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少表现出情绪的安尔蒂西亚有某些地方改变了。她体内的变化,幻化成此刻浮现在她脸上的美丽微笑。
“可是,有件事我得向您澄清。我已经遗忘很久了,是您让我想起这件事的。”
不曾有过笑容的的雪螳螂族长,她那笨拙的微笑和露一点都不像,但仍像朵白净无瑕的花儿静静绽放着。
“虽然只有一次……但我的心,确实也曾为一个男人灼烧过。”
我已经想起来了,安尔蒂西亚轻轻诉说。
就连自己也感到意外。不过仔细想想,那或许就是恋爱吧……安尔蒂西亚坦然接受了这一点。
亚狄吉欧还在世时,安尔蒂西亚的未来就已经被父亲决定了。成为菲尔毕耶的族长,下嫁到靡俄迪缔结两族的姻缘,这便是自己该担负的未来。
她的生存方式与埋尸之地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有了定案,所以她只能独自一人孤伶伶地伫立在雪地里。
受病痛折磨的父亲教导她身为一名族长该有的严谨。
失去一只手臂的姑姑则将她毕生所学的剑术全部传授给自己。
不管哪一边对年幼的少女都是极沉重的负担,但安尔蒂西亚不能逃避。小小安尔蒂西亚的心中,已经感受到命运的无情。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的自己无疑就是得背负这样的宿命。心已逐渐死去,生命的喜乐也被冻结。只有冬天的冰寒和春季的美景能抚慰安尔蒂西亚的心。
永远也忘不了,那个冬日。
和已经无法独自行走的父亲一起搭乘雪地马车时,远远就看到一团像是什么野兽的物体,直到他倒地不起,那一瞬间安尔蒂西亚才强烈意识到那是个人,而且还是个人类小孩。于是她停下马车,带着暖身的烈酒往那个孩子奔去。
安尔蒂西亚是生于战世最浑沌时期的孩子。她曾见过在垂死边缘挣扎的人,也曾亲眼目睹死亡。但雪地里的那抹身影,是更真实的存在。
当时安尔蒂西亚还只是个孩子,而倒在雪地里的那个人,也和安尔蒂西亚一样是个小孩。
站起来!安尔蒂西亚对他大叫。站起来向前走,然后好好地活下去——安尔蒂西亚对那个孩子要求。
安尔蒂西亚从没有对任何人要求过这种事。就连一步步迈向死亡的父亲,安尔蒂西亚也不曾哀求他别丢下自己死去。
安尔蒂西亚觉得,非得把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不可。一定要帮他度过这个生死难关才行。只要招来马车、拜话父亲将他带回家就可以了,这是最简单的方法。但安尔蒂西亚并不想这么做。
少年说,他只想轻松一点。
与那灰白头发不相称的黑瞳里浮现的绝望,狠狠揪扯安尔蒂西亚的心窝。
这是她打出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想法——他是我的子民。
少年身上的伤、他所流的血、还有那深不见底的绝望,都是漫长血战的象征;如果他就这么死了,就等于是自己杀了他的。
所以她才命令少年活下去。在此同时,自己也得更坚强的活着面对一切才行。
这也是安尔蒂西亚初次感受到——原来自己的生命竟足以驱使另一个人继续活下去的瞬间。
于是她吻了他。
腥浓的血味如此鲜明。
安尔蒂西亚说,别忘了我。
我也不会忘了你。虽然不知道你的名字,但我会以这个吻代替。
当时的心动,这辈子大概只有这么一次吧。只是当时的她还不懂这是一生一次的爱恋,就算渐渐长大成人,安尔蒂西亚也无法理解这一点。
不过现在终于懂得了。
惨白的暴风雪、山脉的狂风吹乱了安尔蒂西亚心中的淡漠,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
——那是她,这辈子一生一次的爱恋。
之后她便舍弃了迷惘,痛下觉悟。执握长剑,也得到了如同半个自己的贴身侍女。
虽然不确定那个人有没有好好活下去,但只要站在族人面前,视线总会不由自主地搜寻当时那个少年的身影。他那溢染绝望的独特色彩。
就算认不出他,安尔蒂西亚知道他一定也会认得自己。
倒也不是真的想认真寻找他的踪影。
只要相信就能活下去。而我也确实好好活过来了——此刻安尔蒂西亚终于确信。
许久许久,魔女只是静静望着安尔蒂西亚脸上的微笑。覆盖在外衣底下的,是仿佛已经预见他们的未来般洞悉一切的表情。
“螳螂的孩子……”
安尔蒂西亚接着把话说完:
“也是螳螂啊……盟约的魔女。”
她以平静的语气表达心中的谢意。感谢之中,也包含了谢罪之意。
魔女忽然笑了。
“我只是看着你们罢了,魔女能做的也只有这样。”
深深对魔女行了一礼后,安尔蒂西亚走出洞窟,多兹加就伫立在入口处等待着。
他站得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只有嘴唇用力抿成一直线。因为刚才落泪的模样让安尔蒂西亚终于注意,他那张变了色的脸颊好像有些发红肿胀。
“这是怎么回事?”
手指着他脸上的红肿,安尔蒂西亚不解地问。多兹加一副有口难言的表情,但还是乖乖回答:“被魔女打的……”
安尔蒂西亚不解地挑起眉。
“她为什么打你?”
“那是因为……”
微启的嘴唇不由自主的颤抖,多兹加接着说。
“……因为安尔蒂西亚大人当时已经失去呼吸……”
话还没说完,多兹加就闭上了嘴巴。
安尔蒂西亚惊讶地眨了眨眼,想起魔女曾说睡梦中的自己其实是处在假死状态。为了施行晓法,安尔蒂西亚才会昏迷假死。
安尔蒂西亚停止呼吸,和多兹加被殴打又有什么关系?
“你真是笨哪……”
安尔蒂西亚不假思索地说出自己的感想。
“你攻击了魔女对吧?”
所以才被狠狠教训了一顿。不过魔女看来并没有受到什么皮肉伤。
“这么做可是会死的。”
安尔蒂西亚忍不住斥责。
“……可是我……安尔蒂西亚大人……”
多兹加颤抖着没办法把话说完。安尔蒂西亚只能无奈地再度叹息,然后对他说:“我怎么可能会死掉呢。”
“这是当然的!”
多兹加忽然放声大喊,还激动的声明——
“除了我之外,谁能夺走您的性命——!”
多兹加这才注意到自己说了什么,倏地伸手遮住还来不及阖上的嘴。此等失言,让他错愕得几乎忘了呼吸。安尔蒂西亚也讶异地直盯着他。
“……多兹加,你一直想砍下我的人头吗?”
安尔蒂西亚不得不这么问。虽然心里受到极大的冲击,但并不是因为对方想杀了自己的关系。
多兹加曾说,愿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承受安尔蒂西亚的刀剑,甚至不肯执剑与安尔蒂西亚磨练较劲。
多兹加似乎已经有了以死谢罪的觉悟,只见他咬紧牙根,用拚命挤出来的嘶哑声音回道:
“……我绝对不会让您的生命断送在其他人手中……而我当然也不会取走您的命……所以,安尔蒂西亚大人——”
必须好好活下去才行——多兹加下了这个自作主张的谬论。
他的这番话让安尔蒂西亚感到哑然、错愕,然后慢慢地绽开微笑。
藏在冻结的灰发深处,多兹加忍不住屏住呼吸。
安尔蒂西亚扬着灿烂明媚的笑容,边走向多兹加,边压低声音说:
“如果你能体现我曾说过的那句话,那就做给我看看吧。”
仿佛循着多年前的遥远记忆。
“……我说过,我只会把这条命交给配得上我的男人。”
安尔蒂西亚说完便背过身去,所以不晓得此刻多兹加脸上究竟露出了怎么样的表情。
“该走了,我们绕了一大圈远路呢。”
安尔蒂西亚迈开脚步,迈向自己该走的那条路。
她知道有个人会一直在身后守护自己,完全毋须怀疑。
菲尔毕耶的部落传来前任族长的妹妹——萝吉亚失踪的消息时,正巧是在露注意到那件事的隔天。
露茫然回头望向沃嘉。
“陛下还活着。”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但她是如此确信着。
沃嘉依然没有多说什么。
“你……”
沃嘉对露伸出修长的手指,他端正的五官已经不再因憎恨或愤怒而扭曲。像是在轻抚露凌乱的发丝和红肿的脸颊,他伸出长着肉刺的手指——
“那个女人究竟给了你多大的恩惠?”
沃嘉无法理解,才蹙紧眉头吐出疑问,这个问题却让露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肿着脸,没什么自信能好好展现笑容。
“如果我说,我是出生贫苦人家的小孩,这样的答案能不能令您释坏呢?”
“如果她曾救过你一命,那我还多少能理解。”
就算脸部表情无法随心所欲的转换,沃嘉的话还是让露展露笑颜。在停下眼泪的同时,她也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与意志。
“您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报恩?果然很像您会说的话呢。”
“难道不是吗?”
沃嘉的询问有些低沉瘖哑,但并不像之前那样充满威吓意味。露的目光窥探似的直盯着他。
面对眼前这个男人,露更努力地绽放笑容。
“我就对您据实以告吧。什么忠义或恩惠,我想都没想过那种事。手无缚鸡之力的我虽然没办法保护陛下,却能代替陛下而死。”
虽然露更希望能以别种形式来达成这样的想望。
但是,那种事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
“这种感情并不是爱,而是比较贴近恋的感觉。”
如果要找个更接近的说法——
“——因为安尔蒂西亚女王陛下就是我的信仰。”
露还记得第一次与她相遇那天。当时的场景,自己大概一辈子都忘不了吧。
和自己相差无几的身高、和自己相似至极的脸颊线条、和自己如此相像的发色。
还有承载在那双眼里的,优雅与绝望——
(我永远也忘不了。)
听完露的自白,沃嘉只是默默闭上眼,把手从露的身上移开。“所以我才说女人很恐怖……”他抬头呆望着半空中,喃喃开口道。
比任何人都更强悍的他,居然会说自己“很恐怖”,这种话怎么听都觉得奇怪,所以露又笑了。因为知道这句话是发自他的内心,露才会笑了。或许是因为她在他面前流下炙热真诚的眼泪,他才会将自己心中的胆怯坦然地表露在她面前吧。
“接下来……该怎么做呢?雪螳螂。”
遥望远方纷飞的白雪,沃嘉低喃着。
那您又有什么打算呢?露并不打算追问沃嘉这个问题。
他在等待。
和露一样,他们都在等待那个唯一的冰雪美女。
等待她即将带回来的答案。
菲尔毕耶的部落弥漫着一股不安定的骚动氛围。不知该如何是好的人们口中所谈论的,都是族长离去后,应该负责带领整个部族的萝吉亚失踪一事。据闻,多兹加前来拜访的那天,萝吉亚亚就从自己的寝室里消失了踪影。
“怎么会这样……照她现在的身体状况,连自己动手吃饭都有问题啊……”
说到这里,多兹加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拼命想找出萝吉亚下落的菲尔毕耶族民们虽然都祈祷她能平安无事,但仍掩不住脸上的绝望神色。“这也无可厚非呀……”有些菲尔毕耶甚至躲在角落窃窃私语。
“萝吉亚大人一定无法忍受自己因衰老而死吧……”
菲尔毕耶的子民虽然猜不透她的心,却也明白她的生存之道。
离婚礼已经剩没几天了。这座山脉如此险峻,对人们来说实在太广阔无垠。
不过,安尔蒂西亚还是驾着马车。
“无所谓,快走吧。”
“要到哪里去……”多兹加诧异不解的问。“跟我来就对了。”安尔蒂西亚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简单下达指令。
多兹加吞了口唾液,还是顺从的跟着安尔蒂西亚坐上马车。
安尔蒂西亚心中已有了确切的答案,借由魔女所施的法术,安尔蒂西亚多少也能掌握到萝吉亚的思考模式。所以安尔蒂西亚认为,自己应该知道她的下落。
(能死得其所,也算是种幸福吧。)
她这一生总算有个归宿了。山脉的子民无论如何也无法舍弃这座山脉。就算要死,也得死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
(如果我是姑姑……)
若要选一个地方来当我的长眠之地……
——她原本就想在那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吧。
安尔蒂西亚带着多兹加一同前往靡俄迪与菲尔毕耶的部落交界,比岗哨更深入山林的某处。
布染冰霜的雪白树林,独立于世的悬崖峭壁。
还有今日依旧斑驳灰白的宝城遗迹。
萝吉亚与盖亚第一次执剑对峙的场所。
过去这里曾是一个国家,人们住在这里,互相争夺、彼此相爱,生活、然后死去。
彷佛受到吸引来到此处,安尔蒂西亚和多兹加总算如愿见到萝吉亚一面。
用力踏着已经冷到失去知觉的双脚,踩在不时呼啸吹过冷冽狂风的地面上。
这情景就跟梦里一样,安尔蒂西亚心想。
如今已不再漫天飞舞的纯白雪片,就像刚洗好的白色床单。
而她就躺在上头。
这是场永恒的、不会再醒过来的沉眠,完全的安宁祥和。
比实际年龄更形枯槁憔悴的肌肤,诉说着她这一生的生命浓度。
她是生于战世最后的雪螳螂。是她亲手为这场战役划下休止符。
怀抱着亲手砍断自己头颅的激情。
白色的绝望,祝福着她的——他们两人的死亡。
(姑姑是不是疯了呢……)
仅剩的独臂中,拥着她所爱的男人头颅。
萝吉亚的面容因枯瘦而凹陷,已经衰老到几乎看不出她原本的意气风发。
但她脸上的确挂着笑容。
美丽地、满足地,彷佛忘却了自己的死亡。
她幸福地笑着。
“……该怎么做才好呢?”
身旁的多兹加开口问。眼前神圣的一幕让安尔蒂西亚不敢轻举妄动,甚至无法伸手抚摸。
她或许真的疯了吧,安尔蒂西亚再一次这么认为。
可是,能为情爱痴狂直到生命最后一瞬的人,除了“幸福”二字之外,还能用什么词汇来形容呢?
“就这样吧。”
就让她这么躺着吧,安尔蒂西亚轻喃。这是她给多兹加的答案,同时也是对萝吉亚的祝福。
希望这两个人,能永远这样下去……
等哪天再降下纷飞白雪时,就能将他们俩包覆在一片纯白之中。到了春天,他们两人的身体也会随着白雪融尽,回归山脉大地,到时候,他们的灵魂也会归向山林。
这样就奸了,安尔蒂西亚心想。
多兹加点了点头。大半晌,安尔蒂西亚与多兹加就只是这么静静伫立着。
第八章寒冬的新娘
婚礼的脚步近了。靡俄迪的部落顿时充满活力,族长居住的宅邸附近也变得热闹起来。
萝吉亚的失踪为菲尔毕耶一族带来些许阴霾,但露第一时间就以安尔蒂西亚之名下令中止搜索行动。不管是菲尔毕耶或是靡俄迪,那件事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