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拉整零乱破碎的睡衣,安尔蒂西亚抬起眼望向头顶上正亮出刀剑互相对峙的两个男人。
“多兹加。”
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从她口中叫出的不是自己的未婚夫,而是贴身护卫的名字。
多兹加用力咬紧牙关,握剑的手腕也更加使力。
紧绷的肩头一动也不动,恐怕连呼吸都被他遗忘了吧。沃嘉同样也以短剑挡住迎面袭来的攻击,窥伺着对手的下一步动作。
两个人都没有收回武器的意思,安尔蒂西亚无奈地逸出一声叹息。
“多兹加,你没听到我的声音吗?”
再一次,安尔蒂西亚出聋唤道。
“把剑放下,站到我的身后来。你打算让我躺在这里到什么时候?”
听到这句话,多兹加懊恼地咬了咬牙,这才用力挥弹开沃嘉抵挡的剑身。
粗暴的动作让沃嘉扭曲唇角扯出笑意,睥睨似地从上住下看着多兹加扶起安尔蒂西亚的模样。
“你把那只狗调教得还不错嘛。”
直到这一刻,露才发觉自己一口气始终憋在喉间,都忘了该呼吸。轻轻吐呐的同时,也迅速悄然地反手闽上房门,站定在安尔蒂西后身后。
当露的身影也出现在沃嘉视线里后,他扭曲的笑容中又多了几分嘲笑的意味。
露一点也不觉得害怕。
她的注意力只放在安尔蒂西亚白皙肌肤上的浅浅伤痕。
(真想杀了他!)
如果恶魔之眼真的存在,光靠憎恶的视线就能咒杀对方该有多好……露心想着。
当露脱下自己的外衣覆在安尔蒂西亚身上时,安尔蒂西亚一语不发地接受了。低着头的多兹加无声无息地站在安尔蒂西亚身后,那双用力握紧仍不停细细颤抖的拳头还是透露出他心里有多么愤慨激动。
露并不打算就这么退出寝室外。
“——靡俄迪族长,请你解释清楚!”
露从喉间挤出因愤怒而颤抖的语句。
沃嘉是安尔蒂西亚的未婚夫。这是由已经死去的双方父亲所决定的,安尔蒂西亚也接受了这样的安排,所以露无权反对。
可是,沃嘉却对安尔蒂西亚动粗!
露告诉自己,决不听他推脱的借口。
而对眼前的三人,靡俄迪族长依旧是从容不迫,“居然在我们的初夜闯了进来啊……”还刻意重重叹了一口气。
铁青着一张脸的露气得连表情都扭曲了。
“你这个——”
“露,退下去!”
安尔蒂西亚适时出声,遮断了露克制不住就要吐出口的叫骂。
“陛下,可是……!”
安尔蒂西亚垂下色泽淡雅的长长睫毛,从露身旁向前跨出一步。
“没有关系。”
可是,沃嘉却嗤之以鼻地语带嘲讽给了答覆。
“不是吧?我打一开始就想把你压在身下,将你给杀了。”
他用轻松惬意的口吻丢出了这句话。
“现在也是一样。菲尔毕耶的族长,你是想亲自上阵来跟我搏斗呢,还是……”
沃嘉抬起下颚指了指多兹加的方向。
“要你那只像狗一样忠心护主的贴身侍卫先来跟我打一场呢?”
“如果只是要比武艺互相磨练,我无所谓。”
面对自始至终都相当冷静自若的安尔蒂西亚,沃嘉终于露出不同于嘲笑以外的表情。
“你到底是和平主义者呢,还是空有蛮族的血性?究竟是个女中豪杰?或单纯只是个傻子?我真是搞不懂啊。”
有些懊恼又混杂了些许无奈,沃嘉大脚一勾,将倒在身旁的椅子立了起来,动作粗蛮的坐上椅子后,还不悦地加了这一句:“害我都没兴致了。”
“雪螳螂的女族长啊,如果你不是认真的,就快点逃回菲尔毕耶吧。如果留在这里,我原本打算将你的头颅曝晒在冰雪之中,当作点燃开战的狼烟,但见识到你过人的气魄后,我决定放你一马。剪断你的头发,在你身上留下几道伤痕,对我这个靡俄迪的族长来说已经足够了。我等着你回去率领菲尔毕耶一族再上门来正面宣战。”
“你的意思是,我们的婚礼已经破局了?”
“你还想继续这种愚蠢的话题吗?”
这次沃嘉连笑都懒得笑了。
“开战了,如果弥没有和靡俄迪族对战的意思——”
沃嘉嘴里逸出低哑的呢喃,那双眼瞳深不见底。
“那便是侵略和蹂躏,这座山脉将再度被菲尔毕耶的野蛮鲜血染红。”
从第一眼对上时就感觉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明显杀气就像某种诱惑,安尔蒂西亚的身体也基于条件反射伺机而动。
会将随身匕首带进寝室并不是因为早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那不过是基于一种习惯。但命令多兹加在寝室外待命,则是因为心里或多或少有些预感的关系。
在寝室附近等着,为了让你随时能闯进来,我会先准备好的——用不着把话全部说尽,多兹加已经答应安尔蒂西亚的要求。
对着比平时更沉默寡言的多兹加,安尔蒂西亚这么说:『用什么方式都无所谓,只要多注意一下房里的动静就行了。』她已经无暇顾及多兹加的心情。
她的担忧果然成真了,沃嘉竟拿刀对着自己。安尔蒂西亚认为,这并不是突然萌生出来的杀意。
打一开始就如预告般释出的强烈杀意,应该出现在比交涉或刀剑相向更早之前。
就算沃嘉一点也不爱安尔蒂西亚,纵使他心中再怎么憎恨厌恶,这场婚礼还是得如期举办才行。
安尔蒂西亚不能被他所杀,当然也不能一刀毙了他。
因为,眼前的这场战争就是存在于这种形式之下。
“靡俄迪的沃嘉啊。”
安尔蒂西亚以绝非激昂的声调沉静开口道。
“这场婚礼并非出自我的意愿,当然也不是你的意思。”
安尔蒂西亚只是在确认,确认早就摆在眼前的事实。
“但是,你我都无法取消这场协定。这是我父亲和你父亲以血盟约所定下的婚约。你难道想让尊贵的上一代脸上无光吗?”
安尔蒂西亚并没有向他动之以情的打算。
她不过是在质问沃嘉心中的骄傲是否允许他的任性。
“终结这场战争——对靡俄迪而言,应该也是上一任族长最大的心愿吧?”
“没有错。”
沃嘉颔首同意安尔蒂西亚的说法。
“这场婚礼的确是上一代最大的心愿。”
他话里的语气,不过是在缅怀过往。
“可是时代在变,还活着的人也会随着时光流转而改变。无论是我或你,都与上一代无关。”
“现在不是在谈论你或我有何想法。”
安尔蒂西亚打断了沃嘉的说法,语气依然沉着。
“你想让祖先丢脸吗?”
克制不住似的,沃嘉笑了出来。
“真没想到会从菲尔毕耶口中听到这种话呢。”
传来干涸的笑声和侮蔑的视线。接着从他口中吐出的言语,却饱含冷然的怒意。
“由一个——污蔑了靡俄迪骄傲的蛮族口中。”
意料之外的责难,教安尔蒂西亚不由得蹙眉。菲尔毕耶与靡俄迪的对峙僵局确实并非一朝一夕。但沃嘉语气中的苛责并不是针对历史上的争战。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尔蒂西亚没有一丝迂回,当面对眼前的男人问出心里的疑惑。沃嘉墨黑的眼凶狠一瞪,几乎要贯穿安尔蒂西亚。
“你还想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吗?”
无所谓,沃嘉冷冷地颔首。
接着他站起身,往房里深处那加装了厚重布帘的架子走去,伸手拉开布廉。
(……?)
不可思议的浓郁香气立即飘散在空气中。
安尔蒂西亚下意识地眯细双眼。幽暗之中,略可瞥见另一头是装饰在偌大祭坛上的——
(一尊娃娃?)
沃嘉取过一旁的烛火,周围总算明亮了些。
“让我为你们介绍一下。”
语气是戏谵的,音色却晦暗且低沉。
“这位是我的母亲。”
站在安尔蒂西亚身后的露不由得倒抽一口气,那是她拚命咽下到嘴边的悲鸣所发出的抽气声。那一瞬间,就连多兹加的气息也完全消弭了。
沃嘉掀开帘子呈现在众人眼前的,确实是他的母亲没错。被供奉在祭坛上,纤弱娇小的身躯穿着华奢美丽的女子服饰,但那颗头却是——
————丝毫看不出半点美丽的影子,那只是一张死人枯竭衰败的脸。
“这是靡俄迪的现人神。”
粗戛嘶哑的声音,从他的喉间逸出。
正如同靡俄迪用蛮族菲尔毕耶来称呼自己的敌人,菲尔毕耶同样也蔑视靡俄迪。
还称他们为——“为死人而痴狂的靡俄迪”。
实行诸多咒术与祈祷的糜俄迪有着属于他们的特殊信仰,他们深信人在死后将会变得更强大。
亲近的人、所爱的人、尊敬的人们因死亡倒下时,为了让神依附在其肉体上,靡俄迪一族会以某种世代流傅下来的特殊技术保存尸体。
比存活在世的时间更加恒久,那便是体内寄宿着神明的木乃伊。
供奉在祭坛上,他们将死后成了木乃伊的死尸称为“永生”。
过去,他们会将在血战中英勇战死沙场的战友首级砍下,带回故里。
照理说,完整的尸身才能成为依附的神体,可是无法做到这一点时,就算只有头颅也能留下死者曾经存活过的证明。
菲尔毕耶的战士们口耳相传着,靡俄迪亲手割下同伴尸首的身影就跟死神没两样。
安尔蒂西亚并没有轻蔑靡俄迪传统的先入观念。因为她必须虚心接受且理解他们的想法才行。就算无法接受,也必须理解。就算无法理解,也必须认同这种事。
若不这么做,两个文化各异的族群又要如何齐心迈向未来呢?
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靡俄迪的“永生”,安尔蒂西亚感受到的是一股异样的神圣感。
那样的姿态无法称作美丽。
却也无法单纯地只把它当作死后的空壳。
就算是基于靡俄迪的信仰才把死后的尸体装饰成这般,但安尔蒂西亚认为,这确实也是一种贴近神的形式。
“等我死后,大概也会变成这样吧。”
沃嘉淡淡地说。对信仰永生的靡俄迪而言,死亡并非消失。死亡是另一种开始,死去的故人将成为神,在不同领域守护着后代的子子孙孙。
“靡俄迪族长的永生是绝对的。每一代族长的身体都将成为靡俄迪的守护神,永远被祭祀供奉着。”
不过,上一代的族长却没办法得到永生的供奉——说出这句话时,沃嘉的语气依然冷淡平静。
“盖亚的永生被玷污了。”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安尔蒂西亚以坚定的视线催促沃嘉继续说下去。
盖亚是靡俄迪上一代族长的名字,过去他曾与安尔蒂西亚的父亲兵戎相见。同时,也是沃嘉父亲的名字。
沃嘉用不带半点情感的声音,静静地陈诉事实:
“十天前,盖亚的祭坛遭贼人入侵。”
当沃嘉说出这句话时,耳边傅来不知是谁吞咽唾液的声音。
“那个盗贼偷走了前代族长的首级。”
沃嘉笑道。
看不出那是愤怒,抑或是污蔑的笑意。
“蛮族菲尔毕耶啊,你们懂这是什么意思吗?我还有整个靡俄迪族,都无法容许这种残虐的暴行发生在我们身上!”
安尔蒂西亚努力维持冷静,深呼吸然后吐气。
“——你的意思是说,那个贼人是菲尔毕耶派来的?”
保持如雪夜般的静谧,安尔蒂西亚沉声询问。
“难道还会有其他人吗?”
“这是欲加之罪!”
露忍不住出声。
安尔蒂西亚那不懂惧怕为何物的影子,毫不退怯地反咬了沃嘉一口。
“你这么说,是有什么证据吗?”
“证据?需要那种东西吗?替身姑娘。”
沃嘉脸上挂着野兽般的笑容,不屑地回道。
“现在这种时候,还会想污蔑靡俄迪永生的家伙,除了菲尔毕耶之外遗会有谁!根本不需要证据,若被靡俄迪的族民知道盖亚的永生遭到冒渎,他们决不会放过菲尔毕耶,就算这场婚姻是盖亚毕生的心愿也一样!”
安尔蒂西亚悄悄垂下眸光。
没错,根本不需要证据——安尔蒂西亚也是这么认为的。事情好巧不巧就发生在这个时间点上,这不正是最有利的证据吗。当两个族群即将放下彼此之间多年来的争执与仇恨,准备互相接近的这个时期。
不管是经由哪个人的手做出对永生的亵渎,都足以激荡出靡俄迪民众狂猛的愤怒情绪。
“盖亚的怒火将会这么告诉他的子民们——歼灭菲尔毕耶吧!”
靡俄迪与菲尔毕耶的确正一步步靠近当中,不过彼此手上都还握着尖锐的刀剑。就像涨潮般一点一点慢慢靠近彼此,到了终于该握手言和的阶段,那把凶恶的刀剑将会被搁置在地上。
但如果在这个时期,引发了靡俄迪部族的不满与怒火,交握的就不会是彼此的手。
交叠的会是刀刃与刀刃,鲜艳的血液将会染红敌我的身躯。
这座山脉的白雪,将会再度被鲜血染红吧。
战争会反复上演,可是四散溅洒的鲜血、充满活力的生命,都无法再次重来。
对菲尔毕耶的子民而言,并没有在死亡彼端等待的“永远”。
真是太愚蠢了,这样的念头在安尔蒂西亚的脑袋里盘旋,不过她并没有说出口。为了这种事而开战实在太愚蠢了。
奸不容易两族族长已经面对面走到刀剑可及的距离,难道要舍弃好不容易得来的成果,回头叫自己的子民重拾武器、上战场牺牲生命吗?
就趁现在、在这里做个了断吧。
(不对!)
“就连进到寝室也刀不离身的雪螳螂啊,将要再度引发战争,你的心里难道没有为之沸腾吗?蛮族菲尔毕耶!”
沃嘉问,你难道没有热血沸腾吗?
安尔蒂西亚垂下眼睑,胸臆深处有种闷闷的疼楚。
这种疼楚,无可否认……不正是因兴奋而窜起的昂扬情绪吗?
战吧战吧,心底深处似乎正愉快地哼唱着。
——这等灼热便是生命。
比安眠曲更渗透灵魂心性的,是属于菲尔毕耶一族的战歌。但是,就像要挥除那悠扬的战曲般,脑海中突然掠过一声微弱的、沉静的疑问。
(春天,很美吗……?)
无关父亲也无关菲尔毕耶一族,那是安尔蒂西亚自己破碎嘶哑的声音。
美丽的长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安尔蒂西亚睁开双眼。
“我确实没有将剑舍弃,关于这一点,我承认自己的确如你所说是个蛮族。”
身为好战一族的子民,当然无法舍弃这样的生存方式。
“可是,因为胡闹而造成两族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身为这座山脉的子民,必须携手共存下去才行。为了低档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变化,我们必须守护这块土地,必须守护所有人民的骄傲,所以才不得不中止彼此之间血债血偿这种毫无意义的争战。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们才要举办婚礼;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动身前来,成为你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