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是会改变的。几乎已经能预料到某种戏剧性的事态发展即将上演。而且,就是从现在开始的一个月内。
“衣服都决定好了吗?”
安尔蒂西亚接着问。
脸上挂着复杂的神色,露还是微笑着回应:
“是的,是件非常适合陛下的美丽礼服呢。”
是吗……安尔蒂西亚的反应感觉不出一丝伤感,露只能逼自己继续挂着微笑说话:
“可是啊,这种事真是前所未闻呢。居然有叫替身去替自己试穿结婚礼服的姑娘!”
“因为我不需要,那是露喜欢的吧?”
安尔蒂西亚没有装饰自己的兴趣。但听安尔蒂西亚这么说,露却嘟着嘴不悦地回道:
“是啊,我就是喜欢嘛。不然要我代替您举行婚礼也可以喔!”
话说得果决。
安尔蒂西亚脸上却没有一丝笑容。
“这是不可能的。”
安尔蒂西亚的态度非常冷静。就是因为太冷静了,才让露更感到心痛。“真的很抱歉……”只能立刻为自己的无礼道歉。
“啊啊,我们已经到了呢。”
露说着,同时也像在安慰自己般悄悄闭上双眼。
盈满胸口的疼痛只是错觉吧。自己明明是为了成为她的替身而被教育长大的,为何连心中的苦楚也不能替她分担呢。
紧闭双眼还能鲜明地回想,露选择的美丽婚纱肯定会将安尔蒂西亚衬得光彩夺目。
在短暂的春季到来之前,她的主人、菲尔毕耶的女族长,将背负着菲尔毕耶所有子民的人生,下嫁给宿敌的领袖。
那一定是比雪地精灵更绝美动人的身影。
漫长无止境的战争终将划上休止符。而她,将是达成这场协定的最后一枚棋子。
第二章螳螂的婚礼
还记得那瘦弱的掌心,和不失威严的宽阔背影。
“为了永久的和平,你的未来已经被卖给靡俄迪的狂人了。”
父亲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安尔蒂西亚回答:我不懂。
当时,她还未满七岁。
虽然不懂贵为一族之首的父亲所说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是——
“安尔蒂西亚,这是只有你才能打的仗。”
既然父亲都这么说了,安尔蒂西亚除了颔首同意之外,并没有其他选择。
父亲的双手搁在安尔蒂西亚小小的肩膀上。受病魔侵扰的族长手腕沉得吓人。这样的沉重,却是菲尔毕耶的生命重量,也是血液的重量。
族长必须为菲尔毕耶而生,为菲尔毕耶而死。
身为族长的女儿,这是自己必须背负的宿命,安尔蒂西亚这么认为。
为了尊贵的和平——尚且年幼的安尔蒂西亚还无法理解,但蛮族菲尔毕耶与狂人靡俄迪两个族群之间,确实横亘着难以跨越的鸿沟。
为了消灭敌族而不断挥剑相向,当时的安尔蒂西亚认为,就算真正的和平永远无法降临也无所谓。
自己将被卖给靡俄迪,面对拿自己等价换得永久和平的父亲,小小的安尔蒂西亚只有一个疑问。
“春天,很美吗……?”
“————————吗?”
安尔蒂西亚喃喃自语的声音傅进正在一旁准备拿镜子的露耳里。
在菲尔毕耶族长所居住的大宅院中,安尔蒂西亚房里的暖炉火焰静静摇晃着。在火光映照下,玻璃窗被熏得一片雾白。
“您有说什么吗?”
“没有。”
安尔蒂西亚缓缓摇了摇头,她鲜少会耽溺在过去的回忆中。没想到自己对于十年前所发生的事却还记忆犹新,安尔蒂西亚也为这样的自己感到些许愕然。原来对自己而言,那竟是印象如此鲜明的一段往事啊。
当时的问题还真教人感伤……像是与自己完全无关,安尔蒂西亚茫然地任思绪游移。
一旦想起孩提时代的回忆,灵魂仿佛也披抽离了身体,有种正从高处俯视着自己的错觉。那些鲜明真实的感触并不多,甚至稀少得用一双手就能全部数出来。不过是从生性冷漠的孩子变成生性冷漠的大人,就只是这样罢了。
一面镜子搁置在眼前,露站在镜子旁微笑着。
安尔蒂西亚的身影映在镜中,身上穿着露为她精心挑选的结婚礼服。以白色和蓝色为基调的礼服,不同于这座山脉各个部族的传统,是非常罕见的剪裁。在安尔蒂西亚穿上这件礼服之前,露就已经握紧拳头、大发豪愿地说:“我不会让婚礼变得庸俗的!”
“我一定要让靡俄迪的族长惊艳到目不转睛,狠狠地压过他的气势,连您的手也不敢随随乱碰,让您成为最高雅圣洁的新娘!”
安尔蒂西亚不认为这么做有何意义或价值,但看露一副赌上性命的坚决模样,也只能乖乖地连指甲都随她恣意涂抹了。
露依然穿着侍女的服饰。也许是安尔蒂西亚经过一番盛装打扮的关系,乍见之下也不会将两人给弄混。原来只要换个发型加上简单的妆点,就能有这么大的转变啊,安尔蒂西亚觉得这简直像在变魔术一样。
“您实在太美了。”
露感叹似的低喃。
“是吗。既然露都这么说了,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露的眼光无可挑剔。过去她也曾替安尔蒂西亚挑选几件出席重要场合所需的服饰。每当遇到这种状况,安尔蒂西亚总认为既然有着相同的脸孔,生性活泼开朗的露一定比自己更适合这些衣裳。但真正穿上之后,才发现这些衣着饰品正是因为妆点在安尔蒂西亚身上,才会如此美丽适合。
露似乎正在烦恼该怎么让头纱、发型和胸花取得最佳的平衡。
安尔蒂西亚只能像个娃娃无所事事地呆坐着任她摆布,实在是有些累了,只好开口:“发型等当天再弄就行了吧?”
“就跟选择礼服一样,我很信赖露的眼光,你绝不会出错的。”
安尔蒂西亚这么说,可是露并没有停下手边的动作。“因为我想看啊。”反而相当坦率地说出心中的想法。
“婚礼那天,您妆扮得再美丽动人,都是为了那个结婚对象,也就是靡俄迪的族长。当天的陛下愈是美丽,我一定愈气恼……所以,今天就允许我多任性一会儿吧。”
语气虽然平静,却是露拚命压抑情厌吐出的真心话。安尔蒂西亚试图从镜中窥探,但自己的身影挡住了身后的露,安尔蒂西亚无法看见露此刻究竟露出了怎么样的表情。
拥有美丽的容貌,冷漠且激烈,就像冰一样——见过安尔蒂西亚的人,多半给予她这样的评价,身旁的影武者则比起自己更多了分纯美及惹人怜爱的气质。
刚被带到安尔蒂西亚眼前来时,露是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稚嫩少女。从那一天开始,露便发誓效忠安尔蒂西亚,也曾好几次挺身以自己的性命为安尔蒂西亚挡下危险。
有很多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人,也没办法清楚地分辨出她们两个,她完美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事实上,对于成功扮演自己,给予多方协助的这个分身,安尔蒂西亚心中除了感谢之外,对她更有一份深刻的情感存在。
“……露……”
“怎么了?我弄痛您了吗?”
看着松开手,有些不安窥视着自己的露,安尔蒂西亚不由得垂下视线,静静地出声道。
“再过十天,我就要嫁进靡俄迪的部落里了。”
一开口,安尔蒂西亚便先确认了这个事实。
“我要嫁给靡俄迪的族长。”
这件事并非突然决定的,但也不是出自安尔蒂西亚的意愿。
安鲁斯巴特山脉部族互相对立的状况至今已逾几十年,不再兵戎相向的菲尔毕耶和靡俄迪两族族长早在十年前就决定以这场婚礼作为和平的见证。为了让历经三十年的漫长血战,能真正划下休止符。
为了迎接婚礼,这十年来,两方人马皆处于休戟状态。
“……是的。”
虽然低垂着头,露还是颔首回应。那并不是为了婚礼而欢欣喜悦的表情,但她也没有表示反对。因为她只是个被允许保有自己原本的个性,却仍属于安尔蒂西亚的影子。
双眼隔着镜子捕捉到露的视线,安尔蒂西亚接着说:
“我将成为靡俄迪的妻子。换句话说,靡俄迪也将成为菲尔毕耶的丈夫。只要举办了婚礼,我……也不会再遭遇那么多危险了。”
言下之意,她身为一族之长的价值也不再像过去那么重要了。只是安尔蒂西亚对这一点并没有明说。
长久以来,当然也曾听人提起关于靡俄迪族长这个宿敌的种种,不过安尔蒂西亚从没有直接和那个人说过话。因为没这个必要,而他们也不会因此相爱。
举办一场婚礼。这便是安尔蒂西亚身为族长,最重要的使命。
如今,再过一个月不到,她就要前去完成这项使命了。
当这一天到来时,安尔蒂西亚有一句话——一句非告诉露不可的话。
“我想,该是时候让你自由了。”
露错愕地抬起头,面对那张因困惑而没有一丝情绪的冷然脸孔,安尔蒂西亚尽其所能的放柔了目光。
虽然无法像露一样露出灿烂明亮的笑容,但至少……希望能将自己的心意传达到她心底。
“我将成为冠上靡俄迪与菲尔毕耶之名的安尔蒂西亚。所以,我要让你自由,不需再为我卖命了。”
舍弃名字、舍弃家人,被带来安尔蒂西亚跟前的露啊。
已经够了,你已经为我付出够多了。
“身为菲尔毕耶的子民,我会成为你们的后盾,让你这辈子都能过得自由自在。”
听安尔蒂西亚一字一句说着,露紧紧绞握的双手指尖忍不住颤抖。
“……这段日子以来,真是辛苦你了。”
镜中的她,似乎想说些什么而微微张开嘴却又阖上,然后摇摇头,放松了肩膀的力气。
然后她笑了,脸上漾出极美艳的笑容,眯细了眼,悠缓开口道:
“那么,请您现在立刻将我解雇吧。我会再度敲响这座宅邸的大门,跪在总管面前,求她让我以侍女见习生的身分再一次服侍于您的身侧。”
语气如玩笑般轻松,但隐藏在她深邃眼中的却是无可忽视的真诚。
啊啊,可是……她慌张地连忙更正:
“我应该到靡俄迪的宅邸去工作才对。我现在立刻就去色诱靡俄迪的男人。您不用担心,还有十天的时间呢,我一定能比陛下更早举办婚礼的。”
完全是超乎伦理规范的台词,但断然说出这些话的露,语气却是果决坚定的。安尔蒂西亚微带笑意闭上双眼,夹杂着叹息吐出一句:
“这种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可不像是玩笑话。”
自己所疼爱的影武者,在背地里并非如表面上那般品性端正,这一点安尔蒂西亚是知道的。
露促膝靠了过来,轻轻地将自己的手叠在安尔蒂西亚的手背上。
“露绝不会对陛下说谎。”
美丽柔软的掌心,与安尔蒂西亚长年挥剑锻链而变得粗糙乾硬的手截然不同。
生活在安鲁斯巴特山脉的人们,鲜少将自己的双手曝露在空气中。如果有人见着了这双手,就能知道露跟自己有多大的差异,这么一来她也就无法继续胜任影武者的任务了吧。
就连看在安尔蒂西亚眼中,露也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胚子。
不仅尽可能让外表与自己相似,娇媚开朗的她居然能如此完美地扮演冷漠的自己,让众人都分辨不出。正因为她是如此不可多得的少女,安尔蒂西亚才更觉得该还给她自由。
就算这么想,她还是会跟来吧。
“你想跟我一起到靡俄迪去吗?”
露挑起一边眉毛,似乎对安尔蒂西亚的问题相当不以为然。
“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不跟着去啊。”
“是吗……”安尔蒂西亚仍垂着眉,轻轻点了点头,也无心再多说什么了。
在靡俄迪的生活,肯定不如菲尔毕耶轻松惬意。可是,安尔蒂西亚必须做她该做的事,而露同样也会尽她的本分,无论何时都待在安尔蒂西亚身边吧。
思及此,一股暖流也悄悄渗流进胸口。
安尔蒂西亚闭口不再言语,视线不经意一瞥,隔着镜子只见仍跪在地上的露不知为何竟露出一脸不满。
“……陛下说要让身为影武者的我自由……难道贴身侍卫就不用吗?”
神色复杂的绷着一张俏脸,露再也憋不住地咕哝道。
“你是说多兹加吗?”
“没错。”
看着握紧拳头状似愤慨的露,安尔蒂西亚沉默了半晌,以指腹摩擦唇瓣陷入深思。
“为什么啊……”
确实,安尔蒂西亚想都没想过要将多兹加解雇。
“我不是想带他去。”
出声的同时,安尔蒂西亚才注意到这是多么理所当然的事。
“而是那家伙……一定会自己跟来的。”
像是早就预料会得到这样的回答,露立刻深深叹了口大气。
“……安尔蒂西亚大人的男人运实在太差了。”
明明再过不久即将嫁作人妻,安尔蒂西亚却因露的这番话感到愉快。
“说不定吧。”
在还不了解男人这种生物之前,就必须深入敌营嫁给宿敌。待在菲尔毕耶的部落里,安尔蒂西亚所知道的与男人交欢,也只到以剑会友的程度罢了。
那个宿敌绝不可能是自己的真命天子,所以安尔蒂西亚心中丝毫不抱期待。安尔蒂西亚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或许自己真的没什么男人运吧,或许……真的不是能与男人相爱缠绵的命。失去情爱的补偿,就是能强悍的握着剑护卫自己想保诬的一切。
看着镜中安尔蒂西亚坚定的模样,露不由得开口:
“……您觉得自己不适合得到幸福吗?”
“不。”
答案说得太快。像是一点也不惊讶露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只是声音就这么自然的脱口而出,如同人总是习惯沐浴在阳光底下。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而这就是属于我的幸福,安尔蒂西亚如此确信着。
露恨透了这种说词,轻轻梳整美丽的银发,不带一丝笑意,果断地说出自己的想法:
“露没有什么非去完成不可的事……所以,我要做的就是让陛下得到幸福。”
懊悔似的紧咬下唇,露倍感无力地嗫嚅:“虽然,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安尔蒂西亚闭上双眼,轻声回答侍女的感伤。
终将到来的婚礼将伴随明媚动人的春天。
希望春天会美得醉人,甚至灿烂得教人晕眩。
安尔蒂西亚心想——这样的话,我就要将春天取名为“幸福”。
猛烈噬人的寒冬吐着大气,悄悄将时序推向出发时刻。
就在两个族群将联手举办一场盛大婚礼的前一个月,安尔蒂西亚也以新嫁娘的身分出发前往靡俄迪的部落。
“——真不好意思,安尔蒂西亚,原本我也该一同前往的。”
从天井垂下的厚重帘帐深处传来低沉嘶哑的女人声音。
“……姑姑,千万别这么说。”
安尔蒂西亚伫立在床榻前,淡淡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