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向眼前的刀刃,让安尔蒂西亚心中窜起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交叠手里的两把弯刀挡下沃嘉的攻势,握着短刀的那只手不管再怎么使力,也不适合用来挥开他那把长剑。安尔蒂西亚早就看穿了这一点,所以她集中所有注意力在刀剑交合的轨迹上。才刚历经长途跋涉归来的安尔蒂西亚一路上累积了不少疲劳,这并不是一场有利于她的战斗。
视线一角还能瞥见露崩溃地用手覆住脸孔伤心啜泣的模样。
但安尔蒂西亚无法放太多注意力在她身上。
“——唔!”
那强而有力的一击只是假动作。
沃嘉真正的狙击目标是自己的双脚,靡俄迪的剑术并不如菲尔毕耶挥洒自如,所以他们潜心钻研格斗体技,也相当擅长此道。
只要有一瞬间的空隙,自己的项上人头恐怕就不保了。
安尔蒂西亚并不想死在他的剑下,但也没有杀了沃嘉的打算。可是,不管是杀人或被杀,若没有勇于承受的觉悟,打一开始她就不会要求以货真价实的刀剑来决一胜负。
靡俄迪族长的剑术紊乱无道,太过青涩。却仍有着足以杀敌的劲道,体力也相当充沛。
他一一挡下了安尔蒂西亚的攻击。
那一瞬间,他笑了。
安尔蒂西亚绽放出冷峻波光的眼瞳深处,同样也染着笑意。
啊啊,真是有趣。
这样的想法同样也在安尔蒂西亚心里发酵。因为她血液里流着蛮族的基因,但在此同时,却也戚到一丝丝失落。
为了挥除窜上心头的失落感,他们又使出全力奋力交战。
“啊!”
无处可避的挥剑轨迹直接砍向安尔蒂西亚的肩口。
剧烈的痛楚让安尔蒂西亚的意识瞬间涣散。不管这一剑有没有构成致命伤害都不重要。
可是这一击确实对安尔蒂西亚带来极大的伤害。所以沃嘉扯开嘴角形成一抹狞笑,安尔蒂西亚并没有看漏他这一点情绪起伏。
就算肩膀受到重创,安尔蒂西亚还是用那只手重新握紧大弯刀。肩膀虽然负伤了,还好仍能依安尔蒂西亚的意志活动。
“?!”
忽而从旁射来一把菲尔毕耶的弯刀。锐利的刀刃像极了不断回旋的回力棒,深深嵌入沃嘉的膝头。
沃嘉痛得发出咆吼。赤红的鲜血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只见一片漆黑。
喷洒出的黑色液体是属于自己的吗?还是对方的?
沃嘉单膝跪倒在石地上,身体已失去平衡。
(我赢了——!)
将手中的武器高举挥下。
目标是他的头颅。安尔蒂西亚没有发出声音,只在心里大喊。
————受死吧,靡俄迪。
当沃嘉的长剑砍在安尔蒂西亚肩上时,多兹加的剑就已出鞘。
(不行!)
露在心中大喊安尔蒂西亚,大喊多兹加,也大喊着沃嘉的名字。不行、不可以——露心想。她已经无法判别,到底谁才是自己最坚决要保护的人。
冰冻的视野中,只看见原本该给安尔蒂西亚致命一击的沃嘉突然失去平衡跪倒在地。
高高举起的,是安尔蒂西亚手中的那把利刃。
(不行——!)
当悲鸣逸出口时,露的身体立刻弹也似地从地上跳了起来,然后——
安尔蒂西亚原以为能一举拿下他的项上人头。
但当刀剑挥落的瞬间,窜入视野中的却是熟悉的银发,出现在眼前的人……
(是我吗……?)
难道会是姑姑——?
彷徘置身幻觉中,安尔蒂西亚看见手里的短剑插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一直到喷溅的鲜血洒了自己满脸。
安尔蒂西亚的双眼和脑袋才霎时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不行……不可以啊……陛下……”
倒在靡俄迪族长沃嘉身旁,张开双手护住他的不是别人,而是安尔蒂西亚的影子——露。
“露……”
双手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确实把剑刺进了人类的血肉皮肤里,但也本能的察觉到那还不足以构成致命性伤害。藉由握剑的手,安尔蒂西亚知道自己并没有砍断对方的骨头。
“……你是笨蛋吗?”
沃嘉呻吟似的轻喃出声。
安尔蒂西亚乡下的短剑,毫无偏差地袭往以肉身护住沃嘉的露头部。可是阻碍刀剑劈砍落下的,却是沃嘉紧紧抱住身前那颗头的手背。
虽然鲜血四溢,沃嘉还是颇有余裕的用没受伤的另一只手拔下安尔蒂西亚深深刺入手背的那把短剑。
不管只是单纯的偶然、或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刹那间的敏锐反应简直如神之手般教人惊叹不已。
“求求您……”抬起被泪水濡湿的面孔,露望向安尔蒂西亚哽咽乞求。
“求求您,不要再打下去了,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请求,求求您不要再打了,陛下……”
请不要再继续互相残杀了。
安尔蒂西亚茫然看着趴跪在地上的另一个自己。
安尔蒂西亚从不曾流泪哭泣过。露却是个随时随地都能假哭,但绝不会在人前流下真正眼泪的少女。
然而此刻,她一边流下眼泪,一边还拚命护在沃嘉身前。
“没问题的,一定没问题的。”
她用颤抖的声音努力诉说,对安尔蒂西亚一再重复着。
“没问题的,你们一定能相爱的。陛下一定也能爱上这个男人的。”
有个靡俄迪的少女曾对自己说过,她想学会原谅。
同时她也说,希望自己能被原谅。
露认为,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沃嘉是个非常诚实的男人,他一定会让陛下了解的。”
了解什么叫作“永远”。
看着梦呓般不断重覆同一句话,哭得梨花带泪的露,“……不是的。”安尔蒂西亚喃喃回道:
“不是的,露。真的很抱歉。”
安尔蒂西亚阖上双眼,无奈地仰头发出低哑的喟叹。
“……我的爱恋,这辈子只有一次。所以……我办不到,我没办法和沃嘉结婚。”
原以为刀剑相交后,情况会有所改变。
只可惜,什么都没有改变。这份失落也让安尔蒂西亚看清了现实。
安尔蒂西亚并不是萝吉亚。会有这样的结局,也是理所当然的。
“露。”
安尔蒂西亚收起下颚,缓缓低头。
“……你愿意……达成我的心愿吗?”
她对茫然抬头望着自己的露这么说。
安尔蒂西亚用颤抖的声音轻轻开口:
“……请把你的人生——给我吧。”
“爱恋”——
这两个字居然会从安尔蒂西亚口中说出来。
这是露想都没想过的事。
长伴她身侧的露偶尔能感觉到,她胸中有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着,却无从得知到底是为什么。虽然咸觉得到,但安尔蒂西亚在那之后就深深藏起自己的心,露原以为她会死守着那个秘密一起带入黄泉。
婚礼与寝室对她而言都是战场,露原以为这句话对她而言也是种禁忌。
所以露经常为了这件事,在人后暗自饮泣。
露不只一次想过如果能代替她承受这段生命,那该有多好。如果能变成安尔蒂西亚……
当一个代替她出生入死的替身,一路追随着她的情感起伏,如果这么做,都是为了成为她——
这样的心愿实在太超乎常理了,露甚至不敢向上苍祈求。
但是,安尔蒂西亚说了。
她说,她想要露的人生。
她想夺走属于露的一切。先是夺走露的出生、夺走露的名字、夺走时间、甚至……夺走她的人生。
涌上眼眶的泪水不断濡湿脸颊。
“陛下……”
我唯一信仰的——女王陛下。
“……我很乐意。”
露的回答声中溢满欣喜。
————是的,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渴望的啊。
几天之后。
靡俄迪与菲尔毕耶举行了婚礼,盛大隆重得几乎招来全山脉的居民。
当然也有些地方是无法照计划进行的。像是长久以来为了促成这段姻缘而位居大使之职,来回奔波于两族之间的菲尔毕耶萝吉亚。她还来不及参加婚礼就因病逝世了,这件事也让菲尔毕耶的人民感到万分失落与不舍。
也许是顾虑到菲尔毕耶人民的心情,原本应该列席参与这场婚宴的前任族长。盖亚的永生也从婚礼流程表中删除了。
比起死去的人们,这是一场为了祝福活在当下的婚礼。
当新娘的身影出现在两族人民面前时,靡俄迪的长辈们无不发出喟叹。
装饰在她身上的,与盖亚已撒手人世的母亲当年出嫁时穿的新娘礼服简直如出一辙。
菲尔毕耶的子民也被散发出不同于以往冷漠气质的美丽女族长霞慑了目光。
到今天之前,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一直以她的冰冷与强悍、还有那美丽的容貌为人所称道,是个在神话故事中才会出现的,像女神一样的人物。
可是当她站在靡俄迪的沃嘉身边时,她只是个平凡的少女、是个普通女人,而且还是个甘愿被幸福捆绑一生的绝美新娘。
菲尔毕耶的子民看着她,开始似真似假地谣传起一定是恋爱让她改变的。原来爱情真的能改变一个人那么多啊……每个人都露出一副释然的表情。毕竞在这座山脉中,菲尔毕耶的女人体内存在着比任何人都更强烈深沉的爱情。
而站在她身旁的沃嘉,在婚礼上仍不解风情的配戴一身防护铠甲,但为了依偎在他身旁的美丽新娘,沃嘉虚心接受大家的祝福掌声。
祸根并未完全拔除——还是有人对两族联姻感到不满与反感。
不过这么一来,漫长的血腥战争就真的结束了。
这是为了某个人、还有自己的幸福祈祷,充满祝福的好日子。
婚礼的钟响震动耳膜,终于到了该交换誓约之吻的时候。
唇瓣分离后,靡俄迪的族长状似苦闷的扭曲着脸孔,反手抹了抹自己的嘴角。
但浮现在他的嘴唇上的艳红血痕,靡俄迪和菲尔毕耶可都没有漏看。
菲尔毕耶的女族长微微笑着。美丽的女族长绽开了笑容。她将自己的坚定心意以咬破新郎唇瓣的举动向所有的菲尔毕耶、也向所有的靡俄迪宣誓。
——我爱你,爱到恨不得能吃了你。
人称雪螳螂的菲尔毕耶女子总是怀抱激情,深爱着命中注定的男人。
呼啸而过的是这座严峻山脉的寒冬。
但就是这番刺骨的严寒才足以代表山脉的丰沛,从天而降的纷飞冰雪悄悄落在新娘的头纱上,将这场婚礼点缀得更如梦似幻。
是的,她就是这场婚礼最美丽的寒冬新娘。
终章绝美春景
因族长的大喜之日而热闹沸腾的靡俄迪广场上,菲尔毕耶族长的贴身侍卫多兹加与一个戴着面具的战士就站在角落处。
有些走过身边的人认出了多兹加。但多兹加只淡淡回答自己已经被免职了。
是的,安尔蒂西亚陛下已经不再需要贴身侍卫了。
因为,已经有其他人会好好守护她了。
多兹加当然不可能真的离开族长,他只是卸下贴身待卫的身分,成为为族长分劳的亲信之一。而另一个总戴着面具、新来的族长亲信,无论何时总是与多兹加紧紧站在一起,好像两个人永远不会分开一样。
离开了那场盛大婚礼的祝贺之列,两人共驾着雪地马车来到一片布满白雪的平原。
婚宴敲响的钟声都传到这里来了,可是附近并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真是漂亮啊。”
卸下面具,战士赞叹道。拿掉面具后的那张脸,与刚才在婚礼上的新娘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的名字叫安尔蒂西亚。但从今以后,大概不会再有人用这个名字叫她了吧。
晴朗的天空缓缓飞散着细小的冰雪碎片。彷佛是冰冻的天使羽翼破碎坠入凡间了呢——如此诗情画意的感想悄悄在安尔蒂西亚心中萌生。
“——这样真的可以吗?”
多兹加看着对方细致优雅的侧脸,开口询问。
“其实我……也以我自己的方式,做好了得像个没血没泪的人偶娃娃度过余生的心理准备了呢……”安尔蒂西亚只是微微一笑,轻声回应。
这种说法并不算是回答,安尔蒂西亚也间:“那你呢?你原本打算怎么做?”
“如果我……那时候就被靡俄迪族长杀了……”
“在那之前,我一定会先杀了那个族长。”
多兹加笑也不笑,无此认真地回答安尔蒂西亚的问题。他毫不犹豫的说出这句话,如果真的到了非这么做不可的地步,他一定也不会有半点踌躇迟疑吧。
多兹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小声的加了一句。
“也或许……我会先杀了安尔蒂西亚大人,然后再——”
安尔蒂西亚微侧过身追问:
“像姑姑那样吗?”
“……应该是……像盖亚大人那样吧。”
是吗,安尔蒂西亚点了点头。
回想起当时的状况,安尔蒂西亚也觉得自己像是疯了。
不管是安尔蒂西亚或多兹加,虽然并不完全相同,但在某个层面上,他们都是疯狂的。说不定连露也是疯狂的,还有沃嘉也是。
在安尔蒂西亚的胸臆深处,已经为菲尔毕耶的激情下了注解。
“之所以疯狂,都是因为爱啊。”
冷风拂掠过喉间,那是引导着祝福与葬送死者魂魄的山脉寒风。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
站在陷入沉思的安尔蒂西亚身旁,多兹加怯怯地出声:
“在我母亲死前,我一直都不懂……她为什么能狠得下心对我出手。”
安尔蒂西亚扬起眉毛,瞥了多兹加一眼。虽然和多兹加共度丁不算短的时间,但这还是安尔蒂西亚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母亲”两个字。
多兹加很慎重地,像是在挑选适合的词汇般,低着头开口:
“其实……我是个混血儿。”
从他口中发出的,是嘶哑、颤抖的声音。
“我的父亲是菲尔毕耶,母亲却是靡俄迪。在血腥的战争中,我并不知道他们是怎么邂逅的……”
多兹加轻轻按着自己的眼角,接着说。
“会想毁了我这双眼睛……大概是,我母亲最后的温柔吧。”
他用痉挛颤动的指尖缓缓拨开覆盖住大半张脸的灰发,露出那张一半以上都已经焦黑变色的脸孔。拉开痉挛发皱的脸皮,睁开刻下伤疤的眼睑,露出的是漆黑如墨的眼瞳。
跟那头灰发一点都不相配,那是证明他体内流有靡俄迪血缘的浓艳色彩。
生于战争与迫害之中,存在于体内的骄傲大概也早被撕裂毁坏了吧。
“可是您……”
但身陷绝望之中,多兹加还是发现了那一道光芒。
“……您对我说过……是菲尔毕耶……”
多兹加的声音无法抑止颤抖。
像是胆怯,又像是欢愉。
“——我是……菲尔毕耶。”
是您让我活下来的,多兹加这么说。
“您并没有什么缺陷,因为您就是我唯一信仰的女王陛下。”
她知道,多兹加一直都好想把那件事告诉自己,甚至不惜打破禁忌。
安尔蒂西亚微微一笑,喃喃低语:“这业障还真是深哪。”之后就没再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