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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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份-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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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尚塔尔已经不在床上了。他听到洗手间里传来水声。

受那个梦的影响,他有一种想立即见到尚塔尔的渴望。他下了床,走向那半掩着的门。在门口,他停住了,就象一个急切想要偷看有关性的情景的偷窥狂。他默默地注视着她:是的,那才是他所熟悉的尚塔尔。她正靠着洗脸池刷牙,然后吐出一口混合着牙膏的唾液。她是那么的可爱,她的动作是那么的孩子气,让。马克望着她笑了。然后,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她转过身来,正看见他站在门口。虽然她感到很生气,但最终还是让他在自己发白的嘴唇上吻了一下。

“你今天晚上会来公司接我吗?”她问他。

大约六点,他走进公司门厅,穿过走廊,在她的办公室门日停住了脚步。门半开着,就象早晨那扇卫生间的门一样。尚塔尔和另外两个女人——她的同事在办公室里。但此刻的她已不再是早上那个可爱的女人了。她正用一种他从没听到过的大嗓门说着话。她的动作是那么的迅速,粗鲁,专横。就是早晨,在卫生间里,他找回了那晚他所失去的东西。可现在,在这个下午,她在他眼中又发生了改变。

他推门进去。她转过头来,朝他微微一笑,但那笑容是机械的,僵硬的,尚塔尔是刻板的。在近二十年来,法国人形成了一种几乎是公认习惯。当恋人或夫妻见面时,必须互相亲吻双颊。可这种习惯,却让相爱的人们觉得有些尴尬。他们怎么才能在公众场合避免这种习惯,怎么才能使他们自己看起来不象一对儿呢?尚塔尔有些不自然地走到他身边,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这个动作是如此地矫揉造作,它给他们带来的只是一种别扭的味道。但只过了一会儿。他就又重新看到了他所熟悉的尚塔尔。

每一次都是这样:当他又一次遇见她到他重新认出他所爱的女人之间总是有一段距离。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山上。他很幸运地立即与她单独呆在了一起。如果在那次单独会面之前,他们一起在其他人中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他还会爱上她吗?如果他只见过她展现给她同事,她老板,还有她下级的一面。他还会为她痴迷,为她心醉吗?他不能回答。

13。

也许造成他那种疏远感的原因就是因为那句“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对他的影响太大了。由于尚塔尔说了那句话,他都几乎快不认识她了。那句话不象是她说的。她的表情是如此的严厉,苍老。根本不象他所熟悉的尚塔尔。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觉得不公平:她那天早晨怎么能抱怨男人对她失去兴趣了呢?就是那天,他还差点为了能尽快见到她而出了车祸。可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就转念想到:每个女人衡量自己是否已经变老的标准就是男人对她是否还有兴趣。那么因此而感到不悦不是太滑稽了吗?但没有一点不悦是不可能的。那天他们见面时,他就已注意到了她脸上衰老的痕迹(她比他大四岁)。那曾经让他倾倒的美貌,已不能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些。他可能不久就会说,她的年龄使她的美貌更具说服力。

尚塔尔的话一直在他脑中盘旋。他想象着有关她躯体的经历:它曾经迷失在其他千千万万个身体之中,直到有一天,一种渴望的目光落在它身上,并把它从模模糊糊的人群中挑了出来。于是,这种目光越来越多了,以至于点燃了这个身体。然后,它就象—把火炬在世间穿梭。那正是她光辉的,尽情享受赞美的时刻。但好景不长,那种目光越来越少,那种光芒一点点蹈谈,直到有一天,她变成了半透明的,最终变成了全透明的。当那全透明的躯体在街上漫步时,就像一个小小的不存在。

在第一次无形和第二次无形之间,“男人再也不会回头来看我了”这句话就象亮起了红灯,它预示着身体开始逐渐走向衰老。

无论他告诉她,他有多么地爱她,他认为她是多么地美丽,他深情的目光都无法抚慰她伤感的心。因为那种深情的目光是孤零零的。让·马克想,两个老人之间孤独的爱情其他人是看不到的。那种悲伤的孤独预示着死亡。不,她所要的并不是深情的目光,而是截然不同的,粗鲁的,好色的目光。那种目光毫无鉴赏力地,毫不体贴地,居心匣测地在她身上扫来扫去——那种目光是命中注定不可避免的。就是这种目光成了她在人世间的精神支柱,而他那种爱的目光则把她从那些月光中拉了过来。

他有些自责地回忆起他们那令人头晕目眩的仓促的爱的开始。他并不是一定要征服她的,因为她从第一眼见到他开始就爱上了他。注视着她?不需要。因为她立即就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她一直跟随着他,在他身前,身后。开始,他是强者,她是弱者。这种不平等从一开始就溶人他们爱的根基之中。这种不公平的不平等,不公正的不平等。她是个弱者,因为她年龄比他大。

14。

在她十六、七岁的时候,曾经热哀于某种幻想。那是她自己想出来的,还是听说的,或是从书上读到的?没有人知道。她想成为一种玫瑰的芬芳,三种到处弥漫的,压倒性的芬芳。她想移动她优雅的身躯,穿梭于男人们之间。这种弥漫的玫瑰花香:一种经历的幻想。当她刚成为成年人中的一员时,那个幻想就象一种男女之间甜蜜接触的浪漫承诺一样在她身上充分体现出来了,就正如她向男人们发出的邀请。但她并不是一个天生就爱穿梭于情人之间的女人。在她的婚礼之后,那个朦胧的,奔放的梦就进入休眠状态,变得平静而愉快的了。

在她离开她的丈夫,和让·马克同居几年之后,有一天,她在海边。他们那时正在一艘船的木质甲板上用餐。她对那时的情景保留了一种强烈的白色回忆:甲板、餐桌、餐椅、桌布,每一样东西都是白的,灯柱是漆成白色的,灯泡在夏日的天空下发出白色的光。天还没有完全黑。月亮也是白色的。它还把它周围的一切都映白了。在这白色的沫浴下,她有一种想念让·马克的不能抑制的情绪。

想念?她怎么会感到想念,正当他就在她面前的时候?(让·马克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你想到将来有一天,你所爱的人会不在了,或是去世了,反正是再也见不到了,即使他现在正在你面前,你也会饱受思念的痛苦。)

在海边体会着那莫名的想念,她突然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而一种快乐的感觉却象潮水一般向她涌了过来。她立即被那种感觉给吓着了。但任何人都不能解释感觉,即使是自己的感觉。它们就这样存在着,没有什么可以用来分析它们的方法。

我们可以责备一些行为,责备—些说过的话,但我们却不能责备一种感觉。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们根本就不可能控制它。她死去儿子的回忆让她觉得心中充满了快乐,她问自己,这到底意味着什么?答案很清楚,因为她儿子的死是绝对的,那现在她在让·马克身边就也是绝对的。坐在让·马克的面前,她想大声地喊出声来,可是她不敢。她对他的反应没有信心,她怕他会把自己当成怪物。

她享受着这种奇怪的感觉,这也是一种奇遇。奇遇是一种获得世界的方法。但她已不再想获得整个世界了,因为她已享受了没有奇遇,也不渴望奇遇的快乐,她回忆起她的那个幻想:她看见一朵玫瑰,就象在一部时光流逝的电影中,令人捉摸不透地迅速凋谢,最终只剩下一根干枯的花校,它渐渐在他们那个白色的夜晚中消失了,永远也消失了。

就是那晚,在入睡之前(让·马克已经睡着了),她又想起了她死去的孩子,那个回忆仍然伴随着那种令她惊骇的快乐。她意识到,她对让·马克的爱是一种异端,一种对已与她隔离的人类社会不成文法规的背叛。 
 



 第三节
15。

每天清晨,她总是第一个离开公寓。在下楼后,打开信箱,取走自己的信并留下让·马克的。那天早晨,她发现信箱里有两封信,一封是让·马克的。(她瞥了一眼,那封信的邮戳是布鲁塞尔的)。另一封是她的,但上面既没有地址也没有邮票。

肯定是某个人亲自送过来的。她急着要去赶车,所以就把那封信原封不动地放人手提包中。当她在车上一坐下来,就打开了那封信,信中只有一句话:“我象一个间谍一样追随着你——你真的太漂亮了。”

她的第一反应是有些生气,那个人没有经过她的同意,竞企图闯人她的生活,吸引她的注意(她的注意力是有限的,而且她现在也没有精力去扩充它)。那个人竟让她为此烦心。但她马上就对自己说,毕竟;这并不是一件举足轻重的事。

什么女人会从没在某一个时间收到过一张这样的字条。她又看了一遍信,想到或许该让她邻桌看一看这一封信。于是,她又把信放人手提包中。她开始打量周围的人。她看见人们大多都在他们的坐位上,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外的大街。两个女孩爆发出一阵夸张的笑声。在车门旁,有一个年轻、高大而英俊的黑人注视着她。

还有一个正在聚精会神看书的女人,她可能还要坐很长时间的车。

通常,在车上,她从不会注意周围的人。但现在,因为这封信的原因,她深信自己正被注意着,所以她也要开始注意别人。有没有什么人会象今天那个黑人一样总是盯着她呢?好像已经知道了她刚看了些什么,他向她微笑着。假如他就是那个写这张字条的人?但很快,她就放弃了这种荒谬的想法。她站起身来,准备在下一站下车,要下车,她就不得不从那个挡着车门的黑人身边经过,那让她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舒服。当她走到他身边的时候,猛然一个刹车让她失去了平衡。那个一直盯着她的黑人开始哄笑。她下了车,自言自语道:那不是调情,而是嘲弄。

整整一天,她的耳边都回响着那嘲弄的笑声。那笑声就象一个不样的兆头蒙绕在她的脑际。在办公室里,她又把那封信看了两三遍。回到家之后,她开始考虑如何处置这封信。是保留它?为谁呢?把它给让·马克看?那会让她难堪。也许让·马克会以为她在自我吹捧。那,还是销毁它?当然。她走进卫生间,蹲在抽水马桶边,盯着那液体的表面。她把信封撕成了碎片,扔进抽水马桶中,用水把它冲去。但她却把那封信叠了起来,带进她的卧室。她打开衣橱,把那封信藏在她的胸罩下面。而那黑人嘲弄般的笑声又在她耳边响起了,就象在嘲笑包括她在内的每一个女人。她的胸罩看起来突然显得庸俗而愚蠢,一种女性化的庸俗和愚蠢。

16。

还不到一个小时,让·马克就回来了。他向尚塔尔宣布了一个消息,“我今天早上收到一封信,上面说,弗死了。”

尚塔尔几乎要为这封信欢呼了,因为这是一封严肃的信。它可以使她的愚蠢显得暗淡一些。她把让·马克拉到起居室中,与她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尚塔尔开口说道:“你毕竟还是感到了不安。”

“不,”让·马克说:“更确切地说,我是因为没有感到不安而不安。”

“那你到现在还没有宽恕他?”

“我能宽恕他所做的每一件事。但那并不是至关重要的。我告诉过你,当我下定决心从此以后再也不去找他之后,我有一种奇怪的快乐感觉。我觉得,自己冷酷得象根冰柱。那令我很开心。而现在,他的死仍然没有改变那种感觉。

“你吓到我了,你真的吓到我了。”

让·马克站起身来,去拿了一瓶白兰地,倒了两杯。他举起其中一杯,一饮而尽,然后说道:“在我那次医院之行的最后时刻,他开始缅怀往事。他向我提起我在十六岁时所说过的一些话。当他正那么说着的时候,我突然从中领悟到了友谊的真正意义。友谊对于一个人本身的记忆功能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回忆我们的过去,让它总是伴随着我们,正如他们所说的,对于维持完全的自我来说是不可缺少的。

为了确保自我的完整,保证它的内容不轻易流失,记忆也象浇灌花朵一样需要经常被滋润。这种滋润需要靠定期与过去的目击者交流来实现,也就是说,和朋友。他们是我们的镜子,我们的记忆。我们并没向他们要求过什么,但他们却一次又一次地擦亮镜子,让我们可以从中看到自己。但我一点也不在乎高中时自己曾做过的那些事。从我少年时代,甚至可能从童年就开始想要得到的,完全是另外千些东西。

我总是认为,友谊的价值比其他的一切都要高。在现实和朋友之间,我总是选择职友。我嘴上有时可能会不那么说,但我心里的确是那么想的。现在,我才知道,那些谚语都是过时的。在亚历山大·杜马斯的滑膛枪手中,阿班或许理所应当地是帕特里克斯的朋友。甚至还有桑科·潘查,虽然他与他的主人在意见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合,但他还是他主人真正的朋友。但对于我们来说,这已不能证明什么了,在那些日子中,我是那么地悲观,甚至已经到了宁愿要现实也不选择友谊的地步。

他又喝下了另一杯酒,说着:“友谊,对我来说,曾是一种比思想意识,宗教,民族感更为强烈的存在的证明。在杜马斯的书中,这四个朋友经常发现自己不得不与朋友站在对立面上,他们必须与对方进行战斗。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友谊。他们在不给各自的阵营造成损害的前提下,秘密地、机智地帮助着朋友。他们把友谊看得比现实,或者是事业,或是上级的命令更为重要。它高于国王,高于王后,高于一切。

尚塔尔轻吻着他的手。停了一会儿,他接着说:“杜马斯是在滑膛枪手那个年代后两百年才写下这个故事的。他是不是已经觉得有些怀念那已经逝去的充满着友谊的年代呢?或者,对友谊的淡忘是近几年来才发生的?”

“我不能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友谊对女人来说并不是个问题。”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象我所说的,友谊是男人们的问题。它是他们幻想,而不是我们的。”

让·马克陷入了沉默,他喝了一大口白兰地,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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