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走到尽头,而她就在那里。
“……族长来了,菲尔毕耶来了,来到魔女之谷了唷。”
袅袅烟雾像薄软的帘幕披散着。坐在椅子上的小小影子用嘶哑却艳丽,犹如孩子的声音开口说着。
安尔蒂西亚和多兹加毫不迟疑地屈膝跪下,拔出腰间的剑放在地上。
“初次见面——见证我族盟誓的魔女。”
放眼望去,山脉的树林全染上一片雪白,连树根都埋在厚重的白雪底下。
跟着沃嘉的脚步,露小心翼翼地从雪地马车里走下来。刻意拉开与露之间的距离,沃嘉似乎对菲尔毕耶的族长感到畏惧,露却示好般地始终站在他身边。
因为这是她分内的工作,而她也想了解靡俄迪族长心里真正的想法。沃嘉憎恨安尔蒂西亚和菲尔毕耶,他说要再度点燃这座山脉的战火——明明焦躁得无法自已,却仍感到迷惘的沃嘉。
“我去看看雪宿的搭建进展得如何了。”
沃嘉这么说,露也理所当然地跟着他。雪宿位于靡俄迪的郊外,是为了沃嘉与安尔蒂西亚的婚礼才特地连夜加盖的,属于靡俄迪族特有的屋舍。
雪宿,事实上只是用凝固的冰块建造出屋舍的外形。除了菲尔毕耶的人民之外,生活在这座山脉的其他少数民族也会前来观礼,所以靡俄迪特地开放民家供宾客休憩,但就算请族人多搭些帐篷仍不敷使用,毕竟远从山下前来观礼的外地客人也需要地方休息。
脚步跟随着走在前方的沃嘉,但强烈刺目的冬季阳光却令露感到晕眩,只好停下脚步,将目光瞥向一旁的雪宿。雪宿有着冰晶美丽的外型,伸手摸了摸以驯鹿鹿角制成的门把,露不由得赞叹。
“菲尔毕耶的族长大人。”
一声细如蚊呐的叫唤让露瞬间停下动作。缓缓转过头,眼前站着一名和露差不多年纪的少女。
她不是从沃嘉宅邸一起跟来的靡俄迪佣仆。而走在前方的沃嘉早已不见了踪影。
她的帽子上有靡俄迪一族专属的装饰。少女将黑色长发扎成两股辫子,红着脸颊吐出白色气息。
“那个、那个……”
她大概急着跑出门吧,连付防寒手套都没戴,原本白皙的肌肤都冻得发青了,还不住颤抖着。她会直打哆嗦,也许是因为寒冷的天气冻僵了她的手脚,也或许是心里很害怕的关系。
“我听说……您正和沃嘉大人在一起……”
直到婚礼结束前,族长所预定完成的公务基本上是不对外公开的。她大概是无意间听到有人提起——就算并未张扬却依然显眼的两个族长跑来这边视察雪宿的事,所以才急忙赶过来的吧。
颤抖的嘴唇轻轻吐出嗫嚅,靡俄迪少女对露递出她紧握在手中的一条布毯。虽说递了出来,但两人之间还差了十步左右的距离,就算露伸手也无法接到。
“我想……将这张挂毯献给您……我一直……很努力编制这条挂毯。”
啊啊……露微微垂下眼。少女递上刚来的是象征祈求婚姻幸福美满的挂毯。在布巾上刺上花朵与驯鹿的图案,是经常拿来送给准新娘的新婚之礼。
该怎么做才好呢……露不动声色在心里犹豫着。如果是安尔蒂西亚,她应该会收下这份礼物吧,但现在露却是孤身一人。
在菲尔毕耶,这个年纪的少女通常比大人更潜心研究剑术。
可是眼前的靡俄迪少女却轻颤着因冰寒而冻结的睫毛,“族长大人……”连从她口中逸出的声音都是颤抖的。
“我的父亲在十年前死在战场上。”
露像是受到出其不意的攻击,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女。
少女温婉的面容染上淡淡愁绪,拚命忍住眼泪继续说:
“他是被菲尔毕耶杀死的。”
露一动也不能动。周围的空气紧绷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只有少女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我的母亲现在还是很憎恨菲尔毕耶,也不肯承认您与沃嘉族长的婚礼,她还说绝对没办法和您一起生活。”
露心想,这无奈的呢喃并不只是少女一个人的心情吧。漫长的战争让两个族群都累了,所以才会守着停战十年的约定。
十年的时间,还不足以疗愈心伤。
露无法做出任何回答,只能怨言的与她对峙,少女清秀的脸颊因悲从中来而有些扭曲变形。
“可是……”
她没有流下眼泪,相对的声音却现得湿润。
“可是,我父亲一定也杀了很多菲尔毕耶的人。”
她用力握紧手里的挂毯。
“族长大人,菲尔毕耶的族长大人,我恳请您一定要留在靡俄迪。”
我会祝福您的——说出这句话的少女,那姿影彷佛带来纯白雪花的妖精。
“我会祝福这场婚礼的。不只我、我们真的很想被原谅——也希望能放下仇恨,学会原谅。”
渴望永恒的靡俄迪子民。他们犯下的罪过不曾消失,这样的罪难道也会与他们的人生一样永恒存在吗?
少女究竟怀抱着怎么样的心思刺下每一针每一线?怀抱多深的祈祷?多刺痛人心的冀望?
露默默跨出脚步,走到冻得全身僵直的少女面前,接过她手里的挂毯后,也把自己的御寒手套交到她手上。
“谢谢你。”
露言简意赅只说了短短二个字,少女再度扭曲了面容,对露深深行了一礼,将安尔蒂西亚的手套抱在胸前,转身往雪道的另一头跑去。
少女说要祝福自己,而露能回应她的只有那一句话。
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回?露自问。如果能告诉她“不用担心,已经没事了。”该有多好?如果真能保障未来该有多好?但这却是露无法办到的。
因为比起两个部族的未来,她衷心祈祷的只有安尔蒂西亚的幸福。
跟靡俄迪少女的聪明伶俐相比,自己居然那么肤浅而无能为力。虽然这么想,露也知道自己是不会改变的。
安尔蒂西亚应该会达成那个少女的期望吧。包含那个少女在内,她一定会让两个部族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吧。但露并不是安尔蒂西亚,露只愿为安尔蒂西亚的幸福祈祷。
只是稍微接触一下冰寒的空气,指尖就冷得快失去知觉,露捧着挂毯旋踵时,才发现有个人影就站在不远处的树影下。
“你的假面具就快剥落了。”
站在树影下的沃嘉,露出一副倦厌的模样看着露。
他是从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从哪里开始听到她们的对话?不擅于察觉气息的露当然不会知道。
“——果然不行。”
敛着眉,露用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微微笑着。从安尔蒂西亚离开的那一晚之后,这是露第一次将自己真正的情绪表现在脸上。
沃嘉从鼻间哼出一口气嘲讽着:“如果刚才那个女人准备的是毒药或剑,你现在早就一命呜呼了。”这种事露当然也有想过,“就是说啊。”所以只能轻轻颔首。
“如果我被袭击了,您会来救我吗?”
连露都觉得这句话说得太戏谑了。而沃嘉也同样露出一副嘲笑的脸孔。
“这是你理所当然的报应。”
他只给了这句回答。转过身去的背部好宽阔,如此强健伟岸。
他是指对什么的报应呢?露觉得自己好像知道,但又不是那么确定。当自己死掉的时候,他说不定还是会这么说吧……露茫然想着。
接受理所当然的报应,这算是意识到自己曾犯过什么罪吗?可是,我只是活在这世上而已啊。
安尔蒂西亚和沃嘉真的很相像呢……毫无根据的,露就是这么认为。尤其是对他们自己都太严苛这一点,两个人直的很像。这样的两人,能够彼此扶持吗?
他们应该不会互相伤害吧?也许他们不会互相伤害,也许——他们都将利刃抵在自己的咽喉上啊。
露温柔轻抚着布满鲜艳彩线的挂毯。
(我想被原谅。)
那个娇小的少女是这么说的。
(而且,也想学会原谅……)
这仿佛,彷佛是在乞求爱的语句不是吗?
摊开怀里的挂毯,上头绽放着各式各样的美丽花朵。
而中央紧靠在一起的,是象征菲尔毕耶与靡俄迪两个族群的图徽。
第五章魔女的赠礼
低着头出声后,呼吐的气息和弥漫的烟雾悄悄散开又立刻聚拢。
“脱下你的面具,抬起头来吧。”
魔女慵懒的语气与她嘶哑的声音恰成反比。在出声的同时,魔女的身形似乎也随之改变。
安尔蒂西亚依言卸下了面具,甩了甩零乱的发丝,将面具搁在脚边抬起头。
隔着袅袅烟雾,魔女的身影就近在眼前。
(——?)
坐在最深处的人影微微晃动着。那体形与她散发出的气息彷佛过去似曾相识的某个人,安尔蒂西亚不由得眯起眼睛仔细注视。
“呵呵……”
笑声轻逸出口的同时,原本弥漫的烟雾也散开了。
坐在那里的是个娇弱瘦小的身躯。前一刻感受到的气息已不复存在,那是安尔蒂西亚从不曾见过的姿影。厚重的外衣包覆住魔女的头部,只能看到鼻子以下的部位。原本娇小瘦弱的老妪剪影,转眼竟变成稚幼孩童的姿态。为什么?为什么会以为自己见过那个身影呢?
像是见到幻影,安尔蒂西亚觉得不可思议极了,只能不断眨眼确认。
勾起笑容的魔女嘴角不见一条皱纹。就这一点看来,她果然有着孩童的外表,但一举一动又是不符合那外表的老成,此刻她正轻轻摇晃手里的烟管。
“啊啊,啊啊,真的很相像呢。果然青蛙的孩子也会是只青蛙呀。”
连她的笑声也轻得不太自然,在耳边留下空泛的回响。
“您还记得家父吗?”
“因为我是魔女嘛。”
魔女发出呵呵轻笑声。
“魔女当然记得啊,魔女当然知道啊,一切都像昨天才发生过一样历历在目呢。”
像是安尔蒂西亚问了什么愚蠢的问题般,魔女笑着回答。就算是这座山脉初形成时的过往,她大概也能当成昨天的事情一样侃侃而谈吧。
“从那之后,已经过了十年了。”
“这件事我也很清楚唷。那两个族长都死了,被传染病夺走了生命哪,而且他们也各自留下了一名孩子呢。”
“……是的。”
魔女的低喃声中,并没有对过去感到惋惜的喟叹,也没有嘲笑已逝往者的意思。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仿佛歌唱。
而被歌咏的对象是菲尔毕耶的亚狄吉欧,还有靡俄迪的盖亚。
生在战国时代却英年早逝的他们,最不幸的莫过于不是死在战场上。吹遍这山脉的死亡狂岚摧残腐蚀了两个身经百战的族长身躯,也将他们的未来啃蚀殆尽。
已走到穷途末路的他们会同时前来拜访魔女,就像是生命中某种必然却又奇妙的宿命。
他们在将死之际前来拜访魔女,交换了与暴戾武器无关的盟约。结束漫长的战争,携手开创全新的未来。说过了——与身体无关,必须掺入血液和真心才能完成这场婚礼啊。你们早已经无法携手共进了,因为你们手上沾满了太多鲜血啊。”
安尔蒂西亚的目光变得冷峻。这是什么意思?她以眼神追问魔女。
“看吧。”好似那样的目光就是问题的答案,魔女轻声嗫嚅:
“你正露出‘我什么都不懂’的表情呢。”
魔女的说法更加深了安尔蒂西亚心中的困惑。没错,我就是不懂才会到这里来啊。我想知道谁是偷走上一任靡俄迪族长头颅的凶手,也想知道沃嘉这么抗拒婚礼的真正理由。
“我来告诉你一件好事情吧。稚嫩的,不懂情爱的菲尔毕耶啊。”
长长的烟管指着安尔蒂西亚,魔女的声音就像吹拂过山野的微风般轻轻触动耳膜,她说:
“你并不是不懂,其实你心里很明白。你虽然明白,却无法理解,所以才会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知道……?”
“啊啊,没错,来到这里,初次见到魔女,到时你的双眼应该会映出你的真心才对。双眼就是水面,你看见的究竟是谁呢?”
安尔蒂西亚几乎忘了眨眼,就这么吸入飘浮在四周的袅袅烟雾。
她仿佛听见自己瞳孔瞬间收缩的声音。幽暗的洞窟里,视野歪斜扭曲,悠缓地摆荡回转着。
(我看到了谁?)
我看到了我认识的人。
(其实我都知道?)
靡俄迪族长。是谁斩断了他的首级?是谁做的?是靡俄迪?还是菲尔毕耶?
拼命计算所有的可能性,这么做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眼前有抹人影浮动着。
不可能存在的扭曲身影。安尔蒂西亚绝不会错认那股熟悉的气息。
——是你。
啊啊,可是……
(为什么?)
为什么,怎么会——
“安尔蒂西亚大人!”
压抑的呼唤声,让原本混浊摇晃的视线焦点瞬间恢复正常。不知何时安尔蒂西亚的视线已落在地面,再不是专注在魔女身上,仅靠多兹加不济事的软弱声音勉强维持住安尔蒂西亚的意识。
“……请您……确保自己的意识。别……吸进太多烟了……”
多兹加机警的建言,让魔女扬起嘴角浮现淡淡笑意。
“还真是只珍奇的生物啊,看起来就想奇美拉的少年。居然会跟随在菲尔毕耶的族长身边,还真是奇怪的……”
话说到一半,魔女的咽喉深处突然逸出一声压抑的闷笑。
“是吗,原来是这样啊。这是象征啊。时代已经改变了,还不停地在改变哪。”
“——?”
安尔蒂西亚不解地抬起头,但率先出声的却是多兹加。
“我们已经……!”
多兹加用走调的声音大喊:
“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您无法给出任何建言,请您现在立刻让我们离开吧!”
过去安尔蒂西亚在与重要人士谈话时,多兹加从不曾逾越本分插话过。就算是与靡俄迪族长针锋相对时也不曾。
该制止、还是改依从,安尔蒂西亚知道自己必须做出反应才行,但脑海中的思绪和舌头却无法随心所欲地吐出判断。
明明并不是在蒸汽室里,待在屋外却感觉汗水溢出皮肤表面,已经多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
“……我不是给了吗?说出这种话实在愚蠢,可是我愿意回答你。为了千里迢迢来到这偏远深山,只为与魔女见上一面的迷途者。”
拿起身旁的拐杖,魔女缓缓站起身,露出雪白的牙齿说道:
“菲尔毕耶的新娘啊。”
吁吐着轻浅的呼吸,安尔蒂西亚闻声抬起头。
“你无法变成螳螂。这场婚礼也不会成功。少了一、两颗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反正再这么下去,不用等婚礼到来,这件事终将逃不过破局的命运啊。”
安尔蒂西亚错愕得差点想一股脑从地上站起来。不等她有所回应,魔女又说:
“你哪,身为一名雪螳螂,不……身为一个人类,却还欠缺了一件很重要的东西呀。你少了那个应该要有的东西,因为没有人给你,所以你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