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是——
“……我……是……”
口中逸出的呻吟微弱得像是衣服摩擦的细微声响。
“我听不见!”
传进耳中的斥责语气,让萝吉亚不由得扭曲了脸孔。
“我是菲尔毕耶!”
从口中发出的叫喊,几乎震响了身后的宝城遗迹。
“这等灼热便是生命——”
用剩下的一只手臂撑在雪地上,试着想站起身。但手肘早已麻痹失去力气,只能狼狈地再度倒进雪地里。
“这等血性便是我菲尔毕耶的宝藏!”
双脚又沉又冷,僵硬得无法动弹。但萝吉亚仍挣扎着,她非站起来不可。就算这模样再丑陋、再难堪。
她还是拼了命的想站起来。
“我是山脉的雪螳螂,菲尔毕耶的萝吉亚……!”
嘶吼声中断了。肩膀被粗糙的手掌携握,用力一扯,身体已经被抱在温暖的怀里。
那是个强而有力,教人透不过气来的强烈拥抱。那么强烈的拥抱,只是为了想把温热的体温,传给萝吉亚早已冻僵的身体。
靠在耳边的嗫嚅声轻轻的、细细的,确实努力从牙缝间挤出来的悲痛之声。
“别死……”
短短两个字,包含了无限的祈求。
萝吉亚的视线像被什么渗透了,无法控制地摇晃着。
“哥哥……”
诉诸言语后,粉碎的心也发出哀痛的悲鸣,还来不及被寒风冻结,豆大的泪珠已滑下脸颊。
已经有多久不曾哭泣了。
原以为热烫的水珠会被冰冻。原以为流下的不是泪,而是艳红的鲜血,但——
“哥哥、哥哥、哥哥……!”
萝吉亚崩溃似的大喊。亚狄吉欧拥着她的双手也更加用力。
“——没错,我就在这里……萝吉亚,你得要守护我啊!”
或许,他也哭了吧。
“不要再从我身边……夺走任何一个人了——”
他是个比任何人都更强悍的王者。为了引导菲尔毕耶迈向未来,就算失去了父亲、母亲,就算失去他挚爱的妻子,依然握紧拳头一句话也不说的亚狄吉欧。
那是唯一一次,从他口中发出哀恸悲叹。
那年冬天,菲尔毕耶被夺走许多条生命。
亚狄吉欧并没有向萝吉亚多问什么。但就是因为她的关系,才让他与靡俄迪之间的交涉破裂。萝吉亚心里是明白的……靡俄迪的盖亚的确是想放下刀剑好好谈谈的,可是萝吉亚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哥哥。
光是提起那个男人的事,几乎就快夺走萝吉亚的呼吸。
在失去的手腕捆着刀剑,为了忘却一切而专注在战场上,却也没办法扮演好杀戮战士的角色。
就算只剩下一只手臂,也得守护好哥哥,守护菲尔毕耶的族长。
当冬季最冷的一天过去后,好比凋零的枯叶随风翻飞,菲尔毕耶和靡俄迪的战况形势也开始逆转。
悲剧再度上演,而且比过去更甚,战场只徒留一片血腥杀戮。
菲尔毕耶的众多战士都死于战场上,但有更多人则是因咒病折磨而魂归天际。
冬天的脚步逐渐远了,却好像还想再展雄风般,那是个冷入心肺的冰寒夜晚。
菲尔毕耶的族长,亚狄吉欧突然吐血倒下。
萝吉亚急忙冲向他。撑起他的肩头,啊啊……却不知该做何想法。
不可思议的是,看着他倒下,萝吉亚心里竟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因为萝吉亚是山脉的子民,真正感到绝望时,一定也像雪花般白得没有一丝颜色吧。
(这么一来,就真的结束了……)
比任何感觉都更鲜明的,是涌上心头的挫败感。
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站起来时,靠近细看才发现亚狄吉欧的容貌是如此苍老,但反观没有患上咒病的萝吉亚也同样衰颓,所以直到他吐血为止,谁都没有发现其实亚狄吉欧已染上这恐怖的咒病。
不,或许萝吉亚只是欺骗自己不愿去察觉而已。
这场突然刮起的死亡飓风,就是为了灭绝菲尔毕耶吧。
亚狄吉欧发病后,有好一阵子两方人马并没有发生什么大冲突,但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毫无胜算了。自己已经失去一只手腕,即将继承亚狄吉欧族长之位的安尔蒂西亚还太幼小,她甚至只握过护身的匕首而已。
萝吉亚心想,一切都结束了。
得知亚狄吉欧患上咒病后,菲尔毕耶全族上下也陷在一片绝望中,大家都很清楚大势已去。但在一片肃默之中,亚狄吉欧却有了行动。
“到魔女之谷去。”
日复一日逐渐衰弱的亲哥哥,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魔女身上。
这时寒冷的冬季已告终结。虽然只有短暂一瞬,但山脉的居民总算能踏入隐者的深谷。失去未来的族长选择由他人决定自己的命运。他在寻求着,除了自己的意志之外,能有什么来改变这种无力的现状。
萝吉亚靠着仅剩的独臂抱着亚狄吉欧,一同前往魔女之谷。
“——欢迎你们来啊,菲尔毕耶。”
黑暗的洞窟中,一见到菲尔毕耶两兄妹的身影,魔女便勾起微笑。
她只露出青涩稚嫩的嘴唇,好似百年前就知道这两个人会前来拜访,所以才会露出那种早有预料的笑容。那抹笑看在萝吉亚眼中就是这样的解读。
“欢迎你们。这么一来,演员就全部到齐了呢。”
这是什么意思?心里疑惑着,但亚狄吉欧和萝吉亚都已经疲惫得连发问都办不到了。
视线朝洞窟深处望去。
站在那里的是——
“——我等你们很久了,菲尔毕耶。”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萝吉亚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甚至忘了跳动。
不管再怎么沙哑无力,她也不会忽略这个声音。不管再怎么衰弱不济,她也不会错认那张容颜。
站在那里的,正是靡俄迪的盖亚,就是他本人。
山脉的雪螳螂·蛮族菲尔毕耶。
此刻正面对着疯狂的死人·狂人靡俄迪。
早在战争开打的数十年前,两族族长始终无法面对面好好来场交涉。然而今日,居然会在这个地方见到面,简直像是命运的牵引。
为什么?萝吉亚猜测着。
为什么靡俄迪的盖亚会出现在这里?魔女之谷座落在极隐密之处,必须细心探路才有办法到达。他埋伏在这里,难道是想决斗吗?若是如此,亚狄吉欧已经没有胜算了。
如果他要求对战,就算只剩下一只手臂,我也不会退缩的。思及此,萝吉亚才愕然注意到他的模样。
“我知道你们会来……所以才一直在这里等着……魔女啊,这难道是天谴吗?我们究竟会变成……”
他的低喃声如此疲倦。靡俄迪的盖亚,那凹陷的眼窝、混浊的瞳色、消瘦的双颊,还有因色素沉淀显得蜡黄发黑的肤色。
他身上所有症状,就和萝吉亚身旁的亚狄吉欧一模一样。
菲尔毕耶的两兄妹有所领悟,也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吹过山脉的死亡飓风,同样也吹向了靡俄迪。
打从一出生,就能感觉到神的存在。魔女来回比对着面对面站在一起的两位族长,如此讽刺的命运,让魔女不禁露出愉快的笑意。
“靡俄迪啊,你说这是天谴吗?魔女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唷。这场传染病是山脉的诅咒,不属于你们任何一边,而是上天决定毁灭一切的裁决唷。”
魔女笑道。
她的笑容太过于天真无邪,反倒让人感到空虚。
“我来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吧。这病魔啊,是捱不过冬天的,它马上就会离开这座山脉了。”
但病人可没办法迅速痊愈喔——魔女犹带天真笑意,传达死神的讯息。
“你们两位听懂了吗?这就是魔女的忠告唷。”
两位族长、一个魔女,还有站在一旁见证这一幕的萝吉亚。
靡俄迪同样是抱病之身,却只身前来,他大概没告诉任何人此行是来拜访魔女吧。
“……病魔会离开吗?”
亚狄吉欧叹息般的,虚软无力地问。“是啊,它会离开的。病魔是捱不过这个冬季的,所以——”魔女微微颔首。
“所以,就算你们都死了,山脉也不会灭绝的。再过不久病魔就会远离了,魔女可以向你们保证。”
这句话在两名君主心中究竟带来怎么样的回响?许久许久,他们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静静地以指尖轻抚未出鞘的剑身。
一旁的萝吉亚也只能茫然看着他们若有所思的模样。
如果灭亡的是人们所尊敬的君主,如果未来已经没有什么可延续。他们应该会挤出最后一丝力气,选择和彼此一决胜负吧。
但魔女说,人民仍会继续活下去。他们两人,并不是这座山脉最后的君主。
“靡俄迪啊……”
亚狄吉欧闭上眼睛轻喃,但并没有接着继续说下去。
盖亚也只是从喉咽深处发出微弱的笑声,伸手覆住自己的脸,用渗染了孤寂的音色回应。
“真是场无趣的人生啊。”
不需要对话与协议,他们已经心照不宣有了结论。身在同样的地方呼吸着相同的空气,也同样被病魔折磨侵蚀的两人,已经毋需再靠言语沟通了。
“深谷的魔女啊,你愿意当我们的见证人吗?”
“为了菲尔毕耶与靡俄迪的续存和统合,也为了永恒的和平。”
亚狄吉欧与盖亚一人一句这么说着。
“为了让这场冻血战争,划下休止符。”
这便是他们两人的答案了。
中立的魔女是最佳的见证人。
一旁的萝吉亚只能默默地注视这一幕。
“好啊,魔女愿意当你们的见证人,因为魔女永远不会死呀。”
深谷的魔女对他们两人的决定并不感到惊讶,也无反对之意,仍旧安然地吞吐烟雾,接着说出的话并非意见,而是权威者的见解。
“不过,这件事没办法急于一时,短时间内大家都不会接受的,所以你们就先停战吧。十年,得先停战十年……这段时间内,死去的你们所留下的威望也才得以传承。”
“——那十年之后……”
“就是统合行事作风迥异的两个民族呀。从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一个屡试不爽的好方法唷。”
就是婚礼啊,魔女这么说。
“就是婚礼啊。这便是爱、便是血肉亲情,只要混合两族的血统,就没人会说话了。”
生在乱世,亚狄吉欧用他强健身躯保护的,是他深爱的女人所留下的稚子。仿若精灵的少女安尔蒂西亚。
盖亚也有一个孩子。早在很久之前,萝吉亚就知道他有个孩子了。率领将士征战沙场的靡俄迪族长,他早已娶妻,膝下也有子嗣。
那两个孩子,就像为了达成这场宿命的协定,才降生在这个世界上一般。
“……你是要我让自己的孩子,娶雪螳螂为妻吗?”
盖亚发出低沉的笑声。他对自己的儿子,也与亚狄吉欧对安尔蒂西亚一样有着特别的情感吧。他的笑声,深深刺痛了萝吉亚的心。
一场婚礼,将能紧密结合这两个部族。
“这么做的话,真能保障两族的未来吗?”
亚狄吉欧磨着牙根发问,却换来魔女的讪笑。
“没有人能保障未来呀。”
魔女说的话,比山脉的雪霜更冷酷辛辣。
“来,我来跟你们说个很久以前的故事,说一个你们从没听过的久远故事。”
长长的烟管在她手中像根指挥棒挥舞着,魔女朗声道。
“过去当这里还是座丰饶的矿脉宝山时,山脉里所有的部族都服从于同一个国家。已经是好几百年前的事罗,那是个小小的雪之国。虽然小,却是个物产丰沛的国家。那样的丰沛也成为一股强大的力量,所有的部族都掌握在他们手中。可是,雪国的统治并没有太久唷。小小的雪之国灭亡了,因为丰沛的资源和他们自身的愚蠢而瓦解了。最后一任的王子也被他的子民围捕,当成一名罪人以极其悲惨的模样坠入了魔道。原本代表荣耀的城堡现在也只徒留白色的残瓦碎砾唷。”
魔女像个诗人般叙述着。那只是单纯的传承过往的故事,或是不死魔女的遥想回忆呢?
“永恒的和平是永远不会到来的。但是,这世界也不会永远处在不和平的状态中喔。总有一天哪,这座山脉也会封闭起来,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当山脚下的国家攻来时,如果你们还继续争战,是无法守护自己的骄傲与这座山脉的。”
来,现在可是你大展身手的好机会喔,魔女带着笑意对亚狄吉欧这么说:
“你的女儿可是土生土长的雪螳螂啊,是这个山脉最激情的种族唷。让她为这座山脉刮起新生的风吧,魔女会当你们的见证人的,所以——”
订下这场婚礼吧——洞窟里只剩下魔女的声音轻轻回响。
“真是期待啊,就连魔女我也感到很期待呢。你的女儿究竟会怎么把靡俄迪的孩子吞噬入腹呢。”
被人们称作雪螳螂的菲尔毕耶女人会将心爱之人蚕食入腹。
那不过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传说。只是在与情人交换永恒的誓约之吻时,菲尔毕耶女子嘴上抹的胭脂沾到男人的唇上,看起来就像鲜血一样。只是这样罢了。
不,真的只是这样而已吗?
站在幽暗洞窟的入口处,对面站着靡俄迪的盖亚,萝吉亚忍不住用力咬紧唇瓣。因为亚狄吉欧有话要和魔女单独说,盖亚便二话不说离席留给他们清净的空间,只是不晓得为什么连萝吉亚也被他一并带出了洞窟外。
光是和他呼吸相同的空气,失去的断臂就感到无比疼痛,仅剩的另一只惯用手臂怎么也放不了随身武器。
如果现在举起刀剑砍过去,应该能不费吹灰之力砍下这个男人的头颅吧。
但也只是想想,萝吉亚根本做不来。砍下患了重病连剑都握不牢的男人头颅,又能得到什么呢?
如果战争仍会持续下去,这么做或许还有一点意义,可是就连漫长的战争也即将结束了。话虽如此,但无法控制的冲动仍不断撞击着萝吉亚的心脏。
教人透不过氧的沉默彷佛会持续到永远。
“……你为什么不说话?”
再也耐不住这噬人的沉默,萝吉亚还是先出了声,不过视线并没有看向对方。所以她不知道盖亚此刻是什么表情,只勉强听见从他喉咙深处逸出的低沉轻笑。
“你要我……说什么呢?”
刹那间,一股燥热窜上萝吉亚的耳根,好似从喉间被灌进大量的铅。真想杀了他——激烈的情感狠狠灼烧着萝吉亚的胸腔。
萝吉亚以为对自己而言,盖亚不过是这样的存在。身为亚狄吉欧的妹妹,身为他的仇敌,她就是想将这样的自己狠狠烙印在盖亚的心上。萝吉亚只能藉由这种想法来安慰自己。
正在战世,活在战世,萝吉亚以为,自己一定也会死于战世。根本没必要留下自己的血脉,更遑论情爱。
可是——
……自从第一次拔剑相向的那天之后,自己就不曾遗忘过。
“……啊啊,对了。”
羞亚凝望远方的雪地,漠然地喃喃开口:
“你的手腕,已经被我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