点点头。“很对。把自己不想做的事、希望避免的事具体列出来并不难。就跟把自己想做的事列出来并不难一样。不同的只有积极还是消极的区别。无非是方向性的问题罢了。”
那家伙现在干的工作,我怎么也不喜欢。青的话浮现在作的脑海里。
“可是,这里面或许还有你作为带反社会倾向的精英,向社会复仇的意义。”作说。
“说不定是有这么回事。”赤说着,愉快地笑了,啪的一下打了个响指,“好球!多崎作得分!”
“你自己做不做培训项目主持人的工作?当真站在大家面前讲课吗?”
“嗯。一开始,这些事情也都是我一个人干。要知道可以信赖的人只有我自己呀。作你说,你能想象我干这种事的模样吗?”
“不能想象。”作诚实地答道。
赤笑了。“可是天知道怎么了,居然效果极佳。自己说有点那个,但真是相当得心应手。当然一切都是表演,不过还蛮逼真的,有说服力。可现在我不做了。我扮不了教主,说到底,我就是个经营者。非做不可的事情有很多很多。现在我负责培养培训师,实务就交给他们去做。最近这段时间演讲工作倒是增多了。请我到企业聚会或大学的择业讲座去演讲。出版社还约我写书。”
赤说到这里停下来,在烟灰缸里摁灭香烟。
“这种买卖一旦掌握了窍门,接下去就没什么难的了。搞一本豪华的小册子,罗列些自我吹嘘的漂亮话,在高级地段弄间时髦的办公室就行了。再配齐品位高雅的家具,高价雇一批仪表堂堂精明能干的员工。形象很重要。为此我不惜投资。另外,口碑也很起作用。一旦好名声传出去,接下去只要顺其自然就行了。但我决定暂时不再扩大规模,把范围限定在名古屋周边的企业。因为不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我就无法保证工作质量了。”
赤这时像试探一般看著作的眼睛。
“我说,你对我的工作大概没什么兴趣吧?”
“我只是觉得不可思议。你居然会做起这种买卖来,十几岁的时候,我可是连想都没想到。”
“连我自己也没想到。”说着,赤笑了,“我以为大概会留在大学里当教师。可是进了大学一看,才明白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做学问。那是个极其乏味、固步自封的世界,我可不想在那种地方待一辈子。不过大学毕业进了企业一看,才知道自己也不适合在公司工作。就这样一试再试,一错再错。但好歹总算找到了安身之处,得以苟延性命。那你怎么样?对现在的工作满意吗?”
“满意当然谈不上。但也没有太多不满。”作答道。
“是因为在做跟车站有关的工作吗?”
“是呀。借用你的说法,就是好歹算是积极的一方。”
“工作上有没有感到过迷惘?”
“每天都在制作肉眼可见的东西。连迷惘的空儿都没有。”
赤微微一笑。“太精彩了。很像你。”
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赤慢慢地转动手中的金质打火机,却没有点燃香烟。大概是规定了每天吸烟的数量。
“你到这里来,大概是有话要说吧?”赤问。
“是从前的事。”作笞道。
“好呀。就谈谈从前的事。”
“是白的事。”
赤镜片后面的双眼眯了起来,伸手抚弄胡须。“我就猜到你大概要说这件事,就在秘书把你的名片递给我的时候。”
作沉默着。
“白很可怜。”赤用平静的声音说,“没过上快乐的人生。人长得漂亮,又有音乐才华,却死得那么凄惨。”
只用三言两语便概括了白的一生,作没法不感到微微的抵触。然而可能是有时间差的缘故。作得知白的死讯还是最近的事,而赤和这个事实已经一起度过了六年。
“事到如今可能没有意义了,但我还是想消除一个误会。”作说,“我不知道白说过些什么,可是我没有强奸她。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我都没和她发生过那样的关系。”
赤说:“我觉得,所谓事实就像埋没在沙漠里的城市。有时候时间越久,黄沙埋得越深;还有些时候,随着时间流逝,黄沙被风刮走,城市的轮廓就会越来越清晰。这件事怎么看都属于后一种。也没什么误会可消除,你原本就不是会干那种事的人。我完全理解。”
“完全理解?”作鹦鹉学舌似的重复对方的话。
“我是说,现在我完全理解。”
“因为堆积的黄沙被风刮走了?”
赤点点头。“是的。”
“怎么好像在谈论历史。”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就是在谈论历史。”
作端详了一会儿坐在对面的老朋友的脸。但读不出类似感情的东西。
“哪怕记忆能掩藏,历史却无法改变。”作想起了沙罗的话,脱口而出。
赤连连点头。“没错。就算能掩藏记忆,也无法改变历史。这正是我想说的话。”
“可是总而言之,那时你们大家把我抛弃了。弃如敝屣,毫不留情。”作说。
“是的,没错。这是历史事实。不是辩解,那时候我们只能那么做。白说得非常逼真。那可不是表演,她真的受到了伤害。里面有真正的痛苦,流淌着真正的血。不管怎样,那种氛围都不容你表示怀疑。但是在抛弃你之后,随着时间过去,我们变得越来越胡涂了。”
“怎么回事?”
赤十指交迭放在膝上,考虑了五秒左右,然后说:
“最初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几桩很小的不合情理的事情,让人觉得怪怪的。不过我们没在意。因为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可是像这样的情况一点点增多,最后变得相当频繁。于是我们明白了,情况有点不妙。”
作默默地等着他说下去。
“白恐怕患有精神疾病。”赤从桌上拿起金质打火机,一边摆弄一边慎重地斟词酌句,“是一时性的还是倾向性的就不清楚了。可至少在当时,那家伙表现得有些奇怪。白的确有音乐才能,能熟练地弹奏优美的曲子。在我们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但是很遗憾,那不是她需要的那种水平的才华。在小圈子里可以畅通无阻,可是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更大的世界施展。无论如何刻苦训练,都达不到自己设定的水平。你也知道,白是那种认真而内向的性格。考进音乐大学后,这种压力越来越大。于是一点一点地,奇怪的现象开始出现了。”
作点点头,一言不发。
“常有的事。”赤说,“很让人同情,但在艺术世界里这样的事时有发生。才华这东西就跟容器一样,不管你如何刻苦如何努力,那容量大小也一成不变。当水超过一定的量,就再也装不进去了。”
“这说不定是常有的事。”作说,“可是,在东京被我下药强奸这种话,到底是打哪儿冒出来的?再怎么说神经有毛病,这话未免也太突兀了吧?”
赤点头表示赞同。“没错。太突兀了。所以我们一开始反而在某种程度上不能不相信白的说辞,觉得白不可能在这种事上撒谎。”
作想起埋没在沙漠里的古代城市,想象自己坐在高高的沙丘上,俯瞰那干燥枯槁的城市废墟的情形。
“可是,为什么对方偏偏是我?为什么非我不可?”
“这我就搞不清楚了。”赤说,“也许白暗恋着你,所以对独自去了东京的你感到失望和愤怒。或者是她对你心存忌妒。或者是她想离开这座城市获得自由。不管怎样,事到如今已经没办法弄清她的真正想法了。我是说,假如有真正想法的话。”
赤手中不停地转动着金质打火机,说:
“有一点希望你能理解。你一个人去了东京,其余四人留在了名古屋。我不是对这件事说三道四。只是你有了新天地和新生活,我们却要寄身在名古屋这座城市里,继续生活下去。你明白我想说的意思吧?”
“抛弃已经变成外人的我,比抛弃白更切实可行。是这个意思吗?”
赤不回答,低声长叹。“想来在我们五个当中,你的精神大概是最坚强的。和文静的外表相比,有点出人意料。而剩下的我们却连走到外面世界去的勇气都没有。害怕远离故土,远离气味相投的朋友。抛舍不下这份舒适惬意的温暖,就像寒冬的早晨不敢钻出热乎乎的被窝一样。那时候东拉西扯找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可到了今天就真相大白了。”
“但你并不后悔留在这里吧?”
“是啊,我想我不后悔。留在这座城市有许多现实的好处,我也充分利用了这些好处。这是一片乡缘关系大行其道的土地。比如说成为我后盾的那位‘工薪金融’的社长,就看过介绍我们高中时代义工活动的新闻报道,并因此对我信任有加。我在感情上是不愿为了个人利益利用大家那项活动,可结果却成了这样。还有,我这家公司的顾客里,有不少人读大学时曾是我父亲的学生。名古屋产业界存在这种牢固的关系网。名古屋大学教授在这里也算是不大不小的品牌。可是拿到东京大概就不起作用了。连屁都算不上。你说是不是?”
作沉默不语。
“我们四个留在这里,我猜也有这种现实的理由。不妨说是选择了安于现状。可是缓过神来,才发现至今仍留在这座城市里的只剩下我和青了。白死了,黑结婚搬到芬兰。而青和我近在咫尺,却连面也不见了。为什么?因为见了面也没话好说。”
“干脆买辆雷克萨斯。那就有话题了。”
赤闭上眼睛。“我现在开的是保时捷卡雷拉4。硬顶半敞篷。六速手动挡,换挡手感极好。尤其是换挡减速的感觉太美妙了。你开过吗?”
作摇摇头。
“我对它很满意。不打算再买新车。”赤说。
“那就不去动它,另外再买一辆算是公司的。反正可以从经费里出吧?”
“我的顾客有日产的相关公司,也有三菱的相关公司。不能把雷克萨斯当公司用车。”
短暂的沉默。
“白的葬礼,你去了吗?”作问。
“嗯,去了。从来没见过那么悲惨的葬礼。真的。现在想起来都觉得难过。青也去了。黑没能去。那时候她已经在芬兰,快要生产了。”
“白去世的事,为什么不通知我?”
赤半晌无言,只是恍惚地望着作的脸,彷佛眼睛无法聚焦。“不知道。”他说,“我还以为有谁通知你了。可能青会……”
“没有。谁都没告诉我。一个星期前,我才知道她已经死了。”
赤摇摇头,似乎是要背过脸去,转眼望着窗外。“看来是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不是我要辩解,我们也慌了手脚,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还以为白遇害的消息肯定传到了你的耳朵里。以为你不来参加葬礼,大概是因为不方便来。”
作沉默片刻,说:“遇害时,白是住在滨松吧?”
“嗯。我想她在那里住了将近两年。独自一个人生活,教小孩子钢琴。应该是在雅马哈音乐教室上班。不清楚她为什么要特地跑到滨松去。在名古屋应该也能找到工作的。”
“白在那里是怎么生活的?”
赤从烟盒里拿出一根烟衔在嘴上,过了一会儿,用打火机点着,然后说:
“在她遇害半年前,我因为工作去过一趟滨松。那次给白打了个电话,约她一起吃饭。那时候我们四个实际上已经分崩离析,连面都很少见了。只是偶尔联系一下。可是在滨松要办的事意外地很快办完了,空出一点时间,我就想见见很久没见的白。她看上去比我预想的平静,好像也很享受离开名古屋、在新的土地上开始新生活。我们俩聊了聊往事,吃了饭。在市内有名的鳗鱼馆喝了啤酒,相当放松。她也会喝点酒了。我稍稍有些意外。可是该怎么说呢,也不是一点都不紧张。就是说,聊天时不得不避开某种话题……”
“某种话题,是指我吗?”
赤表情中似乎略有些不快,点点头。“是的。这好像仍是她心里的一块疙瘩。她没有忘记那件事。但除了这一点,白看上去已经没有古怪之处了。笑声不断,说得似乎很开心,谈话内容也很正常。我觉得改变生活地点倒意外地给她带来了正面作用。只不过,我也不愿说这样的话,只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