钠拮印!
安尔蒂西亚的声音清朗,却散发出无可忽视的威严。
她的父亲曾经说过,不管做什么事,都必须掌控大局。总有一天,被我们称为外界的山下诸国,一定会为了夺取这座山脉而露出嗜血的獠牙。就算没有发生这种事,也必须守护我们的骄傲,我们必须和平共存,因战争而衰败的弱小部族是绝对无法独当一面的。
“你这种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美德还真教人感动啊,我都快哭了呢。”但沃嘉却只是耸了耸肩,状似不屑地回了这么一句。
“如果我说,我们根本没必要携手共存呢?”
“你父亲可不是这么说的。”
安尔蒂西亚的父亲相当聪颖,靡俄迪的族长也同样有先见之明。他们早就思虑过总有一天将得面对未来情势,所以才会安排两族之间的这场婚礼。
“他的首级已经被偷——”
“如果把首级物归原位呢?”
安尔蒂西亚出声截断沃嘉未竟的话。
“我们的婚礼能继续进行吗?”
安尔蒂西亚知道身后的两人正错愕地看着自己。
沃嘉的脸孔因扬起晦暗的笑意而扭曲变形。
“这是在跟我求饶吗?还是想用靡俄迪族长的人头来威胁我呢?”
这句话充满了责难的意味。
但安尔蒂西亚并没有移开直视他的目光。
“我是菲尔毕耶的安尔蒂西亚。我愿以自身荣耀的血缘起誓,我绝不会对你说谎。”
被盗贼偷走的前任族长首级,我一定会把它带回来的——安尔蒂西亚宣誓道。
“我现在还没有半点头绪,不过我答应你,一定会将前任族长的首级带回来。这并不是卖人情。而是以你的妻子的身分,我将取回盖亚的首级,好让真相大白。”
安尔蒂西亚沉稳的附加一句:
“对我而言,盖亚也将是我的父亲。”
话已至此,只见沃嘉露出一脸错愕,像是完全无法理解安尔蒂西亚所说的话。全身上下总盈满凶猛气息的沃嘉,第一次显露出属于他的真实表情。
“……你是认真的吗?”
“我不会对你说谎。”
安尔蒂西亚重复着她的誓言,沃嘉却不快地咋了一下舌根。
“如果你抓到的是菲尔毕耶的人民又将如何?你打算怎么负起这个责任?”
“我会视手裁决那个盗贼。”
绝不会有半点包庇。如果真的是盗贼入侵,那也许是菲尔毕耶的人民、也可能是靡俄迪的人民,亦或是其他的外来者,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你以为这样就会让我满意?”
“别开玩笑了!”沃嘉并不善罢甘休,但安尔蒂西亚只是默默垂下眼。
“菲尔毕耶的人民是我的子民,同样也是你的子民。”
沉默流窜在彼此之间。安尔蒂西亚毫无退缩之意。漫长的沉默过后,先发出叹息声的仍是沃嘉。
“如果你觉得这么做能让我认同,那就试试看吧。”
从他口中吐出的话语夹杂着浓浓的无奈喟叹,菲尔毕耶的女人实在太脱离常轨了——这句话怎么听都不像赞美。
“盖亚现在在哪里?”
供牵在沃嘉房里的,横看竖看都只有他母亲一个人而已。安尔蒂西亚的问题让沃嘉别开了视线——
“跟我来吧。”
没有等安尔蒂西亚回答,沃嘉已经转过身,走出散落一地羽毛的零乱房间。
安尔蒂西亚没有一丝踌躇跟在他身后,露和多兹加当然也肃穆地跟随在后。
夜已深,原本吵闹的宴会也趋于平静。
只剩下火种燃烧的声音。在沃嘉的引路下,四人正朝这座宅邸的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的地板和墙壁都是由冰冻的凝土和石砖铺设而成,这里同样也散发出一股独特的香气。比起外头的空气更沁寒冰凉,几乎剠痛喉头。
眼前是一道上了好几层锁的门扉。
沃嘉从胸口取出一把小小的钥匙,将钥匙插进看似厚重的锁头里发出叽嘎一声,终于打开这扇金属制成的大门。
“请进吧,菲尔毕耶的子民,这里就是靡俄迪的神之间。”
橙黄的灯光照亮周围。
不知是谁从喉间发出的咕噜声,在地下室产生偌大回响。
眼前有好几尊镶嵌在墙壁里的人形。各自穿戴着豪奢的衣裳和金灿灿的头冠,只有头颅没有被一并崁入壁面。
空洞的眼窝、曝露在空气中的牙齿是腐朽的颜色。虽然每张轮廓各不相同,但安尔蒂西亚并没有一个个拿来比对的兴趣。
“能被供奉在这里的,只有靡俄迪代代的族长。总有一天,我也会被带来这里。”
还是你也想留在这里呢?沃嘉扯着嘴角扭曲的笑问。安尔蒂西亚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双眼只是直视着神之间的最深处。
“这个是……”
“啊啊,没错。”
密室最深处,有一尊比其他人形更豪华、披在身上的外衣也是所有并列的装扮中最新最干净的人形。
“这就是上一任的靡俄迪族长……盖亚。”
头部已被取走的人形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套着衣服的填塞物。只有不失光辉的头冠还依恋似地搁在失去头颅支撑的脖颈上。
最吸引人目光的,是被变成木乃伊的他捧在胸前早已干涸的皮与骨。
从有五根细长骨头的形状看来,那应该是人类的手掌没错。
“……这只手臂是……”
安尔蒂西亚还没问完,沃嘉已经勾起唇角露出笑意。
“这是战利品啊,原本应该是要捧着你父亲的头颅才对。”
从他口中吐出的这句话充满挑衅意味。
看着那只纤细的手臂,安尔蒂西亚心中已经有了认定。
战利品。靡俄迪族长·盖亚生前在战场上所获得的最佳宝藏。就算在菲尔毕耶的勇者之中,也是指挥人们冲锋陷阵,战士中的战士。
上一代菲尔毕耶族长的亲妹妹,安尔蒂西亚的姑姑——如今日夜缠绵病榻,但过去曾是骁勇善战的最强战士——萝吉亚的手臂。
就算少了一只手臂,她仍是安尔蒂西亚的剑术师傅,看着用刀划破血肉夺走她一只手臂的对象,安尔蒂西亚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苦涩。但在此同时,发现盖亚死后依然将她的手臂当作战利品捧在胸前炫耀,也足以证明萝吉亚姑姑过去是多么了不起的战士。
萝吉亚曾以大使的身分多次造访这座宅邸,应该也曾和沃嘉见过面吧。不过沃嘉并没有提及这件事,只是接着说:
“如果不是特别的祭典,就算是靡俄迪的子民也没办法擅自出入这间密室。但若要和你结婚,已经永生的前几代族长势必得列席观礼才行。这里的钥匙一直放在我身上,锁头也没有遭人破坏的痕迹。”
就算如此,也不能确定就是菲尔毕耶的人民偷走了盖亚的头颅。但就沃嘉面言,尽管没有真凭实据,他也早就这么认定了。
“盗贼是什么时候入侵的?”
“大概是这一到两个月之间。”
“一、两个月的时间可不算短。”
“你没有搜查过吗?”
“你认为我没有吗?”
沃嘉的声音透露着危险的气息,不过口气并没有施加压力。一声叹息逸出口,他无奈的耸了耸肩头。
“我曾让信得过的人着手调查这件事,但还是找不出半点线索。在靡俄迪之中,也只有少数几个咒术师懂得让永生续存的技术。说不定盖亚的头颅已经在某处被偷偷烧掉了吧。”
沃嘉的语气淡漠的几乎听不出感情,安尔蒂西亚为此感到不解。
盖亚是他的父亲,照理说应该也是他所信仰崇拜的对象。他怎能随口说出这种轻蔑的话,他虽然对此事发怒,可是他的怒意却又淡薄的像事不关己一样。
沃嘉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感到憎恶痛恨,但任何事物对他而言却又好像完全无关紧要。
“菲尔毕耶的族长大人啊,你所要找的东西,说不定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就算如此,你还是要去把那个盗贼找出来吗?”
安尔蒂西亚沉默了半晌,才缓缓掀动那薄软的粉色唇瓣。
“我虽然说要找出那名盗贼……不过,其实我打算先去拜访盟约的魔女。”
安尔蒂西亚的回答,让沃嘉忍不住挑起眉毛。安尔蒂西亚的答覆似乎令他大感意外。但对安尔蒂西亚而言,他的惊讶才真的是出乎意料之外。
“盟约的魔女说不定会知道什么吧。”
说到盟约的魔女,是居住在这座山脉的一名隐者。她不属于任何一个族群,与众人划清界线,能随心所欲使用魔法的她受到山脉居民的畏惧,大家都以“魔女”来称呼她。
当这座山脉里的小孩淘气不听话时,妈妈就会语带威胁的说:“不乖的小孩就会被丢进魔女居住的山谷喔!”安鲁斯巴特山脉上大概没有哪个孩子不曾听过这句话吧。盟约的魔女,几乎可算是传说中里的人物了。
但她绝非只是人们口耳相传的虚构人物。安尔蒂西亚和沃嘉都非常清楚。
“说什么蠢话。从这里驾雪地马车到魔女之谷,也得花上三天啊!”
“可是,魔女不是拥有千里眼吗?”
安尔蒂西亚立刻反驳,换来沃嘉不满地摇头。
“什么魔女之类的,我根本不相信。”
“可是,你我两方的上一任族长都深信不疑。”
过去菲尔毕耶和靡俄迪为了终结血战,而定下安尔蒂西亚与沃嘉的婚约。当时的见证者,就是山谷里的魔女。
由立场完全中立的山脉魔女见证两族之间的盟约,所以她才会有这样的称号。
——盟约的魔女。
虽然不曾直接见过面,但对安尔蒂西亚和沃嘉而言,魔女也算是与他们的人生颇有渊源的人物。
“多兹加,立刻去帮我准备一下。”
安尔蒂西亚不假思索地立刻下达指示,多兹加回话的同时也迅速地转身离去准备调度事宜。沃嘉这次再也无法隐藏心里的困惑,喃喃间了声:“你要亲自前去?”
“这是我的诚意。”
“蛮族之人天生就是笨蛋吗?”
沃嘉这次不是嘲讽,语气中多了分责备意味。
“刚嫁进我族的小姑娘转眼又要只身前往犹如魔兽巢穴的魔女之谷冒险吗?在我将盖亚的永生遭到冒渎一事公诸于世之前,你打算先拿这件事向菲尔毕耶的人民吹嘘吗?还是怎么着,说不定你一离开这里,就直接回到菲尔毕耶率兵大举攻来,谁能保证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
安尔蒂西亚眨了眨眼。是吗……她终于明白了。
——是吗,原来靡俄迪的人们还没有攻打菲尔毕耶的打算啊。
“既然如此——”安尔蒂西亚从剑鞘中拔出长剑。
“只要在你面前断了我自己的后路就行了吧。”
安尔蒂西亚一个反手向后,抓住自己的一头银丝,毫不迟疑地举起随身匕首将其斩断。
“陛下——?!”
在露的悲鸣声中,交杂着一道不和协的音色,安尔蒂西亚的银发已散落一地。虽然前不久才被沃嘉削下一缕发丝,但在这座山脉中,美丽的长发同样是身为一个女人的象征啊。沃嘉哑然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露铁青着脸孔好似这个世界已经面临世界末日。才刚回到地下密室的多兹加同样也张着嘴,错愕地愣在原地。
失去用来装饰的长发,整个人反而轻松多了,甚至有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多兹加,我的头盔呢?”
“是、是……”
多兹加因惊讶而张大的嘴无法顺利成言。安尔蒂西亚从他手中接过行囊,穿戴上铁制的头盔与锁甲。
就算剪短了头发,也掩盖不了安尔蒂西亚以一头飘逸的银色长发着称的名气。但以这副模样回到菲尔毕耶部落,应该能瞒过众人的目光才对。
看着安尔蒂西亚悠然穿戴护具的模样,沃嘉再也克制不住脾气,不满的粗声怒吼道:
“你以为剪短头发就可以了吗!你现在要是离开,我该怎么隐瞒……”
沃嘉没有把话说完,安尔蒂西亚知道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想法了。
“——办得到吧?”
安尔蒂西亚头也不回,只淡淡问了一句。
居然下达这种与暴君无异的命令,安尔蒂西亚忍不住在心里谴责自己。
我愿意还你自由——再一次,她用柔和的声音对影子低喃。
耳边传来衣物摩擦的声音。用不着回头,光听声音,安尔蒂西亚也知道她跪下了。
声音中没有一丝颤抖或迷惘,安尔蒂西亚的替身影子淡淡回道:
“——一切全凭陛下的意思。”
这场战争为期二十天。将等同半个自己的少女当作人质交由敌人发落,属于安尔蒂西亚德战争在没有歌者咏颂的状况下,静默地揭开了序幕。
为了送别安尔蒂西亚,露和多兹加也一同走出宅邸。
当美丽的银发被剑身无情砍断落地时,露以为所谓的“绝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那几乎像要摧毁所有意志,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
这是我的诚意——安尔蒂西亚是这么说的。
露不懂剪掉那头美丽的长发究竟跟诚意有什么关系,但她的觉悟就等于是自己的觉悟,所以露也理所当然地跪了下来。
每当有事情发生,露总习惯以安尔蒂西亚的思考模式来判断决定,所以露觉得这一切都是相当自然的。
目送安尔蒂西亚离开,以人质的身分留在靡俄迪,这些事对露来说根本无须踯躅犹豫。
应该说,自己就是为了这么做,才会陪着安尔蒂西亚一起来到这块陌生的土地吧。
解开长发,换上华丽的礼服。光是这样就散发出一股威严气势的露,让靡俄迪的族长沃嘉不由得发出不知该说是感叹还是无奈的叹息。
“女人真是善于变装啊。”
露不发一语地望着沃嘉。此刻就连她的灵魂也等同于菲尔毕耶族长,当然不能以憎恶的目光睨瞪眼前的男人。
真是个奇怪的男人——冷静下来后,露看着沃嘉,心里只有这个想法。
他不是夺走自己所敬爱的君主的那个该死未婚夫,当心里把他认定成自己的结婚对象时,露才发现沃嘉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男人。
他到底想怎么做?
对这场婚礼,对安尔蒂西亚,对上一代的衷心盼望,还有对两个族群的未来。
露心想,看穿这个男人的心思,或许就是自己的任务吧。
“这里就麻烦你了。”
在停靠了一台雪地马车的后门,安尔蒂西亚对露轻声低喃。这时候的她,身上已包覆着全副战甲。她转过身来面对露,隔着面具深深凝望着。
“在这里的苦难,就麻烦你承受了。”
安尔蒂西亚的嗫嚅,让露不由得扬起略显困惑的笑容,“我的苦难还不比陛下多呢。”这么答道。这并不是谎言。
“我会在这里代替陛下做好应该做的事。”
“——有一件事,请你务必答应我。”
露惊讶地扬起眉,“是什么事呢?请您下令吧。”脸上漾着淡淡微笑。说约定实在太不恰当了,而且也没这个必要。
如果你要我死,我一定义无反顾地立刻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