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从唇边逸出的白色雾气是否也是我的灵魂呢?萝吉亚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
“萝吉亚!”
前方传来叫唤,萝吉亚立刻驾着雪兽走向前。
“是的。”
亚狄吉欧的双眼依然直视前方,萝吉亚只能窥见遮掩在布巾底下的侧脸一部分。
亚狄吉欧的语气有些沉重。
“回乡稍作休息过后,到我的房间来一趟……我有话跟你说。”
萝吉亚的视线强而有力,尖锐如刺地反问。
“是关于这场战争的走向吗?”
“——嗯,没错。”
亚狄吉欧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
萝吉亚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脏正强烈地鼓噪跃动。
那些横流的血液都已冻结,这座山脉的冻血战争就要结束了。对萝吉亚面言,这是完全无法想象的状况。也可以说是生在战争中的孩子宿命。
可是,如果这场战争真的要结束——萝吉亚确信一定是由菲尔毕耶取得胜利。
事实上,这段日子以来,菲尔毕耶的战绩绝对足以拿来夸耀自满。再加上时序已迈入冬季。
——这个冬天,将会有一场大整顿。
山脉里的蛮族愈是面对刺骨寒冬,愈能发挥真正的价值。就将一切部赌在这个冬季吧。这座山脉的冬天,将是蛮族的冬天——
一回到菲尔毕耶部落,在参加凯旋晚宴之前,萝吉亚先让自己洗了个蒸气浴,再换上一身深红的装扮。菲尔毕耶的女性本来就不算娇小,而萝吉亚的身型在其中更是高挑修长。经过锻链的柔软身体就算穿着厚重的战甲,也丝毫无法掩藏她曼妙的曲线。
长长的银发就像平时一样扎成一束,在唇上抹了点胭脂。菲尔毕耶女人身上的红艳色彩不但是她们的装饰,同时也是为了将灵魂封存在身体内的一种咒术,更是用来防止皮肤裂伤的药物。
她还很年轻,但抹上艳红的胭脂,穿上女性娇媚的服饰后,依然无法隐藏打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激烈情感。
打扮完毕后,她先来到关着靡俄迪俘虏的牢房。虽然被严密看守着,仍是给了他们一处可以放心休息的温暖地方。
“这是族长的指示吗?”
“是的。”
负责看守的菲尔毕耶士兵答道。萝吉亚点点头——
“那就麻烦你多费点心了。如果要进行拷问,就由我来。”
萝吉亚说得理所当然。对为战而生、为战而死的菲尔毕耶子民来说,那种教人痛不欲生的折磨手段虽然与他们的美学互相违背,但会生擒尚有一口气的靡俄迪俘虏,亚狄吉欧应该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吧。这场战争已经渐入佳境,能派得上用场的圈套或手段就算与菲尔毕耶的荣耀有些背道而驰也无所谓——萝吉亚是这么认为的。
手持煤油灯走出户外。雪已经停了,外头的气温也迅速冷却,冻得肌肤生疼。
裸露在空气中的下颚和脖颈感到一阵阵寒意,连带让皮肤窜起一片鸡皮疙瘩,血管也跟着收缩。
真是个明亮的夜晚啊。这片山野,比起被大雪覆盖的荒凉画日,没有云朵遮蔽的夜晚反而还明亮澄澈得多。如果吹熄灯火,应该更能增加星星与这片雪景的亮度吧。
萝吉亚其实并不讨厌能够轻易夺走人体温度与生命的山脉夜晚。
眯着眼望向无垠天际,心里突然浮现一种想法——如果要死,最好是死在冬季。
一定是死于战争吧。萝吉亚有预感,自己应该不会因衰老而死。而是拖着淌流鲜血的无力身躯沉入皑皑白雪中,一同回归星晨。
将这副身躯回归山脉大地——萝吉亚静静想着。
白色的吐息从唇边逸出……还不是现在,这团白雾还不是我的灵魂。
叽——忽然某种细微的声响传进萝吉亚的耳里。
在明亮的夜色下,那个凝视着自己的小小身影正朝萝吉亚一步步走来——是一位少女。银色的长发与萝吉亚极其相像,白皙的陶瓷肌肤也跟萝吉亚一样,但比终年奔走于战场的萝吉亚更细致光滑,更因为稚嫩而多了分透明的纤细感。
少女的脸颊因寒冷冻得红通通,吁吐着白色气息,她抬起头望向萝吉亚。
那纯然的美丽彷若冬天的精灵。拥有同样色彩的两人彼此互望的这一幕,看在旁人眼中或许美得如梦似幻吧。
“您能平安归来,真是太好了。”
从少女绯红的唇瓣吐出的,是与她稚气外表全然不符的成熟低喃。
“是啊。”
萝吉亚眯细了眼,颔首道。
“这是当然的呀,安尔蒂西亚。”
萝吉亚的回答同样也存在着疏远的距离。
名叫安尔蒂西亚的少女点了点头。就像对理所当然的事情点头表示肯定一样。方才从少女口中吐出的那句话,之所以会感到有哪里不太对劲,全是因为比起亲人平安归来的喜悦,更能感受到语调中止乎情礼的礼貌。明明是稚嫩得连走路都让人不太放心的小孩子,那冷然的目光和平静的说话语调就是让人觉得很不自然。
少女名叫安尔蒂西亚。现在还未满五岁。
她和萝吉亚之间确实存在着血缘关系,但两个人并不是母女。
“父亲正在房里等您。”
呼吐着白色雾气,安尔蒂西亚这么对她说。“知道了,我现在就过去。”得到萝吉亚的答复后,安尔蒂西亚便旋踵转过身,回到温暖的屋子去了。
她的腰身,悬挂着一把小小的短剑。现在还只是用来装饰的短剑,却已指出她将来的人生方向。
安尔蒂西亚是萝吉亚的哥哥、也就是现任菲尔毕耶族长·亚狄吉欧的独生女。
安尔蒂西亚的母亲,那个曾是亚狄吉欧妻子的女人已经不在了。她不曾持剑,但在萝吉亚的记忆中,她同样是菲尔毕耶的女人。虽不如萝吉亚美艳动人,仍是个情感丰沛,绽放出耀眼光芒的女性。
她以令人爱怜的纯真和刚强深爱着亚狄吉欧,产下了安尔蒂西亚后,也为了守护她而死了。
菲尔毕耶的女人被称为雪螳螂。因为爱得太深,传说还会将心爱的男人拆吃入腹。她说不定也曾经想把亚狄吉欧吃进她的身体里,融为自己的血肉吧。自从她去世之后,亚狄吉欧依然是个勇敢的伟大君主,只是再也感受不到他以往的霸气了。
她被靡俄迪凶恶的刀剑刺穿了身躯而离开人世。总有一天,安尔蒂西亚也必须一肩担起菲尔毕耶一族的未来吧。
安尔蒂西亚转身离开后,萝吉亚并没有立刻追上。她对她当然不是没有感情,只是有太多情绪让她不得不对她这么疏离。也许是因为当时她没有好好保护安尔蒂西亚的母亲的罪恶感作祟,也或许是没有生过孩子的女人不晓得该如何与小孩子相处的关系。
常有人说,比起她真正的母亲,安尔蒂西亚与萝吉亚反而更相似。
也许真是如此吧。围绕在那小小少女周身的冰冷气息是属于亚狄吉欧的,同时也是属于萝吉亚的。但就是因为太相似,萝吉亚才无法理解。就像……她从来没有理解过自己一样。
那个小小少女的冰冷眼瞳究竟在注视什么?悬在她腰际的短剑现在虽然还只是装饰品,但等到她能执握刀剑保护自己时,不懂如何哭泣的安尔蒂西亚到底还剩下什么?
萝吉亚觉得,是有那么一点可悲。
战争结束后,剩余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情景?自己和亚狄吉欧都是为战而生、为战而死的嗜战子民,这才符合菲尔毕耶的美学,也的确是幸福的,萝吉亚从来不觉得后悔。但从今以后呢?她能给安尔蒂西亚的教育只有剑术,这样真的好吗?又或许……安尔蒂西亚也会为了仍未结束的战斗而存活、然后死去吗?
(——太不……适合了。)
垂下视线后,萝吉亚才发现自己的睫毛已经因寒冷而冻结成霜。看来自己站在屋外吹了太久的冷风,原本柔软的脸颊都僵硬了,好像连身体的蕊芯都失去了温度。
(我必须继续战斗下去。)
往前踏出一步的萝吉亚心里想着。
(因为我是菲尔毕耶。)
光是想象战争结束后的状况,就好像自己的人生也一并被划上休止符了。
必须投身在刀剑相向,以血肉之躯对抗敌人的战斗中才行。
在狂人靡俄迪一族中,她有颗非得亲手砍下的头颅。
这才是战斗民族菲尔毕耶的荣耀。
这就是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萝吉亚甩掉沾覆在发丝上的冰霜,跨开大步朝亚狄吉欧的房子走去。
燃烧的木材发出哔哔剥剥的响声。
“——咦……?”
萝吉亚茫然伫立着,在她面前是已经换上居家服饰安坐在椅子上的亚狄吉欧。他把手肘靠在铺了动物毛皮的枕椅上,沉静地对萝吉亚开口。
缓慢地、仔细地,但……萝吉亚听不懂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没听到吗。”
亚狄吉欧出声,那并不是疑问的语气,不过是在对萝吉亚落井下石。就像面对一个将死之人,还狠心多补上一刀。
“哥哥,你说……什么……”
萝吉亚的脸庞在火光照耀下却铁青发白。亚狄吉欧轻轻吁出一口气,把刚才说过的话又重覆了一次:
“我要和靡俄迪的族长对话。所以我打算把那两个靡俄迪俘虏交还给他们,好替我传话。”
“为什么?!”
萝吉亚激动地探出身喊道。
“为什么?为什么事到如今还要这么做!”
“为什么?事到如今?我可不这么想。”
亚狄吉欧举起放在手边的白桦酒杯饮下一口,十指交握将上半身倾向前。
“应该是说,时候已经到了。现在的靡俄迪居于劣势,我想他们应该不会拒绝。这场战争实在很没有意义,你难道不这么认为吗?”
“太愚蠢了!”
萝吉亚不屑地吐出这么一句。唇角还扯着痉挛似的笑意。
“靡俄迪是多么暴虐无道,难道哥哥都忘了吗?!他们把光怪陆离的法术和山下的风俗引进我们居住的这座山脉,只要一开战就会使出卑劣手法屠杀我们的同胞!我们的父亲和母亲,都是被那群该死的疯子给杀掉的呀!”
“是啊,不过我们同样也砍下了许多靡俄迪的头颅。”
“这么做是理所当然的!”
至亲的血液颜色和被死亡笼罩的气味,至今依然清晰地残留在萝吉亚的心底深处。
上一代的族长,亚狄吉欧兄妹的双亲同样死于战争。他们都是被靡俄迪所杀。为了呼应他们的暴虐,菲尔毕耶也砍下了靡俄迪族长的头颅。两族领袖的头颅被割下来示众,从上一代延续到这一代,世代交替却仍未停歇的战争,在萝吉亚的记忆中也是最惨烈悲壮的一场战事。
当时萝吉亚还无法站上前线作战,只能以被守护的姿态待在哥哥身旁。那个黑暗的时代究竟是如何跨越的?自己虽然也置身其中,但那段日子却是教人连回亿也不敢的恐怖恶梦。
“我们所受的屈辱实在太多太深了!砍下他们的头是理所当然的,况且那家伙……那个男人——!”
就算那个失去父母、沾染满身鲜血抱着刀剑狂奔的回忆像是场残梦幻影般不甚真实,可是有一幕情景却鲜明地刻划在萝吉亚的脑海里,彷佛仍在倒叙播放般清晰如昨。
当时的战争烧毁了部落,族人为了寻求新的住所而迷惘不知所以。菲尔毕耶与靡俄迪都失去上一代族长,身心皆已疲惫不堪,心中虽然燃烧着猛烈的憎恨之火,却也无力再进行下一场攻防。事情就是发生在这个时候——
趁着迷茫的白色黑夜,身上披着破烂老旧的护具,有个男人攻进了菲尔毕耶的中心阵营。
他只率领少数几名善于夜战的精英。意识到箭矢齐飞时,却也为时已晚。
靡俄迪的箭矢贯穿的,是当时由萝吉亚所保护,站在她身旁的一名女子。因为必须随时抱着稚子随时给予温暖,所以拒绝穿上护甲的菲尔毕耶雪螳螂。
『嫂嫂——!』
鲜红的血液从她背上不停喷出,濡湿了一大片。
一边挥开如冰雹般不断落下的箭矢,萝吉亚拚命地想救助倒在雪地上的嫂嫂。
『……不行,不可以……』
内脏被箭射穿的嫂嫂一张嘴就溢流出大量鲜红,当她的生命就快走到尽头时,也更用力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不能让……这个孩子被抢走……』
嫂嫂所承受的一切痛苦都是为了护全她心爱的孩子。被她拥在怀中的安尔蒂西亚只是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半点哭声。
突然箭雨停了,一个男人走向前来。
肩上披着靡俄迪鲜艳的族纹,是敌族的男子。
『搞什么?穿得那么雍容华贵,我还以为是蛮族的头头呢,没想到居然是个女人啊。』
那声音低沉浑厚,不屑似地吐出轻率言词,萝吉亚大概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一刻吧。
『真无趣,居然搞错人了。』
那声低语,此世界上最锐利的刀剑更残忍地刺穿了萝吉亚的心窝。
是谁?
说了那句“搞什么”?
『你这该死的——!』
萝吉亚压抑不住激动的情绪立刻执起长剑,用力朝男人挥砍。
但男人轻而易举的避开了。
气极攻心的萝吉亚拚命挥砍手中的武器,男人却游戏似的将她的攻击一一弹开,突然使出一击撕裂她的肩膀,两人之间终于隔开一段距离。
带着笑意的眼瞳是漆黑的色泽,他的头发和胡渣也是同样的黑。他粗暴的将萝吉亚摔在雪地里,不屑地开口:
『退下去,你这只母虫子!』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是名为屈辱的暴风雪,令萝吉亚的脑子都为之冻结。
耳边传来听见骚动声而前来关注的菲尔毕耶族人踏过雪地发出的声响,男人狂妄笑道。
『今天就先来跟你们打声招呼。女人,把我接下来所说的话带给你们的族长,蛮族的亚狄吉欧!』
他将诺大的剑扛在肩上。
『我名叫盖亚,是被蛮族吃掉的靡俄迪之子。从今以后,靡俄迪的未来就由我一肩扛下了。』
她将这个名字深深刻在心里了。
一定要将他那张凄绝的笑容葬在自己的刀剑下。
『我以数百名靡俄迪的死者灵魂起誓——!』
他甚至没询问过萝吉亚的名字。
『必将蛮族赶尽杀绝!』
强烈的愤怒与屈辱,谀萝吉亚僵在原地一动也不能动。这一幕情景,曾让萝吉亚懊悔的多次在梦中重复温习。
那一夜。
流泄满地的鲜血。
绝望的色彩。
盖亚所说的话。
萝吉亚绝对、绝对不会忘记。
『——我一定要砍下靡俄迪盖亚的头颅!”
用力咬紧牙关,萝吉亚愤恨地从牙缝间挤出声音。她曾对自己发誓,一定要拿下盖亚的头颅。就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才能拼命的、就算吐血也不断地锻炼自己。
她的灵魂负载着无法消失的伤痕。
一切都只为了屠杀那个男人。
亚狄吉欧交叠着双手,那目光彷佛看穿一切般静静望着神情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